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6/131页


  “卖到窑子里。”席泠照旧笑着,声音带着一缕抓不住的遗恨,“我亲娘就是给他卖到窑子里吃药死的,我找到她时,尸首又冰又硬。”
  箫娘怔了少顷,没被吓到,反轻声试探,“他要是把我卖了,你会去找我么?”
  “不会。”
  “为什么?”
  他转来半张笑脸,目光冷硬,“你是我什么人?”
  “你这人,心肠真冷,我好歹也算你娘呀。”箫娘轻蔑地撇撇唇,眨眼间,他已走出门,她忙在月下追赶他,“隔壁何盏说的那教谕的事情,可有信了没有?你哪个时候上任?教谕的月俸几何?有没有补服穿?嗳,你说话啊,怎么哑巴似的?”
  席泠沉寂的半生忽然聒噪起来,有些不适应,额心攒愁千度,“你的问题怎的这样多?”
  “我是关心你呀,傻孩子。”箫娘青红斑驳的脸嘻嘻笑起来,扯着伤口,柳眉皱巴巴地“嘶……”了一声。
  她顾不得痛,强行挤进西厢的门缝,“你看你那个混账羔子的爹,他会过问你?只怕他记得他半辈子哪副牌好也记不住你。我儿,也就是我了,咱们母子俩,就该相依为命,我为你操劳,你孝敬我,母慈子孝,有什么不好?”
  “母慈子孝?”席泠坐到书案前,指端揉着额角发笑,“亏你想得出来。你一向都是这样明目张胆不加掩饰地算计人?”
  箫娘泠然飘至床前,撑着床沿晃着脚,湘色的裙便如水中落叶,飘零无港。
  她不以为耻地笑,脸上满是五彩斑斓的淤痕,“你这样聪明,我还装什么样子呀?大家直来直往好了。我呢,没爹没娘,又喜欢银子喜欢得不得了!如今就指望你为官做宰,我好跟着你一步登天呀。你放心,我也不白占你便宜,你身边也缺个老娘照料你,我就当你老娘好了,你的衣食起居尽管教给我,我服侍人好在行的。”
  上回坐在这间床上被他拆穿,她还十二分的义愤填膺。可是此刻,她却生出一股松快,再不用粉饰良善,也不必修辞天真。
  她只是她自己,一个绵里藏针、损人利己的小小女子。
  关于她直白的贪欲,后来席泠是这样品评的:可怜、可恨、可爱。
  但当下,他仍以冷眼睨她,“你还真想做我老娘?”
  “我也是头回给人做娘,要有什么不到之处,”箫娘没皮没脸站起来,冲他端正地福了个身,“请多赐教。”
  逗得席泠笑了,这回是温暖的、和煦的笑。他自幼读书,见过太多虚伪的善、有礼的恶,竟然开始有些欣赏她坦诚且愚蠢的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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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私窠子:旧时指暗娼。
  ②鳖羔儿:王八羔子。


第6章 犹未死 (六)
  淡淡春衫楚楚腰,此是清风好时节。箫娘脸上的淤痕已消,自那日夜谈,席泠默许了她带着私欲的示好,她便将买的那匹孔雀绿绢布拿出来,为他裁新衣。
  是一件窄袖圆领袍,衣襟领口镶滚细细一圈月魄苎麻边,正收针脚。却看晴芳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只白玉小炉篆、并一小匣子香塔。
  这厢搁在院内石桌上,拂裙与箫娘对坐,“这香炉跌碎了盖,姑娘不要了,叫拿去丢。我晓得你这人,虽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偏好这些文雅东西,拾起来给你,你搁在卧房里玩耍吧。”
  那炉篆除了没盖,别的倒都精致,兽耳上雕着繁脞的藤蔓,对着日头尤显晶莹剔透。箫娘瞧得眉开眼笑,捧起来里外翻看,“你们家还真是不得了,这样好的东西,跌了个盖,就不要啦?”
