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61/131页


  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一片深似海的影,就想方设法地要靠近他一些。因此问起:“箫娘怎的好些日子不往咱们家来?上回她走时,我有没有说使她来,有巾子托她做?”
  “说过了,我都听见了,她还应了呢。”丫头端来碗热腾腾的燕窝搁在炕桌上,珊珊落座,“大约是年关将至,她有些忙,抽不出空闲。明日我打发人去他家中问一问。”
  次日果然打发个小厮去请,谁知席家院门紧锁,墙外喊两声,无人应答。
  原来是位南京做粮油声音富户孝敬了席泠些鸡鸭鱼肉,并两只小香猪。箫娘烧了一只,一半留着给绿蟾,一半装在篮子里,好容易雇了两车,大早就往元家送去。
  席泠往衙门去,与箫娘在巷口街上分别,一再对赶车的汉子嘱咐,“不赶时候,路上稳当些。”
  箫娘撅着个嘴挑开前帘,“晓得了,说多少遍才罢?”
  席泠稍退一步,挑开车窗的棉帘子,“衙门里交代完,就在家歇到年后。”
  这意思,两个人要同进同出朝夕相对好些日,箫娘想到那懒吃懒睡的日子,心比蜜甜,又对他交代,“你午晌归家,街尾有个卖黄糕麋的摊,你买些回来我吃。”
  席泠将灯举在窗畔,照照她被汤婆子捂得粉扑扑的脸,点头应下,让了车去。
  踅至元家,日头黄澄澄地冒出来,元家一干小姐丫头在园子里踢毽子耍子。箫娘一径走到太太房中,赶上她在吃早饭,忙把篮子交于丫头,“拿到厨房里热了来,太太好吃的。”
  “是什么?”太太在暖炕上问,喊她过来坐,吩咐丫头添碗筷。
  “是一个做生意的老爷孝敬泠哥儿的小香猪,拢共两只,一只我大早起来烧了,一半拿来与你,一半与隔壁陶家。另一只我们家一半,一半给何小官人吃去。”
  元太太捧着碗,媚眼横嗔,“你难得几样好东西,平白又给我做哪样,自家留着招待亲友嚜。”
  “有好处,我不想着你,却想谁呢?”
  太太回嗔作喜,吩咐丫头说:“热了劈下一些,给二娘屋里送去,老爷在她屋里吃饭,叫他们一道用些。再劈下一些预备着老爷下晌招呼那老道士。”
  箫娘盘着腿儿,细观她面色红润,秋波如水,料想她同那周大官人正是个如鱼得水,如今有好的,连家中小妾也惦记着。
  心里好笑,面色直夸她,“到底是正太太,这样的胸怀,岂是那起面善心黑的媳妇能比的?”
  趁着丫头去了,屋里没别人,元太太捧着碗笑一声,“我何苦与她们计较这些?大节下的,彼此清静些才好。你吃呀,陪着我吃些。”
  箫娘端起碗,随口问:“您方才说什么老道士?家中要做法事?”
  “嗨,好好的,又兴起做什么法事?是我们老爷前些时在外头认得的一个老杂毛。”元太太正愁跟前无人排忧,便低低地对她说起:“说是他手里有个什么仙方,我们老爷巴巴的请了他来,就为求他这个。”
  “什么仙方?哟,哪样益寿延年的药,您也告诉告诉我,我也求他一些来吃。”
  引得元太太噗嗤一声笑了,脸上倏地烧起来,搁下个碗嗔瞪她,“什么药你都胡乱往肚里吃呀?真是的,瞧你那见不得好的样子。那是男人家吃的药,你个年轻媳妇,就吃十丸白丸下去,也只管个肚饱。”
  箫娘陡地明白过来,脸上也跟着有些烫,不好多话。倒是元太太,拣着个可说话的,索性一股脑抱怨起来,“男人嘛,年纪大了,总是有些不中用。别瞧我们老爷三房四妾的娶回家来,满破也就是个摆设,打过了三十五就有些不大济事。”
  箫娘抿着唇埋首笑,一个碗险些捧不住。元太太瞧见,握着箸儿玩笑打她,“笑什么,你嫁个席摸白,难道就是个好的?”
