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54/131页


  箫娘朝墙外一坡嘴,“大节下,秦淮河正热闹呢,姑娘们花蝴蝶似的在河边扑腾,多少男人扎着脑袋往那头钻,你就没赶着去瞧新鲜?”
  席泠轻描淡写的声音暗含几分看破却不说破的狡猾,“原是想去的,可他夫人在家张罗了席面,也就不好出去了。”
  月亮就悬在他肩头,石案上点了几盏灯遥遥相映,箫娘与他立在月与灯的中间,在秃了叶的杏树底下。
  她怀疑,这颗杏树提前结了酸果子,熏得她心里也酸酸的。她转过背,好似没情绪,“你想去就去嚜,这会子去也不迟,热闹着呢,我是不拦你。”
  话音甫落,就带着点怨懑一屁股落在长条凳上这头,陡地把那一头翘起来,滑了她一个趔趄。
  席泠倏地在背后笑了下,很轻。
  但箫娘耳聪目明,听见便蹭地蹿起股火,把手里的绢子往案上摔,“你了不得!我在家等着你回来吃饭,大节下,你还想往外头去花天酒地!你爹早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就没讲错,你果然就是个没良心!”
  她明晓得他不是,也没有,可就想借题发挥,把她肚子里的气撒一撒,“这还没做了大官呢,就只顾自家逍遥快活,把我抛闪在这里,真飞黄腾达了,我还指望得上你哪样?!”
  席泠在后头凝望她的背,窄窄的,薄薄的,显得孤零零的可怜。他忽然有些不大忍心与她玩那些你来我往、你进我退的手段。
  她吃过那么多苦,他得体谅她因胆怯而生的市侩。其实不论她能回报他多少爱,哪怕她无所回报,他也终归是爱她了。既然结果如此,又有什么好同她计较呢?
  他走到长条凳的那一头坐下,把一盏灯挪到她面前,照亮她气鼓鼓的腮,红颜腻粉,在夜月中似个蛊人的花妖。他把手抬起来,捉下她乌髻里的一片落叶,“为什么生气?”
  箫娘惊觉自己险些泄了底,又被他的手捉得慌乱,他不像是捉落叶,好似要抓捕她的心。她唯一可靠不流失的私财全藏在里头,倘或被他拿去,她还拿什么与他交易余生?
  计较一番,她忙把脸色放得和软许多,扭过来嗔一眼,“我哪里生气?我不是生气呀,只是你瞧这些好饭好菜的,又回锅热一下,那味道就不如刚出锅的好了。”
  咽一下,又做贼心虚地连番找补,“也是我不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郑班头家嘛,最该去的,他给咱们帮了多少忙?对你又忠心。整个县衙门,他原最该效忠县尊,却巴心巴干为你尽忠。这样的人,不好亏待人家,你讲是不是?”
  她稍稍抬眉,害怕藏着期待,心里敲着鼓,窥他一眼。
  就看见席泠眼里烟笼的繁星,仿佛成千上万只烛火供奉在他座下,他散着洞察人世的冷静目光,要把她这个匍匐脚下的凡人看穿。
  她怕被他看穿,慌张逃窜,“我去把菜再热一热,你坐着,隔壁人家都开席了,就咱们,啰啰嗦嗦的,就这样,二更还吃不上……”
  她端着一盘子烧鹅,正起身,却被席泠一把拽住腕子。他往下一使劲,她又跌坐回去。那条凳子棉花似的,或是他的手是软轿的抬杆,把她一颗心在胸口颠簸起来,从此就再没停。
  在喧嚣包裹的寂静的一片小小天底下,月亮照到了这里,席泠久握着她的手腕。这一霎,箫娘甚至怀疑,照着两京十三省的月亮,这一夜只光顾了她。


第43章 抚郎衣 (三)
  隔墙戏腔杳杳, 琵琶渺渺,秦淮河、何家、陶家此消彼长的笙歌挤逼着这座寒酸的院落,寒酸的墙。
  箫娘的心却空前的丰富, 有期待在一点一点地随那些遥遥的锣鼓跃动。与想要富贵金银那种一潭死水的期盼不同,此刻她黑漆漆的心更像落进一只调皮的萤火虫, 总栖不到底, 又不肯飞出去。
  她远远地半边屁股坐在长条凳的这一头,席泠在那一头,远得中间能横整个人世。面前三盏笼了鹅黄纱罩的灯,益发黄得浓烈,头顶却是清清的月。
  即便天色暗得这样子, 她也不敢瞧他,生怕他引诱她说些不着边的话, 也怕他化了个模样,要侵袭她, 比方那一个拥抱。
  总之,她心慌得手抖,却要面子地赖给晚风, 一定是它吹得她发冷了。
  这拙劣的借口说服不了自己, 就转而对席泠凶起来, “做什么?木杵杵在这里坐着又不说话, 还要不要吃饭啦?!噢,你倒是外头吃了几口回来,我还饿着呢!”
