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36/131页


  光线恍现从前,那时候仇九晋多瞧家头哪个丫头一眼,她言三语四,总带着娇嗲的酸意。到如今,娇声如昨,可不知是她懂事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格外宽宏起来。
  不论什么原因,都使仇九晋更加确定,他更怀念从前七情六欲都纯粹的她,因此,对现状里的她,一次又一次地有些失望了。
  他跟着她站起来,“我走了。你往陶家去时,隔壁邻居的,记得去要你的身契。”
  “我晓得。”箫娘撑在妆台照镜子,“我没梳洗,就不送你了啊。”
  她在镜里窥见仇九晋的背影消失在门前万尺的阳光,旋即坐下,把镜中的花容呆瞧,审视自己——那细细的眉梢挂着一丝慵慵的风情,眼睛里却空得麻木,她心里始终平静如水,最多的涟漪,只是在他提起身契的时刻。
  洗漱进正屋,软玉在外间握着掸子掸灰,见她进来,眼色有些闪避,又避无可避地福身行礼,“奶奶,要不要摆早饭?”
  “我还不饿,缓一缓吧。”箫娘落到榻上,看见她腮染的红晕还未完全散,行容却心虚地闪躲,便笑了笑,“你去屋里,把那件金蝴蝶搔头拿来。”
  未几软玉取来递给她,她握在手里翻着瞧了会,带着几分恋恋不舍,忍痛又递回给软玉,“你拿去,多少是我的心。”
  软玉有几分受宠若惊,忙捉裙磕头,“谢奶奶大恩德!”
  好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可当箫娘午晌出门,脚还没踏出廊外,就听见三个丫头里头议论:
  “真是她给你的?她抠抠搜搜一个人,舍得给你这个?”
  “嗨,她哪里是真心给我呢,还不是面上装出来讨爷的好,叫爷瞧瞧她的贤良罢了,未必我还缺她这个不成?”
  “软玉姐说得是,如今要什么没有,稀罕她这点小恩小惠?往后咱们还要仰仗软玉姐呢,姐姐可照惜着,别把我们忘了。”
  话后头紧跟一阵嬉闹,合着燕声。箫娘扭头远远把屋子望一眼,忍不住开始怀疑,她真的爱仇九晋吗?
  会不会,想要补全当初的遗憾、比如今爱他的成分更多了?又或者,是优渥日子的诱惑力、比爱更强悍?她有些糊涂了。
  而对于碧云静处的仇九晋来讲,他执着地想要找回箫娘,大约只是想找回旧光景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缅怀过去,可能会令他在着物欲横流权势迷眼的俗世里踹口气。
  庭院喧哗,仆从们将一口一口髹红的箱子摆在正屋前的场院内。仇九晋紧随他父亲身后,跟他检阅那些珠光宝翠的聘礼。翻着的红木盖子像棺材盖儿,他每走一步,都有些窒息,恍惚是在检阅他婚姻的坟冢。
  每当这类时刻,他总是无比想念箫娘。
  却是仇通判冷眼回身,漠漠打断了他的相思,“这些东西讨个县令的女儿,也算抬举他们了。倘或不是陶知行的近亲,我是断不肯做这门亲。”
  见他不吱声,仇通判乜眼拂袖,踏回屋内,“陶知行那里,卖粮的定钱收回来没有?”
  仇九晋跟进去,在榻下毕恭毕敬拱手,“回父亲的话,据陶知行讲,几地粮商回去送了信来,定钱都在路上了。估摸着,离得近的,下月就能运到南京,远些的,只怕得五六月份才能到。”
  仇通判端着盅茶吹气,烟雾腾腾里剔他一眼,“定钱收拢来,陶知行打算如何运送粮食出去?”
  “按他的话,是要假借运送料子的名义,将粮食装车,面上掩些布匹,唬唬路人的眼。元巡检那边,他会去走动,沿途的巡检,都会打点。”
  “陶知行跑了半辈子的商,倒信得过,否则你外祖父也不会瞧上他。你去告诉他,粮食我已经在从户科往库里抽调了,比往年多了许多,叫他务必多留心。”
  “儿子明白。”
  他把下颌谨慎地低着,仇通判一抬眼,瞧见就来气,“你看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办点事情还要叫我时刻问着!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能为?说来还是长子,你都没甚大用处,你那两个混账兄弟我还能指望?看我仇家,迟早要交代在你们三个混账头上。滚出去!”
