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46/131页


  他斜转身,穿过崎岖的太湖石望向箫娘的背影,“你的身契,席泠怎么讲?”
  箫娘笑呵呵地扭过半身,“说了说了,他的意思是不晓得他爹放到哪里去了,还得找一找。”
  “他要多少银子?”
  箫娘心窍一动,在腮畔举起只发颤的手,这个慌说得她自己个儿也心虚,她哪值——
  “五十两……”
  仇九晋歪着下巴,嘲弄地笑了下。她只当他是在笑席泠,忙辩解,“泠哥儿倒不是图银子,他的意思,那钱搁在他手上,算替我攒着,往后若遇到事情,他还把银子给我使用。”
  他不言语,只远远地,用一种钻研的目光看她,他想将她抽丝剥茧,看看她的心,还有没有一点从前的残影。可他又怕真拨开迷雾,一点从前也找不到,到时候惊吓的是他自己。
  如今她不是已经把弄财的心眼转到自己身上来了么?她正用她贪得无厌的谎言,磨杀着他们的旧情。对于她这种锥心刺骨的转变,他目露戏谑,“我先进去,你早些回屋。”
  用罢晚饭,晚夕二人各枕一边,下弦月悬在绮窗畔,从帐中隐隐能见一勾霜色。仇九晋有些抱闷悠悠,开口听不出情绪,“小箫儿,等辛玉台过了门,我接你回府好不好?”
  箫娘吓一跳,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辛玉台那张娇滴滴恶狠狠的脸,忙在枕上摇头,“你那个正头奶奶还不想法子弄死我?还有你娘,她心里厌嫌得我要死,我回府里头,还不是送上门的活靶子?”
  “你怕了?”他笑了下,想起那个令他喘不过气的家,终日盘算权利的父亲、脂粉裹着枯骨的母亲、至亲至疏的兄弟……
  脑子里忽然就恶毒地想,他已然是坠入了凡尘的漩涡爬不出来,不如拉她一起吧,陪着他,“有甚好怕的,只要咱们在一处,我都会护着你。”
  花烛笼纱,箫娘侧转的眼闪着丝精明。别的外宅钻破脑袋要跟汉子家去,是怕汉子没定性,哪日就把她弃了。
  可她不怕,她更怕又成个受制于人的奴婢,“我去了,与你家里太太奶奶闹起来,你夹在中间岂不为难?何苦寻这些麻烦事……”
  仇九晋早料到她会推脱,缄默许久后,他把高举的眼落在身边——箫娘业已睡着了,微嘟着嘴,腮上染红,像颗将熟未熟的粉桃。
  这个时候她就有些从前的模样了,满满的纯真里带着小小的尖锐,那些无伤大雅的刻薄只不过是只坏脾气的波斯猫。而非如今,她已与这恶毒世故的俗世融为一体。
  他心里好像涌着泪,但又久久湿不了眼眶。最后他翻了个身,越过中间的鸿沟,以麻木的自己,去抱紧麻木的她。
  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以及那段轰烈的感情,都被冷酷的光阴,杀得体无完肤,面目可憎。
  玉漏残敲,夜风辗转,月千古一照,把光烈绚烂都沉淀,剩下乏味的清水一盏。
  而转头就有搅浑的水朝他泼过来,等他回过神,已是喜服罩身,门内门外鞭炮迓鼓齐鸣,热闹非凡。
  为着仇九晋接亲,仇家府门大开,广迎宾客,素日有没有往来的皆在席上碰了头,连县衙内一干人也奉礼相贺,栲栳一席,左右邀饮。
  席泠在其中免不得奉陪几盅,正值微醺,跟随小厮往厅侧耳房内歇息。茶过半盏,却见一四十上下的老爷受人引着,提盅走进来。
  经人引荐,原来是箫娘常走跳的那元家老爷——巡检司元澜。席泠请他对坐,使郑班头往厅内取来酒盅。吃过一杯,元澜颇是如意,“听说上元县新任位县丞大人,元某特趁此良机来拜见,亏得大人肯给元某这个脸面。”
  席泠斜窥他,中等身量,眼中透着股凌然之威,“元大人客气,初初到任,原该登门拜访,无奈公务缠身,给耽搁住了,还该给大人赔礼才是。”
  二人轮官阶是同级,元澜见他拱手,十分受用,忙去托他,“不敢不敢,你我同朝为官,又是同级,不敢受大人大礼。”
  又说几句,忽见元澜的小厮进来耳边禀报,席泠侧耳捕到几个“陶老爷”“仇大人”几个字眼,目不斜视,翛然吃茶。
  顷刻元澜便与席泠拜辞出去。前脚走,郑班头后脚端着只汤碗进来,“朝仇家厨房里讨了碗醒酒汤,老爷吃了歇一歇,该敬的礼数也敬过了,就家去吧。”
  廊外小厮丛脞,来来往往宾客不绝,各处弹唱饮酒,闹哄哄吵得席泠有些头疼。横竖今日官宦众多,仇九晋又是新郎官,左右皆忙,也留意不到他,他便点头应下。
  这厢饮尽醒酒汤,朝廊外睇去一眼,“方才那个元澜,是不是跟着小厮往仇家书房去了?”
