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27/131页


  箫娘赍抱着个包袱皮缩在马车里,撩帘子往外一瞧,拂晓朣朦, 街上人烟稀疏,恼得她摔下窗帘子, 搓着手直骂:“大清早,又是大冷的天, 非赶着要你这双破鞋!我就该往里头缝根针,看不扎死你!”
  楼宇青檐都积了雪薄薄一层雪,做买卖挑担的都不曾起这样早, 幸而出门时席泠为她雇了俩马车, 否则冰天雪地往江宁县走两个时辰, 还不把她脚也冻折了, 叫她如何不恨?
  马车只个把时辰就到了江宁县,街上已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车夫赶过几条街市, 停在辛宅角门上, 撩帘子请箫娘, “太太, 到了辛大人府上了。”
  箫娘扶车下来,“你差事不多就别忙着走,等我出来再载我回去。”
  这厢问过门首,里头传了话,来了个婆子领她进去。辛家比陶家俯低稍小些,各处髤红的门绿纱糊的窗,外头风雪折枝,园内竟还有许多绿植,叫不出名字,倒新奇。
  走到辛玉台闺房,也比绿蟾的不差,各样古董字画,玉器银瓶陈设一应俱全。
  三个丫头门里进出,往炕桌摆着五六样饭食,冒着热滚滚的烟,顷刻见玉台卧房里打帘子进来,懒洋洋的,像是才梳妆。
  玉台走到榻上,见箫娘冻得鼻头通红,嗤嗤发笑,“哟,你这样早?我不过随口说一句早些么,你就赶着来了,可吃过饭呀?”
  “没有。”箫娘一开口,嘴里仍有些吞云吐雾,盯着炕桌上的饭食吞咽两下,倒实诚。
  玉台也是个实诚人,乜她一眼,“我没姐姐那样好性,可没饭给你吃。”
  箫娘心内骂她两句,面上维持着笑,把包袱皮捧到她身边揭开,“姑娘要的鞋,按着姑娘给的样子做的,您瞧瞧成不成?不成我拿回去改改。”
  她不过是客气客气,不曾想玉台端着碗往屁股边一瞥,翻着眼皮,“哎唷,我给你的样子分明是没有上颜色的,你怎的就私自给我上了个大红的?”
  屋里热烘烘的,箫娘的脸色却兀地冷下来,“姑娘给的样子是没上颜色,可哪有牡丹花不上颜色的?况且没个颜色,叫我用哪样线绣呢?我因瞧着姑娘往日爱穿大红花样的鞋,就给用了红的线。牡丹嚜,红的富贵呀,哪里不好 ?”
  “哟,还恼起来了。”玉台搁下碗,朝丫头摆摆手,叫收了桌儿,“你原是替人做些没要紧的差事混饭吃,做得不好了未必还怪我了?”
  说着,玉台拈起那小小的鞋往地上丢,“难不成要叫我穿着这样烂货到处走?我可丢不起这个脸面。”
  箫娘料得准了,玉台哪里是要她做鞋子?就是要来来回回折腾她呢。
  果不其然,玉台朝丫头挥挥绢子,丫头取来一串钱递给箫娘,“喏,鞋子做得不好,别的是没有,也不好叫你亏了本钱,买料子的钱还是要给你的,你拿去。”
  箫娘却不肯接,半日憋出抹笑,“我为这双鞋忙前忙后,寒天冻地忙活了个把月,姑娘好歹给两个辛苦钱,成不?”
  玉台自然不肯给,箫娘也不肯去,两个人屋里僵持一盏茶的功夫。玉台欲使家下人赶她出去,不想反招来一位女客。
  那女客不是别个,正是柏通判家的五小姐柏五儿,十五六的年纪,生得娇娇柔柔的模样,还有些稚气未消,向来与玉台有些要好。
  这日来,是因往陶家铺子里去,听见常用的胭脂膏子断了货,特来与玉台讨要。
  进门见有个眼生的年轻媳妇,又瞧着二人都有些红眉赤眼,心里揣测是新买的下人惹玉台生了气,便笑嘻嘻捉裙进门调和,“玉姐姐,怎的大清早的不高兴?是谁得罪了你,你告诉我,我为你评评理。”
  玉台忙迎将下来,冷眼瞟着箫娘,“在我家里,谁还给我气受不成,父亲兄弟,谁不纵着我?这是外头的,成日上门打秋风,我没那些好性,不肯周旋她,人家没捞着好,就在这里赖着不肯走呢。”
  说话间,她拉着柏五儿榻上去,“我的好姑娘,你吃过饭没有?”