  仇九晋作揖,房中退出来,走入花红柳绿的院内,正直春意盛动,桃李碎影,飞花似纸钱,在他背后洋洋洒洒,送葬了他那些寥寥无几的自尊心。
  倏闻人叫,转背去望,是他母亲云氏,站在花影底下,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宝蓝的一抹裙边掩在里头,浓墨重彩,又怨气森森。
  须臾她走到跟前,云鬓搔头弄晴影,抹得红红的嘴唇弯了一弯,“我的儿,慌里慌张的,往哪里去?”
  “听父亲吩咐,往陶家去。”
  “噢……”云氏握着柄扇,挡在下巴处笑一笑,“我还当是往你那旧花巷去呢。”
  仇九晋心里咯噔一跳,垂避了眼。
  云氏没有波澜的眼稍稍冷却,凑在他脑袋上,怨毒地笑着,“那妖里妖气的丫头哪里好?值得你几年不忘她,相貌也不算出挑,心计又重。我告诉你,叫辛家晓得了,惹他们议论,外人也要笑话,到时候你父亲头一个不饶你!你听我的话,赶她出去,往后多少买不得?”
  花香涌动,斑驳的光落在她面上,仇九晋抬眼一瞧,恍惚觉得她的浓脂艳粉的脸被割得破碎。
  没有了箫娘,他未来的日子大约也会如这样一张浮华掩盖苍白的脸,彻底掏尽了皮肤底下的血色。他把腰板弯一弯,太阳照出一额汗,“儿子保管不叫辛家晓得就算了,请母亲饶过她。”
  “饶过她?”云氏把两弯妩媚轻结,窥了窥他,眼中淡淡嘲讽。
  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她也瞧不上感情用事的男人,哪怕是她生的呢。她横着扇笑,脸往树荫上仰一仰,“我又没说要怎么着她,瞧你吓得。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的亲事也定下了,我还懒得费那个神。我只告诉你一句,可别婚前就闹出孩子来,否则,她是死是活,难说得很呐。”
  旋即翻翻薄薄的眼皮子,擦身去了。仇九晋端起脑袋目送,鼻梁上挂着一滴汗,冲淡了他眼里那些年轻的星辉。一刹那,他好像老了。
  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偏风声不知怎的就走漏到辛玉台耳朵里。那玉台,因看过仇九晋两回,见他仪表堂堂,年轻有为,心里爱得不知什么似的。如今无端端吹来这阵风,如何不气恼?
  这日在屋里,五脏内像钻进去条蛇,撺得她满屋子乱转,顺手拣起个官窑瓶子摔得粉碎!仍不足惜,接连寻了好些物件来砸。
  丫头将她请到榻上,紧跟着劝,“要不是我那远亲在旧花巷李家,进进出出的,在巷子里总瞧见仇大官人,只怕还叫他们家蒙在鼓里呢!这媳妇还未过门,先养了个小的在外头,把姑娘的脸面哪里摆?要我说,姑娘告诉老爷太太一声,叫他们去问个清楚。”
  玉台却恐怕将此事说与父母听,闹得大了退了这门亲,因此在榻上哭哭啼啼,“不好告诉父亲,父亲疼我,倘或晓得此事去问了,得罪了他们家,往后官场还如何好混?你只告诉我,那女人真是箫娘?”
  “我敢骗姑娘就叫我喉咙生疮!我那亲戚先前往家来寻我,就撞见过箫娘,瞧得真真的,就是她!您想,那几年她在仇家伺候,保不齐那时候就与仇官人相好了,有甚稀奇?”
  几句话复撺了玉台的火,帕子抹了泪珠,恨目圆睁,“我说呢,怎的她对别个都俯首贴脑的,唯独与我过不去,感情是有这么段渊源在里头。哼、我没看错,那果然是个眼没高低的贱人。你去,告诉门上几个小厮,寻着她教训一顿,叫她趁早别做梦!”