  “不值钱,”晴芳障帕笑她,“瞧着是白玉的,又不是什么好料子。这种东西,讲究个四角齐全,失了盖,也典不了钱,不然还能有你的?早叫那些婆子丫头拾去了。来,点个香塔试试。”
  香塔也不知是什么炼的,蜜香隐隐,箫娘纤长的手扇着袅袅烟,阖着眼笑,“是水沉香,莞香,广州府的料。”
  晴芳轻提眉黛,“哟,你还懂这个呢?我也不知道哪里的,朝我汉子要了些,他管着库房,有些使不上的散料。”
  见黄的杏散着一缕酸楚,萦绊在箫娘心甸。她淡淡一笑,过往就在不经意的一挥袖间散出来,“嗨,我到吴家前,是在仇家伺候,他们仕宦书家,最爱这些香啊墨的,不懂也学了些。”
  “应天府仇通判仇大人家?”晴芳乍惊。
  “南京城,还有多少姓仇的?”箫娘翻着眼皮笑,树荫匝在西厢窗户上,将窗纱映成一汪绿水。
  斑驳的光影里,她的乌髻影在窗户上笑得颤颤巍巍,“我十三岁给他们家买进府里学戏,我们拢共八个人,后来太太嫌小戏子们搔首弄姿的带坏家里的爷们,就都给卖了,我就给卖到了吴家去。”
  晴芳点着下颌笑叹,“南京城就这样大,大家兜兜转转的,总有些瓜葛。我们家的表姑娘就与他们家有婚约,你又是我们家的邻居,叫表姑娘晓得,恐怕要偷偷向你打听他们家爷们的习性如何呢。”
  “他们家爷们也多,有三位公子呢,你们表姑娘定的哪个?”
  “大公子仇九晋,今年二十有一,年前就定下的,表姑娘如今十六了,定的明年过门。”
  箫娘的笑颜一瞬僵滞,仿佛还陷在一个烈焰焚身的火坑里,身怀坠楼之痛,没来得及抽身。晴芳窥一窥她发怔的脸,推一把她的胳膊,“怎的,这大公子习性不好?”
  她适才有遥远的回忆里拔出神魂,心肺里涨满恨,只想把“吃喝嫖赌打老婆”之类的恶名都给他编排一遍,以泄遗恨!
  可抬眼西厢,席泠将来是要入仕的,不好得罪官场中人。她便咬碎了那些旧日情仇,往肚里咽,嫣然一笑,“将将就就、勉勉强强吧,说不上好坏的。”
  晴芳安定心,“将就也罢了,你不晓得我们表姑娘那蛮横性子,又不过是江宁县县丞的家室,配人家六品通判的门第,还想怎的?得,我回了,你空了往我们那里去坐坐。”
  比及人去后,箫娘仍坐在原处,怀抱着孔雀绿的圆领袍,把一张刮愁带怨的脸埋进袍子里,深深一吸气,便是五月的阳光、与杏酸的味道。
  仇九晋——
  这是她众多不光彩的过去里,最想遗忘和抽剥的一段。天长日久无人提及,她以为这个名字与她的心皆已被世故尘封。
  可在今日,一个日影昏昏的正午,仍然被晴芳几句话惹得眼朦胧。
  惨绿在窗,烟炉半烬,箫娘呆坐了半日,把香炉搁到西厢屋里,就放在席泠的书案上,一并把她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此。
  席泠进门就嗅见一股水沉香,见她正掣着袖口,将他的笔管子举对窗纱,擦了又擦,用粉嫩嫩的指甲细心地拈出三两根参差的笔毛。
  他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心里有微微异动,好像她真是他的母亲,温柔地,把她余生的都别无选择地押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儿子身上。
  这感觉很吊诡,他忽然生出一丝惶然,怕自己前途惨淡,令她失望。
  他悄步走到书案边,冷淡的嗓音里,显得有两分不自在,“这些笔,都用了一年了,你再扯,就得秃了,我还用什么?”
  兀突突起动静,将箫娘吓一跳,拍着胸口瞪他,“你走路没声音的?我还当大晌午的闹鬼了呢!”