  箫娘在下观玉台对着姑娘态度热络,暗揣摩必定官高于她家的小姐,益发不肯走,生等着要攀这个门户。
  又听那小姐在榻上笑,“我吃过来的,父亲大早往府衙去,我顺道坐了他的马车,与他一道过来。”
  玉台道:“伯父勤政,大清早就往衙内去,咱们应天府有这么位通判,是百姓的福气。那回头使我家的轿子送你归家去,免得你家里再使人来接。”
  倾听半晌,箫娘掐算出来,应天府就只三位通判,仇家没姑娘,陈家听说小姐还十分年幼,只这柏家了……
  便朝那柏五儿迎将上去,“哎哟哟,我在那里冷瞧半日,心道是哪里来的天仙下凡,原来是柏通判老爷家的小姐不是?啧啧啧……这模样生得,活似菩萨跟前的玉女!我的小姐,瞧这冰天雪地里走来,冻得脸发红,愈发水晶玻璃捏的一样!”
  那五儿听见这般夸她,自认在玉台面前长了脸,乐得障袂嬉笑,“好会说话的嘴,你是哪家的?”
  “嗨,穷门穷户的,哪里值得姑娘问?我上元县是席家的。”
  “上元县席家……哪个席家?”
  玉台冷眼一别,“就是上元县儒学里原先那个穷进士席泠他娘。说是老娘,也算不得,与他爹没成礼,不明不白的在他家胡混。”
  “原来是那个席家。”五儿莞尔点头,“我倒是听家里兄长父亲说起过这位席进士,好学文呢。嗳,你那双鞋捡来我瞧瞧。”
  箫娘眼见机遇天降,忙把鞋子殷切切奉上,“做得不好,赖姑娘奶奶太太们好心,白混口饭吃。姑娘要是喜欢,我替姑娘做来,我针线上虽有限,颜色上倒是精些。譬如姑娘这样好的好脸色,使这样灰的绢子,虽不差,却不大显姑娘的灵俏,该用些嫩鹅黄啊、松黄啊、莺色、嫩绿的最妥当。”
  “我倒不大留心这个……”五儿把绢子捧在手上瞧瞧,盈盈娇笑,“你说得也是道理。倒巧了,赶在年前,好多礼要走,我家正缺些送礼的绢子汗巾,你若得空,替我做些,送到我家中去。”
  正是愁什么来什么,箫娘正想如何搭上柏家的关系,可巧好事就送上门来。这便乐呵呵应承下来,玉台的钱也不要了,喜滋滋辞将出去。
  谁知玉台跟前那丫头瞧玉台暗递了个眼色,心下领会,引着箫娘出去。走到角门上,那丫头将箫娘胳膊一拽,箫娘不防,被拽倒在雪里,登时恼怒地睇上眼,要撑地站起来。
  那丫头又捉裙用脚拐了她手肘一下,乜眼冷笑,“真是瞧不出来,你倒是鸡窝里专会瞧太阳,最能打鸣那一只。瞧着人通判家的小姐,就只顾卖力奉承,怎的方才对我家姑娘,就是那样一副脸色?”
  箫娘反肘撑起来,倏地笑了,把裙拍一拍,抖落着冰凉凉的雪,“感情你们姑娘是想听我说好话?”
  她把两个眼皮子无辜地眨巴两下,“我这个人说奉承话呢,也是拣那实诚的说。你们姑娘是生得是没人家好嘛,总不能叫我昧着良心说她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美人。我倒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可她倒也敢往心里去呀。”
  将那丫头呕得一口气上不来,“你!”脑子迅速转一转,也冷蛰蛰笑了,“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你说好不好的,我们不稀罕,只是瞧不上你这巴高望上的下贱样。”
  箫娘懒怠听她闲话,转背要去,不想那丫头吊起嗓子唤门下两个婆子,“你们眼睛是吃饭使的,不会看贼?姑娘屋里失了盗,现成的偷儿就在这里,你们还不搜检她!”
  俩婆子瞧在眼里,对望一眼,左右将箫娘揿在门框上,一手解她的裙带。
  箫娘猛地挣着胳膊,乱着朝那丫头脸上啐一口扎实的唾沫,“呸!我入你娘的小娼/妇,想借故整我?你主子给你什么好肉吃,值得你狗似的指哪里咬哪里?还真是个天生天养的好奴婢!”
  冰天雪地里,那丫头不知是恼的还是冻的,脸面通红,两步蹿上石磴,啪啪左右掴了她两巴掌,“好你个下贱老婆,张口就这些话,想臊我的脸面?我倒要臊臊你的脸,给我扒了她的衣裳搜检!”
