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29/131页


  “你进来。”箫娘帕子揩着手,引他往西厢进去,翻了件新做的银鼠镶滚蜜合色直身比在他身上,“过了年,还要冷一阵,新添件衣裳你穿。这银鼠毛料子还是为元巡检家的太太做衣裳剩下的,我自己都没舍得做来穿呢。”
  那衣襟上的毛茸茸的,柔软暖和,席泠向来不爱使抠墙缝得来的东西,这回却不拒,把衣裳折了。见她俯腰在帐里收拾东西,因问起:“你要出去?”
  箫娘将为柏五儿做的帕子汗巾包了,抱在怀里笑,“柏通判家的东西,我这就送去。年节下头,他家中必然亲戚朋友多,娘儿们坐在一处说话,我正好探听探听他们家事情。你等我回来烧饭你吃啊,你也往隔壁何小官人家坐坐,他家可比咱们家暖和。”
  因柏府在江宁县,脚程个把时辰,席泠不放心,搁下衣裳去请了马车来送她去,又不知几时买的个汤婆子,灌了热水叫她抱着。
  是个刻葡萄缠枝纹的鎏金汤婆子,南瓜样式,十分精巧。箫娘举着望一望,瞧着与陶家绿蟾使的那个也不差哪里,心里便也热起来。
  她将车窗帘子撩了条缝瞧,席泠还站在院门前,剪着条胳膊,风袖宽广,迎风招展,衬得天地也窄。箫娘见过经过那么些人,从前不觉得什么,当下将他们提在心里与席泠比一比,席泠简直天下无双。
  这样的人,合该当官的,就该在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里叱咤风云。箫娘咬着唇笑,赍怀着这份暗暗的骄傲,午晌走到柏府来。
  柏家又与陶家辛家元家不是一样,宅内种了许多杉树槐树,讲究个层叠错落,步步换景。到那柏五儿的闺房,说是姑娘在太太屋里,又引着箫娘往柏太太屋里去。
  正屋门前放着口大缸,里头培着睡莲,各色鲤鱼对着太阳,琉璃溢彩。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莺声喧阗,好不热闹。
  箫娘跟着进去,见榻下坐着好几位妇人,柏五儿从榻上下来拉她,“母亲,几位娘,这就是我说起的箫娘,做得好针线!”
  箫娘将几条帕子汗巾拿出来,妇人们传看,客套夸赞两句后,问起箫娘家中情形。箫娘皆照实讲答,趁势把夫人姨娘一通奉承:
  “哪里比太太姨娘们好福气,自家不去提它了,只说嫁了柏通判这么位好老爷,阖家圆满齐整,膝下子女也多。大节下,又不忙着操持哪样,一应都有下人跑腿,是享清福的命!”
  正经太太在榻上端着腰拈着红玛瑙念珠,不大讲话,只是笑。
  底下像是第四房姨娘,生得伶伶俐俐的好模样,又比别人年轻俏皮些,“你门外人,哪里晓得我们大家的烦难,人口多,亲戚往来杂。你到前,才来了一帮子亲戚,张罗摆席吃饭,又预备东西打发他们去,闹了一早上呢。”
  可巧早晨来的那门子亲戚是第三房姨娘的娘家人,三姨娘听见她如此抱怨,眼睛乜她一眼,“家里的事情原是该大姐张罗操持的,要不是大姐近一年身子不好,老爷又心疼四妹嘛,把家里的担子交给四妹,不劳累四妹,去劳累谁呢?”
  这话听来有些酸,箫娘在杌凳上暗暗揣测,这三娘像是与四娘有些嫌隙。
  那正经太太又在上头咳两声,“年关底下,太平些罢,何必吵闹?”
  箫娘益发笃定这几位姨娘是有些面和心不和。赶上外头人来报,说是请的姑子来了,太太请其进来,使丫头递了本手抄的《华严》与她,叫她带去菩萨座前供奉。
  那姑子姓徐,都喊她徐姑子,也常在各门户走动,往前与箫娘在别家碰过面。
  姑子也向箫娘问候,当着几房小妾,诵了《金刚经》,到下晌领着了赏,与箫娘一同出去。
  临到门前,箫娘心窍一动,拉着她说:“我是赶了车来的,你若回庙里去,我捎你一段。”
  姑子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蓝灰的海青大袍子,也箫娘合十,“正好与你回上元一条路走,谢谢你。”
  两个人马车了相坐,箫娘将太太许下做一件长襟的暗花罗当堂裁了些与她做褂子,“将就拿去,做件短褂子里头开了春穿。你别推,只管受了,也在菩萨面前替我祷告祷告。”
  徐姑子忙不迭收了,脸上笑出几道细纹,“哎唷,你也不容易,还予我东西,真是慈善心肠,自然有菩萨庇佑。上月我在王家走动,听见他家小厮议论,说是你们家泠官人又辞了儒学的差事,回私塾里做先生去了?”