  言毕,她须臾转了眼色,翻脸比翻书还快,兴兴接过他手上两本书,“我儿,累不累?天见热了,我煮了绿豆稀饭,放凉了,你坐,我给你舀来。”
  席泠落了坐,趁她出去,偏着脑袋看她起皱的百迭裙在风里翩跹,谈不上像蝴蝶,顶多是只蛾子,这么一想,他收回眼,笑了下,窃窃的,唯恐被谁听了去。
  箫娘端着粥进来时,他仍是那副淡淡的面孔,她在心里这么形容——就跟谁欠他百把银子不还似的。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
  她把粥搁下,又去拿来新做的袍子拍他的肩,“你站起来,我比比看,哪里不合身,趁还有点余料,我好改。”
  她提着袍子围着他比了一圈,眼弯成月,带着动人心魄的薄薄光辉,“我的针线还是不差的,你摸这绢布,好透气的呀,天热了穿正好!你爹前日瞧见了,打量我是给他做的,白高兴了半日。呸、给他做,等他哪日死了,我给他做件装裹还差不多!真是做他娘的梦。”
  窗纱透来的光罩着她变化莫测的脸色,一霎又小心翼翼地、讨好地笑着,“我儿,隔壁何家还没信?还得多时候才叫你往儒学上任?”
  席泠亦在等,脸色不变不惊,“这些事情,没你想的那样简单。定教谕原该是县衙门的事情,何盏的父亲是府衙门的人,要朝下头打招呼,也要顾着下头人脸面,倘或县衙门里属意哪位亲戚,恐怕还要周旋。”
  “周旋……”箫娘将袍子叠放在他的箱笼里,细语带着忧虑,“是不是咱们没送礼?要不,把何盏请到家中来,摆酒设宴,请他上心?”
  她一转头,就瞧见席泠稍冷的眼色,搁下了碗,“何盏不图你这些蝇头小利,我也不是奉承巴结之人。若有真才实学在身,何用打这些歪算盘?”
  箫娘反笑了,案上摸了他的纸扇,立在旁边为他摇风,“我儿,你这是书念得多了,死脑筋。当今这世道,别说官场,我往前给高门大户里做丫头,凡是讨巧不费力的差使,都紧着那些与管事的有关系的、肯使钱的去办。何况官场呢?难道人就不是一样的?”
  风带出她身上的茉莉花头油香,以及一缕叹息,“人要懂变通,激灵点呀!你就这样死等着机会,哪里等得到?我问你,你现攒了多少银子?你拿给我,我去打一坛子好酒,买些好菜,请了那何盏来吃喝,他自然就晓得上心了。”
  席泠一身孤冷风骨不受世俗侵扰,好笑着剔她一眼,逗猫似的逗她,“你既要做我老娘,就全该是你操心,怎的问起我银子来?你难道就没攒点银子为我筹谋?既要我出钱,又要我出力,你坐享其成,往后做你风风光光的官夫人,我在里头为你卖命,岂不是吃了大亏?”
  “哎唷、你平日闷不做声的,算盘打得还响呢!”箫娘搡了他的肩一把,眼皮灵俏地翻着,企图掩饰她的心虚。
  她佯装翛然落到床上去坐,“我替你出主意、烧饭洗衣,不算出力?往后你出息了,我还要替你张罗媳妇,那么些伤脑筋的事情,头发丝都要多白我几根,你倒还跟我计较起来。”
  说到此节,席泠椅上旋过身来,她鼓着腮将纸扇丢在铺上,顺手将被子理一理,“况且我哪里有钱嚜?你爹,早输得饭也要吃不起了。要不是我省检着,你还有稀饭吃?只把你那颗满载诗书的脑袋扎进门前的溪里,吃个水饱好了!”
  这一抱怨,就止不住,朝窗台上的香炉一指,“你瞧,隔壁陶家晴芳送来给我的,我哪里舍得使用?还不都给你拿来了。我晓得,你们读书人,就好个纸啊墨啊香啊的。人说养儿防老,哪里晓得,就是养儿操心,才老得快哩!”
  叫她浑身的世故烟火气一熏,席泠倏觉旷野无垠的胸膛了里填了点温暖的什么,似乎没那么空寂了。他的背欹在硌人的书案沿上片刻,似笑非笑的沉默里,起身往墙根下翻箱笼。
  箫娘似有所感,够着眼瞧他翻,翻出亮铮铮一些散碎银子,她的眼亦随之铮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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