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40/131页


  五十两银子还在路上,先就有娇客临门。难得,听松园竟有外人寻来。箫娘正与软玉在屋里眼神交锋,听见人报,迎到廊下,不想是晴芳,正拖着裙一瘸一拐地走来。
  “哟,是你,我说哪里来的客呢。你这是怎的了?哪里摔着了?”
  晴芳龇牙咧嘴地摆着袖,“休要提了,先进屋里说话。”
  两个人正屋里进去,箫娘打发了丫头,晴芳扶着腰不敢坐,站着将绿蟾与何盏私会被捉之事细细说来,又说她如何被问罪打了二十个板子,讲得唾沫星子横飞:
  “如今我们老爷不许姑娘出屋,只怕再闹出事来!何小官人也再进不来,姑娘急呀,就想寻你在中间递个话,谁知我在席家守了你两日,不见你去!我只好寻了过来。”
  箫娘听见,一阵心惊,忙把脖子一缩,“别别别,今番你家老爷都晓得了,我还敢在中间递信?要是他发起火来,也告我个诱带民女,我怎生应对?!不成不成,你去回你们姑娘,这事情我不管了,再把我牵连进去……”
  晴芳在旁劝,“哎呀你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拘谨起来?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老爷最疼姑娘,嘴上说着要报官,真到衙门,坏了姑娘的名声,他舍得?嘶……不过是吓唬吓唬何小官人罢了!你去递了信,中间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劝得箫娘贪心复起,到底舍不得溜了银子,应承下来,等仇九晋送来五十两银子,带着与晴芳往那头里去。
  走到溪畔,箫娘使晴芳自行回转,她先打发席泠上衙门,再往隔壁何家走动探听虚实。晴芳得话自去,箫娘踅入院内,天色已大亮,杏阴密匝,一丝一丝地滗漏阳光,盎然绿意里失了烟火气。
  她不过两日没来,东边厨房已是冷锅冷灶,没半点油腥,空气干净得冷清,好像是因为失去了她,满园从而丧失了活着的证据。
  恰逢席泠正屋里跨出来,穿着件靛青暗暗葡萄缠枝纹的直裰,缠着高高的髻,踩着崭新的靴,恍如上古孤松,崖边孑立。由此,箫娘倏然生出股使命感。
  她此时难知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先是心生怜悯,后又生出照顾他的使命,就等同于将她一生精明的算盘珠子都打乱了,付出与得到,都无法再计算。
  迎面碰头,席泠站在屋檐底下似笑非笑,“这样早来,大约是要问我一月多少薪俸?此刻无处晓得,且等我衙门问过再来回你。”
  箫娘知他玩笑,也随他玩笑,“如今领了薪俸,还是交给我?”
  “我还有别人可交么?”席泠居高临下,泠然孑傲。
  箫娘如今已隐隐懂得了,他说话一向十句有八句不中听,但他的行总是比他的话有分量。
  她翻着眼皮,拽他往石桌旁坐,“想得我眼里只有钱似的,我儿,你娘不是那没良心的人!喏,”
  她将个布包摊在案上,赫然银晃晃三个锭,两个二十两的,一个十两,“你今日初初到任,再不能像先前做教谕时那般眼里没人。如今得罪了谁,暗里给你使个绊子,兴许就是要掉脑袋的事情!这里五十两,你拿去街上换了散碎,一是给底下差役的赏,二是买几件像样的东西,午晌往柏通判家去谢过,晓不晓得?”
  席泠将一锭银子握在手上掂掂,仍旧搁回去,“你这钱,哪里来的?”
  “你管我哪里来的,横竖不是偷的抢的!你拿去用,这是要紧的使用,耽误不得!”他不做声,箫娘晓得他又犯了那倔病,捉裙起来往他肩头搡一把,“你说是开了窍,我看也没全开,还是这般一点人情世故不懂。拿着呀!”
  温暾和煦,席泠心里一半感动一半酸,五内都似搅合在一起,分不出个喜怒哀乐。他抬腿起来,语气有些无奈,“我不是不懂,你放心,我知道如何处事。银子你仍旧拿回去,我还要交薪俸给你。”
  “没有先垫出去的,哪有往回收的?你不走这些人情,哪日又被免职归家,还哪里来的薪俸呢?读那些书,又不晓得这俗世的道理,有屁用!”
  她急得叉腰瞪眼,嘴巴撅得能挂个壶。席泠想去捏一捏,又拼命克制,始终带着那一点没有喧腾的深情把她凝望,“不用你来计较这些,我自有打算。”
  箫娘安心定神,却不服气,嘴上喁喁,“噢,我还为你打算错了?你去打听打听,哪个做后娘的有我这样尽心,成日不是操心你吃就是操心你穿。未必你做了官,享福的就只有我啊?这官场上的事情,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来驳我两句,你醒醒脑神呀,我是为的你……嗳,真交薪俸给我啊?!”