  那两婆子见她真格动了火,左右为难,到底一人松了手,拉着那丫头到边上劝,“姑娘消消气,打她两下也就是了,真格扒了她的衣裳,她告到衙门里,岂不是丢老爷的脸面?到底不是咱们家的人,外头听见,不说她不讲理,倒说咱们家仗势霸道。”
  丫头到底是个丫头,不敢私自惹官司,把箫凶恶看两眼,又蹿上去狠狠打了她两巴掌才甘休。
  这厢得意洋洋拍拍手,正转背,不防箫娘撺上去,揪着她的头发反着摁到地里,一跨腿骑在她身上,“我去你娘的屎尿烂坑!敢打你姑奶奶?今日就叫你尝尝你老娘的手段!”
  话音未落,便左右开弓,啪啪扇得丫头直叫唤。两个婆子边上暗笑了一阵,这才上来拽。
  丫头已被打得在雪地里捂着脸哭。箫娘把衣衫整拂好,朝着她复啐一口,“呸、狗曰的东西,就只配给人提鞋!”
  走出辛宅,那马车还在角门上等,车夫掀了帘子请她,眼睛便定在她脸上。箫娘脸上火辣辣的疼,她晓得脸必然是又红又肿,那脸色像阗结在心的怨恨,终于是浮到明面上来了。
  登舆前,她回望辛家的门首,八角宫灯悬在两边,黑的架,红的绢纱,被寒风刮得摇摇曳曳,须臾后,随她眼底飘渺的恨凝定下来。
  午晌雪晴云散,太阳悄然悬在碧霄,南京城似乎在久久的阴霾里活了过来。将至年节,市井鼎沸喧嚣,车马阗咽,卖馍馍的、卖饼的、卖混沌的……锅盖一揭开,就是热腾腾的烟火气。
  街上走动的女人不是上年纪的婆子媳妇,就是贫寒的姑娘。至于阔门里的太太奶奶小姐,她们脚步染尘,袖不沾风。
  箫娘一时不想回那筚篱矮墙的破院子坐着沾风带雪,告诉车夫往旧花巷去。
  听松园翻新差不离了,仇九晋遣了两个信得过的小厮来看工程,小厮是认得箫娘的,瞧见她来,迎将上去,“姐姐怎的过来?爷不在这里呢。”
  园内伙计们搬卸梯子,各处粉墙苍树,势如新生。箫娘一壁四顾,一壁往正屋里去,“我来瞧瞧,他在不在不打紧,你寻点炭,屋里把熏笼点上,我坐一坐。”
  小厮一面使人往仇府里传话,一面陪着她屋里去,“姐姐瞧瞧,要的东西都差不离置办齐了,只是那架子床繁琐,还差几日,年关前也总能做好。姐姐榻上坐,我点炭。”
  屋里添就许多家私,少几样原先赵老爷家留下的,都是上好的木头,漆得暗红暗红的,把整间屋子的日光也映得泛红,显得懒洋洋的靡颓。
  没几时仇九晋便赶来,穿着墨染的黑夹纱道袍,配着黑的小羊皮靴,戴着半额网巾。
  问他为何穿得素净,他走来熏笼上烤手,“江南巡抚在南京有门子亲戚,他家前几日死了个尊长,我奉父亲之命去祭奠。才刚归家就听小厮说你往这里来,我衣裳没及换赶来。你吃了午饭不曾?”
  箫娘思及大清早往辛家去情形,肚子里窝着恚怨。眼前看他,一想他是玉台的未婚夫婿,就好像在后头暗暗地给了玉台一记闷棍、敲得箫娘大快人心!
  于是,她越是要与他要好,半颦半怨娇滴滴嗔他一眼,“哪里得功夫吃饭呢?也不想吃,气也要气饱了。”
  “怎的?”仇九晋走到门口,叫来华筵吩咐,“你往秦淮河边好的馆子叫几样饭菜来。”
  说罢,复朝箫娘走回来,“这里还未开火,馆子里送来吃吧,我耽误一早上,也没吃两口,正有些饿。你方才说气,谁气的你?”
  他顺势挨坐在她身边,要搂她。箫娘却把纤腰一别,楚楚可怜撇嘴,“还不是你那个未过门的奶奶嚜,她要我做双鞋,我做好了送去,她却挑三拣四,非说我做得不好了,赖我几个钱。我晓得,她就是故意整治我,把我折腾来折腾去!”
  仇九晋敛定笑,“好个闺门小姐,心肠竟坏得如此!你不要再去给她做了,何故去找这个气受?”
  那么一丝丝的凝重,箫娘却想到别的地方。她搦回腰,笑不似笑,“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囖,我去她府上,是我们两个针啊线的干系,与你不相干。”
  他叹一声,顷刻搂过她的肩,“瞧你说的什么话,怎的平白多心起来。我不是怕我们两个的事情叫她家晓得,我是怕你吃了她们的暗亏。我早说过的,等娶了她进门,再将此事一并告诉家中,我不瞒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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