  猛地勾得箫娘想起席慕白往前起夜,一夜起个三五回,索性搁下碗捂嘴大笑起来。
  两人笑足半日,箫娘请辞归家,元太太拉着她暗暗嘱咐,“你的好我是记得的,过完年里往周大官人那里去一趟,他有节礼给你。”
  “哟,那得谢太太囖。”
  辞将出来,赶着归家送那半只香猪与绿蟾,左右都顾全,已是黄昏月淡,接几个黄昏淡月,年关愈近了。
  这时候,门户里都顾着走亲访友,入夜还不清静。松舍清灯,箫娘撑在妆台,听见陶家隐隐箫笛,像是在宴客,合着秦淮河的笙歌,又谁家墙内偶然蹦个炮仗,又伴着犬吠,远的近的,此起彼伏,都是凡俗轰烈的尘世。
  她的屋子是恬静安宁的,当下,难免思想起父母来。父母什么样,她早不记得了,但那种孤苦伶仃的寂寞,依然不将人放过。
  她往那堵墙望一望,带着怅然若失的依恋,仿佛所有的牵绊与寄托都在墙后头。
  墙那头噼里啪啦微响几下,是炭盆里蹦几个火星子。夜深恐怕冻了墨,席泠搁笔不写了,将一沓纸张收入柜中。恍然见斜面窗户上还亮着灯,就在榻上坐定,推开窗,只看那窗户。
  那头箫娘听见吱呀声,只道是他出门来,静听一回,院内又没个动静,便将槛窗推开条缝瞧,正就对上席泠一双眼,唬得她忙把窗户阖拢。
  须臾又拉开,够出个脑袋问:“你开着窗户等西北风喝么?”
  席泠欹在窗框,翛然地将一条胳膊搭在支起的一只膝盖上,“怎的还不睡?”
  可巧叫箫娘寻着个似模似样的借口,老远地朝他眨眨眼,“我睡不着,想吃盅胡桃茶,我记得有一把胡桃在正屋里墙根底下那个箱柜里搁着,我想去取么,又只当你睡了,不好进去得。”
  凛风蛰人脸,席泠却不觉冷,笑意十分和煦。他有些弄不懂,她凡事都爽利直接,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很是机谨,是她信不过他,恐他不可托付?
  都不打紧,他有十足的耐性,总之不论男男女女怎么耍心眼,总也是殊途同归,归到枕上,相偎而眠。
  他笑了下,顺着她的话邀请她,“外头吵闹,哪里就能睡?正好我也想吃一盅茶,你来瀹吧。”
  箫娘匆匆阖上窗,在镜前笑得花枝招展,暗想她没早早地洗了胭脂,真是个再英明不过的决策!
  她复把刚摘下的那只珍珠攒花钿斜插乌髻,冠冕堂皇地走到正屋里寻了胡桃茶叶等瀹茶的器皿出来,提着铜壶走进他的卧房,眼梢微吊,好似在告诉他:我可是来办正经事的。
  席泠也就阖上窗,歪在榻上看她乔张致地忙,“夜里茶吃多了,不怕睡不好?”
  “我睡得香着呢。”箫娘一霎旋转裙,像是急于辩解。稍稍又觉得多此一举,忙转回去瀹茶。
  在墙角,那陈旧妆奁裂了缝的镜里,席泠能清晰瞧见她一面海棠腮,两片嘴皮子翕动着,像是在暗暗咒骂他。
  他歪着眼,比及箫娘端茶过来,剜他一眼,“鬼鬼祟祟笑什么?”
  “笑圣人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难养活么?”箫娘扇扇睫毛,细数自己的一番好处,“我吃得不多,又能干活,还能帮贴家中些开销,只怕方圆百里还难寻我这样的女人呢,你别不知好歹!”