  因丫头对箫娘满怀私愤,走到外头门首,叫了个小主事狠狠吩咐了几句。
  这厢分派了四个小厮,往旧花巷盯着箫娘的动静。好容易这日箫娘往席家去,因见日头好,脚程不远,未套车未乘骄,由秦淮河步行过去。
  谁知踅入巷,哪里蹿出几个人来,气势汹汹将她拦住,为首的不由分说拎着她的衣襟掴了她两掌,打得她钗亸髻坠,眼冒金星。
  箫娘无端端吃了痛,捂着脸四下寻了快石头朝人额上砸了去,“哪里来的狗杂种!眼睛糊了屎,打到我头上来,我可曾招你们了?!”
  那领头的小厮不想她敢还手,一时不防,额角被砸破了皮,血汩汩往外冒。
  因疼得狠了,愈发恼火,招呼几人将她揿在墙上,“你外头勾搭爷们,引诱着我们姑爷还未成婚,就在外头置房子养小的,打的就是你!”
  这人得了吩咐,只怕她抢在头里生养了孩儿,便抬脚往她腹上踹了一脚。痛得箫娘四肢蜷缩,起了满额汗,半晌咬着唇讲不出话来,坠到地上去。
  那小厮还要动手,却见巷口光影恍惚,有个人影跑进来,还没瞧轻模样,肚皮上便狠挨了一脚,把他踹到墙根底下。
  箫娘还在地上倒着,捂着腹抬眼瞧,竟是席泠。她粉汗斑驳的脸便挂起个虚弱的笑颜,“你,这个时候才回家?”
  席泠搀她起来,那小厮也爬起来打量他,“哪里来的混账羔子?想讲仗义,也不先打听打听我们是谁。告诉你,我们可是江宁县县尊老爷家的小厮!”
  席泠笑了下,沉沉的嗓子里含着沙,“我当是谁,原来是江宁县辛家的几条狗,怪道是比别处的狗会叫些。”
  箫娘听见想笑,一笑扯得腹里更疼,便捂着蹲在墙根底下。
  那小厮恨极,招呼另外几个将席泠摁在对面墙根下。席泠毕竟寡不敌众,又不是武夫,片刻就被打得无还手之力。箫娘又急又痛,一时惶惶无措,只得看乱拳飞腿朝着席泠打,他却哼也不哼。
  重拳似鼓点乱捶了一阵,这班人打得累了,奚落几句,又警告箫娘几句,便勾肩搭背扬长而去。
  席泠缓缓从墙根撑起来,脸上有淤青,袍子上好些凌乱的脚印。他拍一拍,吃力地把箫娘搂在背上,蹒跚着走出巷口,踏上木板桥。
  三月垂杨漾青丝,坠在潺潺的溪流,水面粼粼,阳光正好,前头,就是那个残旧的“家”。箫娘远远望着杏影花墙,脸伏在他背上,腹内好像没刚才那般狠痛了,还能笑出声,“我还以为你有多能耐呢,还不是被人打得这样子。”
  席泠腿上被踢了好几脚,步履趑趄,手腕却稳稳托着她,也笑了笑,“我没说过我擅斗殴。”
  “不能打,还逞这个强?”箫娘在他肩头翻翻眼皮。
  “难道叫你挨打?”
  他的声音很轻,却在箫娘心里振荡一下。她歪着脑袋看他,那半张脸熨帖春光,格外温暖。她分明感觉到心内好似有火苗窜出来,可有墙内飞花杏雨,掩埋心事。
  午晌吹着半缕东风,西厢许久不住人,上了灰,席泠将箫娘放在他的卧房,街上请了大夫来。箫娘趟在帐里头,声音细细的,听着似松快了许多,“您老先给他瞧瞧有没有要紧。”
  大夫还未转身,席泠嗓子里便透着冷硬,“我不妨事,先给她瞧,她伤着了腹部,大夫请用心看看。”
  那大夫两头作难,到底落在床前的杌凳上,“请奶奶伸出腕子。”把了半晌脉,大夫捋着须笑,“无甚妨碍,就是坠了坠,我这里开了药吃几日,将息几日就好了,爷奶奶保管往后能生个大胖小子!”
  一语惊得帐里账外两个人都发了窘,席泠面皮冷,瞧不出真章,只是两只耳朵红彤彤的,被窗畔的阳光照得透明。他左右无措地,终于在墙根箱笼里翻出二两碎银,送大夫出去。
  须臾进来,箫娘还未挂帐,躺在里头嗅着他满床的水墨香,脸熏得红红的,支吾着开口,“你今日头一遭往柏家去教他家小公子,可还顺当呀?”
  席泠就在榻上坐下,“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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