  话音甫落,席泠潮海一样深的背影在院门下回首,“我看也不会多到哪里去,一月大约十五两,几石粮食卖了,能凑个十七/八两,你要不要?”
  “要!”箫娘在空空的院中,险些乐得蹦起来。
  石桌上的五十两搁在那里,闪耀着冷的光,箫娘的心却为这区区十来两银子似将燃的夏天,日渐滚烫。
  且说席泠往衙门拜任,正遇县尊赵科归乡前日,在家设席,宴请衙内众人。席泠受邀其中,拜了任见过众差官,便随同先后往赵家去。
  席泠与郑班头刚走出街来,靛青的袍子迎风兜展,倏闻身后人叫,却是仇九晋的小厮华筵上前见礼,“小的见过席县丞,我家大人也往赵家去,请县丞同乘。”
  循着他所指处,是一辆富丽饬舆,帘子轻撩,露出仇九晋穿青绿补服的半副身姿,“席翁请上坐。”
  席泠微仰下巴,扭头与郑班头交咐几句后登舆。车帘一落,立时隔绝了市井的喧嚣与阳光,车内变得岑寂而晦暗。
  仇九晋脸上的笑似乎起了些微不可查的变化,“席翁今日到任,恕在公中,不能替你接风。可巧赵大人今日请客,我这个初任的县尊,只好借了他的东道,尽今日之仪。”
  “大人客气,卑职愧不敢当。”席泠在侧座拱手,恭敬里自有一份漠漠从容。
  仇九晋不禁细观他上下,眼渐渐轻抬,抬出几分县尊的威势,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果不其然。上回在家见席翁,仿佛还闲赋在家。想不到不过几月,咱们就同衙为官。往后你我还该互有照应,共治上元。”
  “卑职必以大人马首是瞻,大人或有公务,尽管差遣。”
  “小小个上元,能有多少公务?只是如今衙内还缺位主簿,万事免不得席翁多费心。”说着,仇九晋动作张扬地将袖上一丝秀发拈起,旋即弹弹袖口,“听说席翁这个县丞之职是柏通判举荐,我还不晓得,你与柏通判有交?”
  席泠瞥一眼那根飘落的发丝,细弯柔长,暗含茉莉淡香。他把眼皮半阖,睫毛下浮着一线阳光,“回禀大人,卑职曾为他家小儿启蒙,柏通判怜卑职仕途寥落,因此举荐。”
  马车轻微颠晃,他目定仇九晋,眼色轻飘飘地,却不闪避。仇九晋实在探不出虚实,缄了片刻,“小箫儿在家常说起席翁才学过人,只苦于无人赏识。我曾想着要为你谋个职位,奈何官微言轻,就给耽误下来。如今倒好,席翁另逢伯乐,小箫儿总算能放心了。”
  即使话提箫娘,席泠也仍旧是那副淡然笑颜,“大人过誉,不过是平庸之辈,糊口罢了。”
  他像个没有破绽的迷局,仇九晋看不透他,便将上半身前倾几寸,笑意粼粼,“如今既是同僚,我就直言了……箫儿的身契,未知席翁虑到如今,肯不肯出让?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我家还算殷实,倾尽所有罢了。”
  席泠却由他粼粼的目光里看到几分戏谑。或许在这些人眼里,什么都是能随手买卖的交易,官职是,仕途是,箫娘亦是……
  他只是笑了笑,没有作答。仇九晋心里倏地生出几分恼恨,大约恨他贫孑一身,竟敢不向“权贵”俯首!而自己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婚姻成了官商勾结的锁链。
  暗暗的,又有几分嫉妒,因为一个他不肯承认的原因,他连暗自想一想也不敢,一想到就心酸。
  偏偏一切他都无力抗衡。越是无能为力,他就刻意笑得越轻松,“席翁比我还小个一二岁?我既长你一二岁,少不得劝你,你今日不肯向我低头,来日,也必得向更高的权贵折腰。你记着我这话。”
  紧着马车停驻,仇九晋先跳下去,席泠紧随而下,面前是楼空凋零的赵宅,赵家仆从乱由门内进出着收检行李。墙内隐约花柳映日,吟蝉聒噪,小荷初露,幽香十里。
  或许仇九晋说得对,但即便他说的是人间至理,可席泠想,他比仇九晋还是有一点幸运――正因仇九晋荣耀的出身,就注定了他只能终生“身在曹营”,没得选。
  而他起码还能选择在哪片屋檐下俯首。
  屋檐下,四面风窗,卷着竹箔,内设华筵,款待一应同僚旧友。赵科请来好些个唱的妓/女席上取乐,也请了何盏。
