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50/131页


  元太太低头不语,两腮泛红。
  箫娘知她有了意,只是脸面上不好答应,便趁热打铁,“说起来,周大官人虽年轻,还是知情识礼的。我去了,看我孤苦,送我缎子银子,叫我攒着前置办房子产业。如今像他这样年轻又心善的富户倒不多。听说对家中奶奶,也十分和善。这样的男人,如今这世道,倒难得。”
  元太太既有心思,少不得顺着话接,“那照你这样讲,倒是个品行端庄的人。我这里正闲愁闷,就去一趟,与那些个太太奶奶们说说话也好。”
  如是,正到二十八日,元家备了软娇,箫娘引着,抬到那白马巷的房子里。
  进门里头清清静静的,只在正屋里治了一席,箫娘将元太太请入,又将周大官人请出,调和两句,凭他二人如何相亲,只与她无关了。
  隔日又往周大官人府上领了谢钱,往后少不得她递话传媒,把两头牵作了一处。
  夜间混在席泠屋里,榻上隔案说给席泠听,先把自家肚子笑得疼,“两个人都装得够样,既说请了各家夫人奶奶一道这里那里的,可进门不见人,元太太也不问,周大官人也不说。两双眼睛互相勾了魂了,坐在一处,啧啧啧、我都没处放眼!”
  席泠掀过一页纸,悬着笔睇她一眼,“瞧人家通/奸就这么有意思?”
  冷不丁提起个“奸”字,箫娘耳朵微红,装得十分端正地呷了口茶,“我是为赚银子去的,管他们通什么,我才懒得瞧。”
  “是么?”席泠哼了个笑,“你说得如此兴起,可不像懒得瞧的样子。”
  箫娘就着手中的绢子扇他,“会不会讲话?!再胡说,把你的嘴缝起来!”
  席泠仰着一让,那眼,就似她说的,要把她的魂勾去。
  夜刚刚初更,周遭兀的静下来,纱窗漏着细风,正是个罗帷绣被卧秋风的良辰。
  此刻说起男女之事,难免叫人有些心猿意马。箫娘顷刻将对自己发的誓忘得一干二净,借故撑着炕桌,凑过脑袋去,“你在写什么呀?每日都在写,也不像是在写诗写词什么的。”
  不留神把案上银釭晃倒,席泠一把接住,免了一场灾。可一抬眼,他又觉得箫娘的双眼是一场祸灾,他早就在劫难逃了。
  他挑挑眉,意态闲散,假装不懂她眼底的风,“凑这么近,就不怕把头发燎了?”
  箫娘撇撇嘴坐回去,乜眼恨他不懂风情,泄着气往案上点点手指,“我说你,这么大了,也往河边走走,成日闷在屋里做什么?你听,唱得正好呢,正是才子佳人相会的好时候。你又年轻,又生得好、又做着官,你去嚜,姑娘们巴结你呢。”
  席泠笑着颔首,“明日正好得空,明日去。”
  箫娘也听不出是真是假,横竖这话她可以讲,但他不能应。应承一句,都能招她千般愁万般怨,于是就怨气森森地盯着他。
  那火辣辣含恨的视线就在额前,席泠分明察觉,却不抬头,只管写他的文章。正写到个“河”字,蓦地被她抽了纸,一抬头,她似个怨鬼,微胀着腮,将案上一沓纸朝天上抛撒。
  纸张如碎雨,翩跹着滑过她的脸,簌簌声难洗幽恨,那腮帮子还一错一错地轻咬着。席泠对她偶然间过于不讲理的蛮横有些不喜欢,只怕她在外头因这性子吃了亏。
  于是决定治一治她的性子,板住脸道:“捡起来。”
  她偏不,眼瞪得溜圆仰起来。席泠把嗓子放得又硬又沉,冷雾锁眼,“是你扔的不是,难道就不该你捡起来?”
  箫娘心被唬得咯噔一跳,她最怕他这模样,好像没情绪,仅有的温情与情愫都被理智自抑下去,对整个人世间都漠然,她也不例外。
  她只好蹭着裙下榻,蹲在地上拾。谁知刚拾起一张,心里铺天盖地的委屈就朝眼眶涌,一下抱着膝,把脸埋进裙里哭。起初是无声,后头唯恐他听不见,刻意把嗓子放出来几分,呜呜咽咽。
  那声音细细的,直往人心肺里钻,席泠瞧见她两个肩在抽抖,要把她单薄的骨头抖散架了。他的心也跟着抽一抽,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下榻弯着腰自己捡,“好好好、不劳您大驾,我自己捡。”
  她还不作声,可怜兮兮蹲在那里。他只好再把原则让一让,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只在我跟前这样蛮不讲理也就罢了,在外头这样,岂不是平白招祸?倘或我不在跟前,护不了你怎么办呢?”