  席泠懂得, 她越心慌时就越凶。他容忍她此刻的坏脾气, 把灯罩随手拨一拨, 里头的火苗便缥缈地晃几下, 跳动在他漆黑的眼里,点燃了。
  他轻轻喊了声:“箫娘。”干脆又利落。
  蓦地吓得箫娘心里咯噔抖了下,她怀疑他的声音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器,摄了她的魂。她匆匆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焦灼地等着他后头的话。
  可他后头又没话了。她那种失落,仿佛陡地流干了一条河,只剩河床,那些干燥的砂石,就是她等得枯竭成粉末的心。但她仍在顽固等着。
  等得不耐烦了,顶多用胳膊撞他一下,“有哪样事情你讲呀!喊人家,又不做声。”
  席泠想了半晌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从先秦到当今,又觉得一切辞藻都不能生动表达他的情感。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个如此情感充沛的人,充沛得心里涨着慢慢的血肉,却不知道该怎样捧给她瞧。
  就把这世上所有的风月情浓的诗词都写下来,写满三千纸,也不够表达他。他拨弄灯罩,专注盯着那些流转的暧昧烛光,干脆就别说了吧。
  箫娘以为他不会再说了,把眼无奈地落回那些风吹冷的菜碟子里,“我还是去热饭吧,跟你坐到死,也没个屁放,白白饿死人。”
  谁知裙才离了凳子半寸,席泠又将她拽回来,拽到身边。箫娘那满心的死灰不自主地再度复燃,预备窥再他一眼,再揣测他一番,再等他一句吧。
  刚一抬眼,席泠就冷不防地俯了过来,箫娘连他的耳眼口鼻都没瞧清,那黑漆漆的瞳孔就近近映在了她眼前。他把她的眼望一望,就怀揣着某种直白的目的半垂眼皮盯着她的嘴。
  那目光,像是摁住了猎物的爪子,把猎物翻来覆去地琢磨,找寻一个最肥美的位置下口。箫娘本能地缩缩脖子,要退躲,却被他凉丝丝的手捏住了下巴。她进退两难,扇一次睫毛的功夫,他就亲了上来。
  他先是印着她的嘴巴,停了须臾,才开始轻轻咬,把柔韧的舌头缓慢横扫。箫娘把心也提到嗓子眼里,惊愕得忘了阖眼,刚巧他也没阖眼,他们都在彼此眼中望见满天的繁星。
  渐渐地,箫娘在他繁重的鼻息里软了骨头,连指甲缝都有些酥酥的,只好无措地攥着腿上的裙。又渐渐,在他辗转的唇间,她不能呼吸,轻轻“呜”了一声,张开了嘴。
  席泠趁势窜进去,把他在无数个清晨黄昏里的幻想施行。急迫得像要把她拆骨入腹。她呜呜咽咽的哼鸣像只犯懒的猫,伴着四片唇间濡润的声响,叫他从耳根烫到了指端。手掌就不由己地在她背上摩挲,胡乱打转,想钻进她的皮肉里。
  但他觉得这样不够尊重她,便把手蜷起来,兜着她的腰,嗓子里想把她的魂魄叫出来,“箫娘,箫娘。”一遍一遍含混地喊。
  箫娘从最初的惊心动魄,到神魂飘荡,亲吻似乎成了一场灾难,她连心也好像紧迫得要把一辈子的光阴都跳完。
  不行,她想她还不能死,他们的新篇章才刚刚开始呢。于是她忙把三魂七魄都拉回,硬起骨头推开他,“我喘不过来气了!”