  郑班头走到身畔跟着朝外望,眼射幽光,“小的没留意,也不知仇家的书房在哪里。老爷有吩咐?”
  席泠搁下碗起身整袍,“我先走了,你留下贺县尊新婚之喜。再替我留意着,这位巡检大人与仇通判、陶知行,是不是往从亲密。”
  “小的明白。”
  一路跟随小厮走出去,只见满府张灯结彩,社鼓喧嚣,东一处西一处地点炮仗,满园进进出出的无不是锦衣华客,三五孩童园中嬉戏,四六妇人廊下围簇,嘻嘻地磕着瓜子,他走过,便将瓜子皮儿朝他身上丢,旋即媚态撩人地赔不是。
  仇府官家在门上送客,见了他只是稍稍拱手,“县丞这就去了?”再随意款留两句,放他去了。
  “碎云!”
  门下马车里钻出半个身子喊他,是何盏,“来,乘我的车一道回去!”
  席泠须臾登舆,何盏丢下门帘子,又掀窗帘子把门庭若市的仇家府门望一眼,这才好笑着丢下,“你瞧,有个做侍郎的外祖父就是不一样,小小县令成个婚,连南直隶六部的人都来了。”
  “你羡慕了?”席泠朝缝隙里瞥一眼,跟着似笑非笑,“伯父是应天府推官,你管着应天府户科,娶的又是南京首富之女。等你成亲,阵仗也小不了。”
  “什么首富不首富的,我要娶她,就算她是多穷苦的人家我也娶定了。”何盏泠然笑一下,倏地把脸色端正,“说正经事,顺天府来信了,要调江南巡抚暂回南京,明是督促落实今年税收新策之事,暗中彻查官粮贪墨。巡抚大人已密信致家父过问了南京的状况。”
  席泠的眼罩上一线光,有些向荣之色,言语却淡淡,“这样说,朝廷倒十分重视此事。”
  “自然了,云侍郎与仇家贪墨巨大,朝廷如今是缺银子的当口,凭云侍郎与内阁里的谁有何不得了的干系,也遮掩不了。等江南巡抚一到,我便请明父亲,也叫你参与此案,以君才干,必使巡抚与家父如虎添翼。”
  马车轻颠,将席泠目色微荡,“多谢照心处处关照。”
  何盏拔起腰板,拔出股正直之气,“客气什么?不是关照你,是为着朝廷。这些年,他们贪墨多少,嘴上不说,我心里却有一本帐,我食君之禄,就不能眼看着国库亏空,叫这些人中饱私囊!”
  在其庞然的清正之风前,席泠只是牵动唇角笑一笑。如今这些报国为民的志向业已打动不了他了,他在起起落落中逐渐明白,志向与惨淡现状是不相容的,甚至是以卵击石。
  忽然一阵震耳发聩的鞭炮响,何盏掀开窗帘,席泠也投眼缝隙外。是仇九晋迎亲的队伍,迓鼓大作,金锣击天,而新郎官骑在马上,大红的圆领袍裹着苍白的笑脸,身后闹哄哄的火辣滑过窗畔,经久不绝。
  等回归平静后,又是那堵老院墙。
  今日院中却格外活泼,天气热的缘故,箫娘穿得单薄,裙衫轻盈,眼波灵动,正与晴芳在石案坐着说话。说得兴起,把脚一跺,“我怕她?随她来!”