  箫娘暗想,这算句好听的,便收了那半真半假的眼泪,抱着膝抬起脸,咧着白森森的牙冲他狡黠一笑。
  他真是束手无策万般无奈,只得默然摇头。
  箫娘拂裙站起来,望着他一张张拾起纸,自觉把前几日的恶气狠狠出了,洋洋地挑着下巴,披月而去。
  一晃入七月,初秋微凉,各家忙着操办节下事宜,箫娘忙着各处打秋风,东家走西家跳,不得个闲。
  陶家商队押送往济南的第一批粮食刚走到宿迁,又收到成都府的定钱。仇九晋为这事忙得不可开交,与陶知行检点了银子,抬往家复命。
  他父亲仇通判对底下何齐的手脚尚且无知无觉,仍陷功名梦中,看着满厅里的银子,拣了一锭,难得见笑颜:
  “节下了,请客摆酒,礼尚往来,都要钱。南京这些人不说,最要紧是京师里几位大员、宫里的娘娘太监,这些大礼没个着落。你外祖父那里正愁没个现银子使,恰好成都府这两万的定钱就到了,先填了他们的嘴,咱们底下才有好日子过。”
  仇九晋睃一眼,只见满室返照银晃晃的光,那光斑跳在黄粱上,像海面一层层的浪花,冷冰冰地朝他兜头打来。
  却不好扫他父亲的兴,附和着一个笑,显得有些冰凉,“父亲只管宽心,最迟后年,济南成都贵阳府几处下剩的银子都能送到南京。”
  仇通判睇他一眼,把银子丢进箱内,便砸出闷沉沉的一声响,回荡不绝,“瞧你那副丧气样,怎么,任着县令,又刚娶了妻,还有什么不如意?”
  “诸事皆顺,儿子没有不如意的事。”
  那仇通判端着盅,热腾腾的茶烟里冰茬子似的剔他一眼,“既没个不如意,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瞧?”
  说着,侧着脸把盅搁在案上,“我听说陶知行想与何家结亲?这个老奸商,怎么从前咱们要说他的亲女儿,他推说要留着招赘女婿,这回又不声不响要与何家结亲了?未必何齐愿意让他那个独子入赘?”
  一阵丛脞步履响,屋里进来好些小厮,前前后后抬着银子出去。仇九晋招呼完,适才走回跟前答话:“回父亲,听陶知行讲,他原是不情愿的。只是小姐与何小官人不知何时,暗里有些生了私情,怕事情闹出去招人笑话,因此两家才要结亲。”
  仇通判拍了下案,吭吭笑软了硬嗓,“他陶知行做了一辈子的买卖,能叫这点子小事绊住了?只怕是他本就有意要与何家结亲,找个是非之外的地界,把宝贝女儿先摘出去,往后就是出了事,既保全了他那命根子似的闺女,又有个当清官的亲家替他说两句话……哼,我看他打错了算盘,但凡出事,跑不了我仇家,也跑不了他。他那堆买卖家财,可有人盯上不是一天两天了。”
  仇九晋在下微躬着腰,暗里却思量着饶人处且饶人,陶知行再是老奸巨猾的商贾,也受仇家摆弄了这些年。他心疼女儿,又何必连他一点慈父之心也残忍绞杀?
  如此一想,便稍稍抬头笑,“不论怎么样,陶知行对咱们家的事,也算尽心。如今在南京,要寻他这么个遍地都有买卖的商贾确实不易。咱们,也没必要为了这点子小事,把他得罪狠了,狗急还跳墙呢,父亲说是不是?”