  “嗨,官门里没小事,稍不留神就是要掉脑袋的事情,还是回私塾里吧,挣得虽少些,到底平安。”
  姑子谅她是好面子,也不拆穿,点头应是。
  箫娘款叙两句后,放下声来,“我倒是头一回往这柏家来走动,他家人口多,我连话也不敢多讲,只怕得罪了人。你未来时,我在屋里坐着,就听见三娘与四娘口舌里,像是有些不好,我也不晓得该往哪个面前奉承,你告诉告诉我听?”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徐姑子端起腰,眼中露着得意,“我往他们家中唱了四五年的经,他家门里的事情,再难有比我清楚的了。”
  说着,姑子细讲来:“这柏通判统共四房太太,正经太太生了两二一女,如今都大了,最小的小姐就是那柏五儿;二娘难得,生了一对双胞女儿,这辈子,也是安安稳稳了;三娘却不大中用,进门五年,膝下尚无孩儿。这倒也罢了,偏与她同年进门的四娘,头一年就生下个小子,如今四岁了,机灵得很,柏老爷爱得什么似的。”
  箫娘慢点着下颌,“我说呢,怎么三娘言三语四的总有些不中听,原来是嫉四娘生了个小子。”
  “哟,单是这个也就罢了。这几年,太太身子不大好了,二娘又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家里的事情就交到了四娘手上。四娘为着那年与三娘前后脚进门,吃了她许多亏,如今当了家,能给她什么好?两个人暗地里没少争来争去。”
  箫娘将这些话暗暗铭记,姑子胳膊拐她一下,压着嗓子又道:“去年夏天,四娘的小子在屋里睡觉,谁知屋里竟爬进去一条蛇,几岁的小孩子吓得丢了半个月的魂!还是我带着几个徒弟,唱了十几日的经,才把他魂魄招回来。”
  “哟,好端端哪里来的蛇呢?”
  姑子神秘莫测睇她一眼,“你说呢?”
  箫娘一双含露的眼转一转,恰如水波微漾,露出一泓清澄风韵。
  下晌又起薄雪尖风,箫娘归家便止,她忙着将带回来的料子搁进西厢,满院里寻席泠。
  席泠悄然坐在厨房的屋顶上,看她像只蒙头打转的黄莺,“泠哥儿泠哥儿”地四下喊着,把一片裙旋得似腾空的蝶翼。
  箫娘喊了半日不见人,嗓子添了几分急,像要哭出来,一声声敲在席泠心坎上,说不出的喜欢,好像他是她的脊梁,她的依靠。
  比及箫娘抬头,看见他稳坐在屋顶,西边的阳光照着他,映得他水绿的袍子发黄,似粼粼的湖面,绚烂地流着金。
  他牵着半侧唇角无声地笑,笑得箫娘来气,在院中仰着脸跺脚,“你是死人呐!喊你半日不晓得吱声的?”
  话音甫落,又暗悔年节底下,不该这样咒他。转而撅着张嘴,叉起腰嗔他,“叫你下晌修屋顶,没叫你顶着风雪去修,方才下雪了你没瞧见呀?踩滑了摔下来,谁伺候你?!”
  席泠不说话,只是望着她浅笑。箫娘在下头喁喁唠叨半日,听不见说些什么,只是最尾吊起嗓子吼:“下来!”