  “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那是哪样意思?”她撇撇嘴,在对过拂裙而坐,嘶嘶地呷口茶,抬起眉,又是两汪恨水。
  窗外花炮轰雷,陶家放焰火,嬉声伴着胡笳,咿咿呀呀地拖着调子。席泠扭头瞧一眼窗纱上朦朦胧胧的影,转回来,“趁街上还开着铺子,明日我去买些焰火爆竹,你也点着玩耍。”
  箫娘稍稍惊诧,他抬起胳膊,越过炕桌捏一捏她的下巴,“去年陶家小姐芳辰点焰火,你说你也要放,忘了?”
  杳杳回想,那不过是句酸话。此刻当真起来,箫娘却计较,把下颌轻轻撇开,“一放就散的东西,不等同是点银子玩耍嚜,贵呢,算了吧,留着那些钱哪里开销不划算?”
  她垂着眉眼,捻着茶盅的口,被热腾腾的茶烟熏得眼有些湿润朦胧,又像是泪花。大约是为他记得那么句没要紧的气话,没有人这样满足过她又嫉又酸的小心思。她很奇怪,很少为孤苦掉泪,却容易为一点动容想哭。
  “银子而已,不过是生不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只要我有,你烧着玩也未尝不可。”
  箫娘噌地把眼抬起来,心里仔细掂量他这话算不算是个承诺。算的吧?可到底没有说“一辈子”更叫她踏实。
  道理是道理,她心里已像燃了团火,烧在寂寂空旷的原野。是他闯进这片黑漆漆的荒原,举着照明的火把,从此她就死心塌地跟着他走了。
  但她就是很固执,瘪瘪嘴,雾笼的眼睛带着甜蜜的不屑,“还没怎么样呢,先就张狂起来了。耍钱可是个烂毛病,你别学那起公子哥倒三不着两的习性。”
  席泠却留意到她眼中湿漉漉的浓雾,能拧出泪。他把撑在额角的手松开,朝怀里招一招,“过来。”
  箫娘脑子叫嚣着不去,双脚却不听使唤地挪到他那头,站得高高的,“做什么?”
  一个不防备,被他拽跌在怀里,正要泼口骂。他就抬手抹了她眼角的泪花,“要哭了?又是为什么?”
  连带着也抹去了箫娘民顽不化的倔强,她扑在他怀里,哭腔由他胸膛闷着传出来,“我想我爹娘,又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连做梦,样子都是模模糊糊的!”
  一下把席泠的心也哭化了,将她暖暖和和地搂抱好。等她呜呜咽咽哭得差不多,就笑了下,“要不你喊我声‘爹’,从此我宠着你,凭你如何作妖。”
  箫娘噌地把泪涔涔的眼抬起来,在他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我喊你老娘!”
  席泠忍着痛笑,把她脸上挂的泪珠儿搽去,“你瞧,又不哭了,这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箫娘醒过神,才发现已完完全全陷在他怀里。这个怀抱,与她怀念的一模一样,像独坚实的城墙,阻隔万世的风霜。她一时舍不得逃。
  谁都不提这个拥抱,但谁也没分割。她身上被炭火熏得滚烫,席泠只觉怀里似抱了个火炉,暖到心里去。他搂紧她细细的腰,把她往心口挪一挪,抬手推开了脑后的窗,让寒风灌进来,熄灭心里的火。
  箫娘在肩头浮起亮晶晶的眼,有一点一点白光从她瞳孔滑落,密密层层地回旋。她由他怀里掏出只手,朝窗外指一指,“你瞧,下雪了哎!”
  今年南京的雪来得晚,为这迟到的雪,或者为他的怀抱,她找回遗落多年的天真,一场雪就轻而易举让她高兴。
  席泠扭头瞧窗外,院内果然流风回雪,迷云压低,月无踪迹。他又在将她搂紧些,垂看她兴高采烈的眼,“冷不冷?”
  “不冷。”箫娘笑嘻嘻遥遥头,手越在他的肩,接了飘簌簌的一片雪花,想捧给他瞧,可惜顷刻就化在她温热的手心。

当前:第61/13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