  仇通判何曾不明白这个理?只是他话说得不中听,或者做儿子的敢忤逆他,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少不得怒由心起,把那热乎乎的半盅茶迎头泼在他脸上,“放你娘的屁!怎么人家瞧上何齐的儿子,就瞧不上我的儿子?说配我的儿子,人家就千般推万般躲,宁可担着得罪我仇家元家的险,把个侄女推过来,也不要你做女婿!你也不想想,是不是你自家不中用的缘故!废物,别杵在我跟前,省得我看到你折寿!滚到你娘屋里去,她有话问你。”
  仇九晋昂刚踅到廊外,就恰逢一场秋风,簌簌擦身而去,卷着黄叶红粉,吹得他挂满茶汤的半身有些冷。
  一路上花惨绿残,四下褪了色,夏荷的余香也渐散了。发闷的太阳跌落在他湿漉漉的眼里,毁灭了光芒。


第41章 抚郎衣 (一)
  这时节虽起秋风, 却仍旧暑热。仇九晋走到云氏房中,脸上干透,身上半润。
  云氏在榻上懒懒半倚, 通体雍容葳蕤,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那风像扇去她一半的魂魄, 另一半就显得格外漫不经心, “你坐,我有事情问你。”
  这厢坐了,她才望见仇九晋身上的水渍,心里猜到他挨了他老子的叱责,却不提起。在这醉生梦死的大世界, 一点点刀痕箭瘢实在不值一提。
  值得提的,是脸面上的事, “听见说玉台进门这些日,你还不曾往她屋里住过一回?新婚的夫妻, 你把她晾着,算怎么回事?我晓得你瞧不上她,可她好歹也是江宁县官的女儿, 咱们多少要顾着点, 彼此面上要好看才好。”
  仇九晋掣掣湿润的袖口, 拉平那些藏污纳垢的皱褶, 不以为意地笑了下,“这些日忙父亲的事,不得空, 忙完就往屋里去。”
  三两个丫头退出屏风后头, 云氏适才轻端起身子, “我还听见, 那丫头不在你外头买的房子里住了?又要弄个人叫什么‘软玉’的进来?”
  “那丫头”说的是箫娘,仇九晋很反感她这个称呼,挑着眉梢,似有些淡淡挑衅之意,“母亲不是说,等我成了婚,要买多少人随我?”
  其实他对软玉,实在谈不上喜欢,也着实没有必要领她进门。可她更像是一根刺,他随手拈起,用来刺一刺这锦绣一样的日子。
  云氏一霎领会,重又歪回去笑着,“随你,只是不要冷了正头夫人,到底不好看,传出去外头也要笑话。听见丫头讲,新媳妇每日在屋里生气,挂着个脸,处处都不顺心。既娶进来,就好好的,不要弄得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大家安宁点才好。”
  那把金镶边的宝蓝绢扇在她手中缓缓起落,像把沉重发闷的一片天轻巧就扬抬,又问:“箫娘那丫头怎的又不跟你了?”
  仇九晋噙着个笑,却有些发苦,把扶手上的云纹角牙攥着搓一搓,“儿子有什么好?做什么非得跟着我?”
  话音落了,眼里那一点星辉也跟着落了。
  云氏提起细得似把弯刃的眉,“哟,那丫头还想找龙子王孙不成?出去这几年,别的没出息,那对眼珠子倒是提到头上去了?”
  “她跟我您不喜欢,不跟我您也有气生?”仇九晋埋头又一笑,想到箫娘,被浇湿的胸怀里,似乎还萦着柔情,连说话,都显着几分颓废的温存,“她有她的日子要过,总不能给我做一辈子外宅,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如放她往别处去谋个好前程,方不枉我们从前,那一段……”
  没吐出那个字,是“情”,几如他眼底的泪,不敢落。生怕掉出来,叫这一家子麻木的阴魂嘲讽。他那一丝至纯至真的热爱,再经不住任何奚落。
  他起身要走,走出两步,听见云氏在背后嗤嗤发笑。转回背,云氏渐渐把笑沉在唇角,显得朱唇既艳丽,又尖锐,“九儿,等你到你爹那个年岁上头,就会懂得,这世间钱财要紧、权势要紧、看得见摸得着的最要紧,只有那点虚飘飘的心不要紧。”
  她的扇柄隔得老远地把仇九晋的胸怀指着,像把刀子,要温柔地插进他胸膛里,把他的心剜出来。
  仇九晋有些麻木的刺痛,此刻看她,怎么瞧怎么像具艳丽的活尸。他知道,他的灵魂也在慢慢被风干,终于有那么一天,也成为他父亲母亲这样枯萎的躯壳,成为南京那一座锦绣繁荣却空空如也的旧皇城。
  然后那些鲜活的记忆就朝他奔袭回来——箫娘与他,笑得那么开怀,搂着抱着,从未受风蚀。他很怕到时候,真像云氏说的,他连那些最值得缅怀的,都懒得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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