《娇养祸水》第120/131页


  他忙将人搀扶起来,腆着脸向敏之笑,“爷,可打不得了,老太爷叫请进去。您消消气,不论有什么话,可以到公堂上与人理论,人家毕竟是南京城的府丞,私下动起手来,仔细带累了咱们老太爷。”
  敏之只得将其点点,咬牙去了。小厮搀着席泠,一路前后查看一番,“可打坏大人哪里没有?”
  席泠倒好,浑身都疼,倒显不出哪里十分不好。只是腿脚上有些走动不便,唇角上裂了点血渍,笑起来,几分落魄潦倒,“不妨碍。多谢你,你是他们家的小厮,还费心为我周旋。”
  “大人哪里话。您往我们府上来了这么多趟,回回都规规矩矩行得正坐得端,咱们小的,都是瞧在眼里的。”
  这厢引着,踅入厅内,老侯爷早换了副面孔,吹胡子瞪眼地迎将上来,“什么道理!席大人是我请到家的客,岂容小子放肆?!他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怎么不一早不来报?去、将那小子押到这里来,给席大人赔罪!”
  小厮哪能不明白意思,腆着脸拱手,“爷生了气,丢开手便往外头去了。”
  席泠亦看得通透,也不好为难这小厮,笑着摆摆袖,“无妨,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衙门无能,寻不着小姐,小公子担忧姐姐,心里有气,一时失了举措,也是有的。万望老侯爷不要动怒。”
  老侯爷趁势怒瞪那小厮一眼,“没用的东西,滚下去!”
  此事老侯爷自以为了结,将席泠请到椅上,看茶款待。二人相继沉默片刻,老侯爷心内备好一番措辞,开场便是嗟叹,“你与露浓原该有段姻缘在的,如今丫头无故失踪,就是我再想这桩亲,也是遗憾了。总不好为难你,将个不清不白的姑娘娶为妻房,我也不是那等横不讲理的人。只是如今丫头不见了踪影,衙门里的人做事始终敷衍,请你来,是想你用心些,帮着寻一寻,把周边的州县,都派人打听打听。”
  席泠正握着绢子揩嘴角的血渍,闻言忙打了个拱手,“老侯爷此言差矣,就是不吩咐,也是应该的。”
  “那依你之见,我家这丫头,到底是被贼人掳了去,还是如外头所言,是与人私奔?”
  这话有些叫人不好作答,若说被贼人掳了去,却不见贼人来信讨要赎金;若说与人私奔,岂不是伤了虞家的脸面?
  席泠佯作思索须臾,“还真是不好说,尊府里的下人只见小姐与位年轻相公走得近些。这个近,是怎么个近法?到底两人之间有没有些什么干系,谁也没瞧见。”
  老侯爷却觉他是在借话遮掩与那男人的干系,因此将手搭在膝上,笑道:“也不知是打哪里冒出来的个男人。我们丫头自幼知书识礼,偶然撞见面生的人,避也避不赢的,怎么会去结交一个从不知底细的男人?我想来,总觉有些蹊跷。”
  席泠心料他有所怀疑,却不慌,横竖这梁子,老早就结下了,也不只在这某件事情上头。于是不疾不徐地拱了个手敷衍,“我看,还是小姐的安危要紧,小姐倘或真是与人私奔,必定会使人传个信回家,老侯爷不要过分担心。”
  “那还请席大人上些心,接着使衙门查访。”
  两个装模作样地又再客套一番,席泠跟随辞将出去。因右腿腿被一棍子敲得狠了,此刻慢慢地由骨头里泛出疼痛,只得拖着腿走,鞋尖在粗墁地转上迟缓地拉着,“哧……哧……”地声音,整个人被下晌的阳光拽出抹斜斜长长的黑影。
  还未走到虞家大门,就听见门首像是有人争执,吵得个沸反盈天的。稍稍走近了,原来是箫娘,穿着家常的黑缎比甲,里头是草绿的小立领长衫,底下一大截宝蓝的裙,身后领着好几个小厮与晴芳。
  那墨黑的比甲衬得她有些气势汹汹,与位老管家拉扯推搡,口里嚷着,“趁早将我们泠哥放出来!别招你姑奶奶脾气上来,一气给你家砸个稀巴烂,大家活不成!”
  几个小厮在门首拦着,老管家忙不迭地拱手,“贵家老爷是我们老太爷请来的做客的,正在家中同老太爷说话呢,太太略等等、略等等。”
  “我说你老娘!说是说话,怎的听见你们打人?!少来蒙你娘,你娘可不吃这些花招子,人呢!冷哥、泠哥!”