  酒过三巡,众人向赵科唱喏,赵科一一回谢,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又见席泠有些不剩酒力,便招呼小厮请他到旁边静室里吃茶歇息。
  席泠欹在梳背椅上歇了一盏茶的功夫,见赵科脸吃得红红的走进来。他忙拔座拱手,“多谢赵大人体谅,卑职不大饮酒,见笑了。”
  “不妨不妨。”赵科将手压一压,与他椅上相坐,“如今我辞了官,就不要再叫大人了。”
  未几小厮上了茶果,赵科细细将席泠窥看,笑了回,“我没看错人。那日在衙门,我瞧你绝非等闲,才与你说了那些肺腑。只是不成想,这么快你就重返仕途。”
  席泠复拱手,“多谢大人当日提点。”
  “几句话而已,又不是什么人情,不值一提。”赵科摆摆袖,吃了半盅茶,“我算是熬到头了,你还年轻,还有得熬呢。虞家的事情,我劝你,还是抽个空登门谢罪是好,了结了这桩恩怨,才不怕人往后给你使绊子。他们家,毕竟都是京官,又有侯爵在身,内阁也要卖几分面子。”
  席泠起身作揖,只说“谢大人费心”,未说应不应。赵科把余下半盅茶吃尽,起来往他肩头轻拍,笑说:
  “官场上最忌讳你这样的人,黑不黑白不白的,要说趋炎附势,偏又拗着股劲,往后做不成绝对的清官,也做不了纯粹的庸官、昏官、或贪官……别忘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哪头都不沾,又或哪头都沾点,叫谁敢放心用你?碎云,好自为之吧。”
  做不了纯粹的庸官、昏官、贪官……席泠晓得,是因为他变了,又没完全变。隔壁卷棚内笙歌悦耳,酒色相迷,男人的宏图霸业与女人的九曲柔肠纠缠在一起,分不清青红皂白了。
  下晌丝丝缕缕的阳光在颤抖的叶罅间纠葛,席泠搭了何盏的马车归家,进院就寻到了他所剩无几的一点纯粹――
  箫娘还没走,天有些热,她像是由哪里刚回来,脸上走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淡融脂粉,愈发光彩照人。
  转眼瞧见席泠身后还跟着何盏,她忙丢了绢子起来招呼,“哎唷,两个人哪里吃酒来,浑身的酒气……快院子里坐,我瀹茶你们醒醒酒!”
  刚刚闯过芜杂的车水马龙走回这里,席泠忽然发觉,他丝毫也不惦念财势名利,甚至也不惦念这人世间。他去追逐,或许只是因为心有不甘,也因为背负着箫娘要高人一等的心愿。
  他盯着她踅入正屋,原地未动。倒是何盏不讲客气,一屁股在石案旁坐下,唰地抖了把折扇簌簌打,“碎云,快坐快坐,吃了酒愈发热得很!”
  席泠只好恋恋不舍地收回眼,跟着落座,但他的心扑通、扑通的,大约是吃了酒有些躁的缘故,只想跟着箫娘往屋里蹦。
  片刻箫娘端茶出来,脸上被火炉子又熏出层汗,她拣了案上的绢子扇得汹涌。何盏呷了口茶,咂嘴笑,“伯娘哪里去走动了?你家院里凉爽,您还这一脸汗。”
  不提还罢,一提箫娘便叉腰瞪他,“你还问我呀,我倒要问问你呢!我往隔壁陶家去了一趟,你做的好事我都晓得了!我告诉你,绿蟾如今不得出闺房,不就是你做下的孽?!我往前怎么说来着?我说叫你省事些,大家清静,你偏要去招惹。今番好了,惹得陶家鸡飞狗跳,你个罪魁倒跟没事人一般!”
  说得起火,手上扇得益发狠。
  何盏把着盅,讪讪笑低了头,“哪个讲我没事人?我有公务在身,天大的事情,衙门那头也耽误不得。伯娘别听他们家丫头嚼舌根,我也着急的。那日回去,我已同我父亲讲明了,求他老人家做主说亲,我还挨了一顿板子呢……”
  讲到此节,半日不讲话的席泠轻睇一眼箫娘,沉着声线,“我屋里有扇,你去拿来打。”
  箫娘丢了帕子,转背进正屋,声音嚷出来,“该!如今你到底是个哪样意思,给我讲明,我好去回绿蟾呀!她打听不见你的消息,急得呢,还当你要做那负心薄情的汉子……”
  她锁着两弯眉在卧房里翻一阵,寻扇无果,反倒又翻出一身汗,热得一股火气窜起来,想寻衅把何盏再骂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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