  晴芳拽着她的手腕笑,“你留心点哩,我们那个表小姐最会惩治人,今日她是你光明正大的奶奶了,还不想法子把你皮也剐一层……”瞥眼见席泠进来,忙拔座起来福身,朝箫娘招呼,“我先去了啊。”
  箫娘起身送了几步,淡瞥席泠一眼,老远旋回灶上揭锅。便有蒸腾的热烟扑上去罩了她的脸,“我想你去仇家坐席,必定不肯安生吃饭的,烧了午饭,一会子就吃。”
  清风摇树,席泠望着她走到石案前坐,抿着一丝笑,“仇九晋成亲,你还有心思跑来给我烧饭?我该说你是没心肺,还是情深义重?”
  箫娘摁下大大的木锅盖,烟雾一散,忽然发现他这话处处都是陷阱,不管她认了哪头,都是认了她的心思在他身上多一些。
  她抵死不吃这个亏,且行且近间,把眼骨碌碌一滚,“就是他成亲,我伤心嘛,在那园子里,瞧着处处都伤怀,又没个去处,只好往这里来。来都来了,烧顿饭怎么了,我也没吃呢。这两日,吃什么山珍也吃不下呀,夜里翻个身,枕头也哭湿一半……”
  席泠歪着眼审视她,把额心刻意轻蹙,“眼睛是瞧着有些红肿。”
  箫娘抬着手腕把下睑蹭一蹭,走到井前埋腰照影,“真的红肿了?”不应该呀,她来前,在妆台几番装扮,生怕有一点不好看。
  转身望见席泠戏谑的笑,这才意识见上了他的当!她把自己打扮得似个绝色的礼物,特意供奉在他眼前,他一句夸赞不肯给,反倒捉弄她。
  她恼恨极了,刻意将锅里他最爱吃的鱼又再蒸了半刻。


第39章 四回顾 (九)
  鱼肉蒸得老, 失了滋味,席泠在仇家略吃了些酒肉,不觉饿, 随意吃罢了两口,便搁住了碗, 转背进屋。箫娘干坐在院内, 饭也吃得味同嚼蜡,索性收了碗碟摆茶吃。
  席泠听见她窸窸窣窣忙一阵,窗户外一瞧,她正捧着盅仰头看杏树,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茶。他暗暗好笑, 提着笔喊:“你为什么不进屋,外头不晒?”
  浓阴密匝, 漏下的光束也够晒人的,箫娘额上已有些粉汗, 却心虚的鼓着气,“不晒啊,树下凉快着呢。”
  她不敢进去, 确切一点, 是她怕与他独处密室, 他会褪下所有彬彬斯文的伪装, 像上回一样,出其不意地侵犯她一下。可她又舍不得走,便游离在这一堵墙、一扇窗的距离之内。
  席泠明明有所感, 还佯作不懂, “我发觉你这些日讲起斯文来了, 不爱进我的屋子。怎么, 我屋里有老虎要吃你?”
  你可不就是那只老虎嚜,箫娘怨懑地想,抬着脸老远地冲他翻翻眼皮,“我在外头吹吹风。”
  他点点头,半身收进了窗。箫娘怄得把脚跺了跺,只厌他怎么不再多劝两句,再劝两句,她就进去了呀!
  正值个僵持不下,偏有人推波助澜。墙外隐隐人声,箫娘探头张望,果然见个圆润的男人走进来,后头还跟着郑班头。迎面见箫娘,郑班头作了揖,“敢问老夫人,大人在不在家?”
  不时席泠闻声而出,站在门首噙着丝笑,“白主簿,真是稀客。”
  原来那白丰年自打前些日将席泠复起为官的风声走漏给虞家,左右等着瞧席泠笑话,谁知虞家又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迟迟没个动静。
  他只怕坐以待毙,便转而备了些礼,可巧又在仇九家撞见郑班头,便请他领着登门,从中调和才好。这厢让进院来,招呼两个小厮将好些料子抬进正屋,又摸了两只锦盒搁在案上。

当前:第46/13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