  这么一吵嚷,席泠被棍棒敲出的那点痛忽然就不算痛,他将领路的那小厮拦住,闪避到门后那颗罗汉松底下,静观事态。
  那门上,也不知怎的,像是推搡间那老管家不留神碰着了箫娘哪里一下。可不得了,箫娘当即捞起袖管子,那白皙纤细的手臂高高扬起来,照着位老管家沟壑纵横的脸狠狠一掌掴下去,“嘿、我操.你娘个老不死的!往哪撞呢!我不活了、活不成了,今日大家一齐死了算完!”
  说话间,捉裙跳下几级石磴,朝着巷子又哭又跳,“今日就叫南京城的人都瞧瞧,你们公侯门第,欺我家没了人口,把我们老爷请进你们家里,不说好生款待招呼,反招来一顿棍棒!家里人寻来,招你们的打骂不提,还揩起我的油来!可还有天理?可还有王法?!”
  这一闹,乌衣巷里拢共三四户官贵人家都跑出来瞧热闹,把虞家大门围了个圈,窃议声像群蜜蜂,太阳底下嗡嗡地炸开。
  那晴芳,也跳下门来,也不论是谁,拉着人就要讲理,“您说说这个道理、您说说、我们老爷,南京城四品的府丞,那是皇上钦点的官,却吃他们家的私刑!好不得了、眼里没我们倒罢了,难道连皇上也不放在眼睛里了?殴打朝廷命官,这不是打朝廷的脸面嚜?!”
  左右更嗡嗡唧唧地闹得不开交。那老管家怕了,忙跑进门里要禀报,在罗汉松底下撞见席泠,忙拉拽他,“哎唷我的席大人,您怎么在这里躲着?您快去劝劝吧、快去劝劝,这样一闹,多是个不太平。何苦来,咱们两家,原是亲亲热热的关系,何必闹到下不来台的地步?!”
  席泠适才不慌不忙拖着腿出去,招呼着箫娘登舆,窝在车角便是一阵笑。
  箫娘急得不成样,先将他胳膊拉开上下一通扫量,嘴角上裂出点血渍,腿也似有些伤,一时慌得她不知先该摸哪里。
  最后听见他笑得停不下来,反招来气,一把拍在他怀里,“你笑什么?!人家急也要急死了,以为你叫虞家打死了呢,忙慌得赶来,预备着跟这老不死的拼个你死我活,你却还笑得出来!”
  车轱辘着转出乌衣巷,驶入鼎沸河岸,席泠欹在车角,右腿搭在座上,笑声渐渐在喧嚣里沉寂下来。他望她良久,好像又重新认得她一回,她是千变万化的梦影,哪怕终要醒,此刻他还是无尽沉迷。又憋不住,噗嗤笑一声,“你真像个市井泼妇。”
  “我原本就是嚜!”箫娘恶狠狠剜他一眼,落后睫毛一落,扇出一滴泪来,拈着帕子去蘸他的嘴角,“还打坏哪里没有?我才刚见你的腿走路不大好,是不是把腿打坏了?是不是?你说呀、你讲呀!再笑丢你出去!”
  “别的地方没什么,就是打在膝盖上一下,走路有些不稳当,不妨事。”
  席泠好歹笑停了,胳膊也有些痛,不知是打在哪里,整条手臂有些麻木的疼痛。他仍抬起另外条手臂,去搽她腮畔的泪珠子,“不哭了,虞家再厉害,也不敢私下里随意打杀人命,何况朝廷命官。只不过是虞敏之的公子习气,不懂事。”
  箫娘并不懂得官场上复杂的干系,在她领略的世界里,权贵人家,打死个下人是常有的事。
  她只晓得担心着急,没头苍蝇似的领着人来闹一场。再不见人出来,只怕她连老太太的屋子也敢闹进去,抓着那“老妖精”,就要一顿好打!
  好歹是他平安出来了,她便不哭了,去卷他的衣袂裤腿,“呀,打得这样青!”
  “这不是再常有不过的事?打几棍子,哪有不见淤青的?没什么要紧。”
  箫娘有时候真是恨死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恨得咬牙切齿,“你哪样都讲不要紧!既然不要紧,不如打死的好!”说话便嚎啕大哭起来。
  他只讲不要紧,哪里晓得她在家听见季连来报,一颗心慌得没处停放。此时虽缓缓搁平了,却仍有余悸。这余悸的振荡,恐怕得绵延一生那么长。
  她一壁扯着嗓子哭,一壁仰起脸,不知是对谁抱怨,“当个平头百姓窝囊、当了官还是窝囊!”
  或许是向车顶外的天埋怨。天外,只得无尽的人海,急管繁弦喧哗地从四面八方拍涌来,天却无回应。
  只得席泠搂她在怀里,不住轻拍,“不哭了不哭了,才多大点事情,何至于此?”