  席泠稍稍惊骇,旋即眼皮半阖,目光懒懒的、贪婪地流溢在她脸上,胸口狂躁起伏。箫娘的脸与心都烧着,借着烛光,瞧见他嘴上淡淡凌乱的红痕,是她嘴上的胭脂。
  她忽然惊觉他们做了什么,迟到的羞涩迅猛地席卷了她。袭击得她晕头转向,眼不知往哪里放,手也不知往哪里垂,唯独一双脚,臊得想逃,“我我我要去睡了。”
  她慌慌忙忙站起来,低着脑袋往西厢去,忽地一声“啊!”原来踩了裙角,狠摔在门前!
  席泠三两步跨上去要抚,她却顾不得痛,连滚带爬十分狼狈地往门里匍匐进去,“你不要过来!”
  “怎的了?”席泠有些发蒙,赶去叩叩门。
  门缝里便传来她急躁的嗓音,“也不许问!”
  席泠蜷着手稍稍一想,大约她是害羞了。真是奇,她还会害羞。他转过背,对着檐外的月笑一下,抿抿下唇,将一点残脂艳粉卷入腹中。
  箫娘狼狈慌张地躲在屋里,点着一盏灯,透过窗缝看他。灶上也点了灯,灶里烧得红红的火,映着他的脸,瞧不出脸上的红是臊、还是火光。
  但他的影扑在身后的墙上,坚阔又巍峨,有种逼人的凌然。又令她回想起方才那场缠绵的吻,愈发口舌心燥。
  倏地“笃笃”两下,惊得她的心抖一抖,她揿住胸口,把门户盯紧,好像那扇门后藏着匹要吃人的野狼,“做什么?”
  “你不是说饿了?我热了点饭菜,你在屋里吃。”席泠托着个案盘,里头搁着个大碗,每一样菜都夹了些在里头。
  箫娘几番踟蹰,生怕叫他看扁了,把门开了缝,藏身在门后,手伸出去在大大的木盘案里头摸索。席泠见她那白森森的几个指头像几个慌慌失措跳乱了舞步的姑娘,有些好笑,把碗塞在她手里,“中秋,你不出来赏月?”
  “我乏了!”箫娘忙把门缝阖拢,站在门后,朝那楔死的门缝里钻眼睛。
  “是乏了还是臊了?”
  箫娘险些在门后跳起来,“臊你老娘!我什么没经过,有什么的?你也太瞧不起人了些。”
  怪哉,别的姑娘皆恨不得明证清白,生怕让人晓得与其他男人有些说不清的牵扯。唯有箫娘,她恨不得叫他以为她身经百炼,对这些男男女女的亲密早失去了少女的羞怯与生涩。
  为什么呢?大概是怕泄露她这些可笑的少女情怀,往后就要被他拿捏住了。
  席泠猜测,她是用逞强来掩饰她的慌张,他能体谅,便无声地笑了笑,“那请早些睡,明晚的月亮,仍是圆的。”
  明晚的月亮还会不会圆箫娘不知道。她只晓得,席泠回房后,她推开一扇窗,那轮皎洁的月呀,就悬在院墙上,凝浄的月光将她彻头彻尾洗了一遍,洗净铅华,重还她一个女人的骄傲。
  第二天,箫娘就怀揣这种被一个男人所爱的骄傲,将那些羞怯怯的小女儿态掩藏起来,提起唱戏的本领,装得没事人一般,用以掩蔽她过分窃喜的没出息,
  她端着杨柳细腰,仍旧送席泠出门,高傲地将灯笼往他手上一塞,“节后要往柏通判家去走动,你这几日路上留心着,记得预备些礼。”
  席泠立在门下一级石磴上,趁着昏暝天色,原是预备要亲她的。可见她这样一副散散淡淡的态度,又不好越矩了,只剪着条胳膊点头应承,“进去吧,外头露水重。”
  天际浮白,人间混沌,箫娘的脑子也是混沌的,站着等着,等他握一握她的手,抚一抚她的腮,不论什么,总要待她再亲密点才好。
  可直望他走过了木板桥,消失在巷口,她才清醒过来,恨得跺脚,他怎的比她还像个没事人似的!
  但昨夜到底是他亲的她,她可是按兵没动。这样一想,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就挑着小小的下颌转背阖拢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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