  他顺着侧面的木梯子下来,将梯子搬在墙角。
  箫娘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尾巴似的踩他的影,满脸兴色,“我今日到柏家,倒是听见个事情,不晓得于你有没有用。他们家三娘与四娘不对付,四娘生了个小子,柏老爷最是宠爱,三娘膝下无儿无女,不服呀,钻营着要那小子的命呢。”
  席泠蓦地转身,额心稍蹙,“柏通判有个小儿我晓得,听说聪明伶俐,半岁就能开口说话,邻里都说这孩儿是神童降世,只是柏通判眼界高,至今寻不到一位好先生为那孩儿开蒙。”
  说话间,他钻进厨房,仰头看他补的瓦。箫娘掣着他的衣袖口沸目赤,“这不现成的先生?你去呀!你进士出生,又做过教谕,现又在私塾里教导孩子,不是正好么?我么再往柏家走两趟,与他家姑娘太太们处得好了,向他们推举你!”
  “你的脑子这样简单,怪道先前在吴家被吴太太抓了现行。”
  席泠垂下眼望着她好笑又见她蹦散了一缕鬓发,他便不由自主地,抬手将那缕碎发别在她耳后,“他们都听说过我,假使有意,一早就来请了。柏通判没道理为了个小儿启蒙,就得罪定安侯虞家。”
  一缕发丝好似又牵动些什么,箫娘没道理地有些脸红,垂了下颌,“那这消息没用囖?还费了我一块上好的暗花罗呢,虽说是借花献佛,也架不住我心疼,可惜了了……”
  “有用。”席泠稳稳地宽慰。
  箫娘又笑了,睇住他明月无尘的脸,讨赏似的把眼珠子转一转。席泠也笑,转进灶后,“今日我烧饭你吃,谢你探听来的信。”
  她稍稍惊诧,忙去拽他胳膊往外拖,“不成不成,你们读书人哪里能下厨房呢,况且你又不会烧饭,我来做。”
  “我不会,你教我不就得了?”
  语毕,席泠有些手足无措地对着几个米缸面缸,冷清清的脸上有些发讪,“吃什么?”
  箫娘澄澄地笑起来,指着口缸,“吃米好了,面你也不会揉,舀半瓢出来淘洗了。”
  “还要洗?白森森的,瞧着多干净。”
  “你没见我淘过米?傻小子。”这个称呼,像含了蜜,箫娘甜丝丝地吐出来,蔓延在席泠心甸。
  两个人在灶后忙活,一个动手,一个动口,偶时箫娘急起来,连裙也跟着激荡翻飞,“哎唷我的老天爷,你这死脑筋,是如何考的进士?我说再撒点盐撒点盐、你真格就撒这一丁点呀?你家盐是金子磨的,这么舍不得?”
  西日映窗纱,刹那似永恒,如果不是仇九晋进来惊了这场好梦。
  仇九晋将半阖的院门敲了几声,无人来应门,又闻里头箫娘唧唧咋咋的欢声,雀儿似的跃动。
  他推门进来,见东边灶上两个人都在笑,箫娘俯着腰,时不时地歪着脸窥席泠。席泠也时不时睇她,不跟她话窟窿一样说个没完,只是静静地含笑。
  寥寥几次会面中,仇九晋几乎能判定席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身上冷冷清清,总缺股人情味儿。今日难得,他不单笑着,还十指浸染阳春水。
  两个人在三面露风的厨房里,窘迫又凄寒,却说不出的登对。仇九晋静观须臾,心里就有什么逐渐沉坠,仿佛原本属于他的,正被别人占有侵袭。
  少顷他吭吭咳了两声,二人方望过来。箫娘骤然敛了笑,有些尴尬地直起腰,老远问他:“你怎的来了?”
  仇九晋就势过来与席泠拱手,“我在外头敲了几下门,听见有声音却无人应,只好推门进来,请席翁恕我唐突之过。”
  “大人客气。”席泠拱手回礼,笑意如冬风乍起,结了层薄霜。他洗了手,径直往屋里去,“二位请慢叙。”
  箫娘将仇九晋请进西厢屋里,瀹茶来他吃,“我们家茶叶不好,你将就吃些。”
  大约是“我们家”三字把仇九晋刺了下,他也顾不得叙连日相思之苦,坐也未坐,站在中央把贫寒的屋子环顾一圈。
  见一副妆台、一张歪床、几根掉漆的杌凳、一个变形的炭盆,连空气里都糅杂着破旧的沉闷。
  他把窗户推开,叫清新的凛风吹进来,“旧花巷都收拾好了,你要的那些东西也都搬了进去。我今日来,就是告诉你一声,你收拾收拾,明日我请个八人抬的娇子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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