  箫娘还是呜咽不停,被他锁在怀里,手还不消停地捶打他。不知是哪里忽然来这么多眼泪,好像一生的眼泪都在此刻复复行行往外泛滥,散落在路旁。
  马车摇摇晃晃,擦身无数锦衫罗衣,泱泱洪流中,春色初起了。这辆饬舆像个坏了脚的年轻人,趔趄着在黄昏里颠簸流离。
  归家箫娘才算止住了眼泪,晴芳男人遣人请了位老道的太医来,反反复复查检一番,老太医拈着须笑了笑,“不妨事,就是些皮外伤,搽了我搁下的药,好生保养几日就能好了。”
  席泠趁势叫给箫娘把脉,查查妇科。那老太医也算略通妇科,问诊了半日,才道:“没什么不育的症状,依老朽的意思,恐怕是太太过于清瘦了,才一时不得生养。生养孩儿的事情,还是要看天道机缘,急是急不来。太太只管把身体养起来些,放宽心,机缘到了,孩儿自然就有的。”
  送出太医去,箫娘遣散了满屋的丫头,独自去掌灯。那灯靡靡地照起来,黄黄的影,窗外却是幽蓝得往黑里坠的天,什么东西都深了一层颜色,重重地往地上坠。
  箫娘擎了一盏银釭,搁在床头的小几上,落在床沿,把自己细细的胳膊对着烛火扭一扭,“我瘦么?也不算太瘦呀。”
  席泠一条胳膊叫纱布裹着,前后夹了两块板子,不好动,便用另一只手去握她的腕子,“瘦是瘦,倒是比头两年刚到家的时候好了些,那时候人家议论你,只说你是哪里逃饥荒来的。”
  他说“到”,好像是“回”,仿佛他们一早就该相遇的。箫娘漫漫的游绪,又想起那一年的情景,也是二月天,一日比一日暖和,她走过了繁华而空寂的秦淮河。
  那时候吴太太因恼恨她,什么也不许她多带,她的包袱皮里只得几件十来岁上做的旧衣裳,一年一年地改大,改长,用的虽然是同色的料子,但颜色总是有点差异的。
  那些尽力接得不见针脚的布,此刻想来,像是她零零散散的人生。她紧抱着,跌跌撞撞地,终于撞到席泠眼皮子底下。
  想起来,她心里来了气,顺势把他拍一下,“嗳,你那时候,怎么总不拿正眼瞧我?”
  席泠有些糊涂,“哪个时候?”
  “就是刚到你家的时候!”箫娘乜着眼,又满怀期待,自己展开浮想,期盼着他有某些难以起口的隐情。
  可叫她失望了,席泠沉入过往,西厢的窗缝外头,她缩着肩在杏树底下坐着,佝偻得可怜,不时向四下里打量,止不住地撇嘴哀叹,那副嫌贫爱富的嘴脸展露明显。
  他好笑起来,“那时候你太瘦了,拢共没几两肉,长得也不算出挑,哪个男人一眼见你会喜欢?况且你又蠢钝,长了一百个心眼子,都露在外头,生怕人瞧不出来似的。”
  箫娘一口气险些没上得来,“那你什么时候有那门心思的?”
  “想不起来。”席泠百般无奈,“真是想不起来了。”
  箫娘撅着嘴嗔他一眼,“我长得很丑么?”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足以叫人惊艳。”
  怎么想,这都不算句好话,箫娘屁股一搦,往床角坐了些。席泠只好哄她,“细瞧瞧,还是容易叫人想入非非的。”
  她这才又笑了,坐回来,扑在他怀里,“我不差的,那时候就是少些好衣裳好头面装扮,你后来可是瞧见的,打扮起来,我也算个美人儿!是吧?”
  “是、是。”席泠拍着她的背,两眼止不住地弯着。
  箫娘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你没事情,我就安心了。那挨千刀的虞敏之,太目无王法了些,把你打得这样子,回头我也叫冯混子去打他一顿!”一经提起,果然当回事似的端正起来,“是了!冯混子那班兄弟,都是些吃酒耍赖,认钱不认人的,哪日堵他在巷子里打他一顿也不算什么!”
  谁知席泠却枕着脑袋笑了,“不必你使人打他,过不了两日,他就该被拿到公堂去挨板子了。”
  “衙门还敢管他?”
  “你在乌衣巷里闹这一通,人尽皆知他动用私刑,公门里再不拿他教训教训,叫一众当官的脸面往哪里放?”
  闻言,箫娘乐得跳起来,“该!就该叫他也吃几十板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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