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87/131页


  末了王婆子的神色态度,已有些不耐烦了,倒不敢是冲老太太露浓,单冲那“不识好歹”的乌嫂子!
  见状,露浓只怕王婆子嫌麻烦辞了这桩差事,思想一阵,忙与老太太搭讪,“祖母,依我看,箫娘果然还是嫌人家穷了。她素日里穿的戴的,都不似外头那些惯常走跳的媳妇老婆,比人体面许多呢。她又爱那些金啊银的,叫她离了席家的日子,又过回那穷日子,她哪里愿意呢?”
  “嗳,我看小姐这话说得有道理!”王婆子忙来插话,“据我看她,倒是有几分喜欢葛云海那副人才,只是作难在这‘穷’字上头。我看这媳妇,是个贪多嚼不烂的性子,又要人才好,又要家里清静,又要有钱。那有钱的,要么老得不成样,要么早就有了妻房,要她也是要她做小,她甘心做小啊?我冷眼选了这样久,只这姓葛的年轻没婚配才貌又好,再要人,我手里可没有了,老太太小姐少不得要另请高明了。”
  一席话讲完,露浓已是有些急躁了,挪坐到老太太身边,“祖母,就不给她寻人家,她要钱,咱们也能给她钱打发她。这会既有了好人家,再许那家人多些银子,她就愿意了。”
  这等富贵人家,何必计较几个钱?老太太也应了,使唤王婆子,“随你编个什么谎去告诉箫娘,就说葛家有钱,只是不好露出来,问问她还愿不愿意。倘或她愿意,你把那姓葛的相公叫到我这里来,我问他几句话,许他几个钱,叫他体体面面的去办婚事,往后踏踏实实带着箫娘过日子。”
  王婆子回去,几头一串通,过两日就领着谢房往虞家来。老太太见了,果然好个粉面郎君绣肠公子,行容里斯文有礼,问他文章,倒都对答如流。
  老太太心下满意,对那谢房说:“葛相公,要说的这位,原是我家远房的一个媳妇,年纪轻轻死了丈夫,总归亲戚一场,不好放着她不管,才寻了你领她去过日子。我这里呢,有八百银子,算我添给她的嫁妆,你且拿去,体体面面的办些礼,再办处好房子,办些田产,你们安安生生过日子,叫我也放心。”
  那谢房千恩万谢,拿着银子,许下十二月前请媒妁来下定,欢欢喜喜出去。谁知露浓又怕钱少了事不成,私下里又拿出七百体己,使丫头赶着去送给他。
  这厢拿了宝钞,与王婆子一道打乌衣巷里出来,两个各坐马车一路钻到息奈庵,告诉徐姑子。几人在佛堂内笑个不住,那谢房翘着腿摇首叹,“这侯门的钱是好挣,不过一二月的功夫,就挣下这些钱!”
  王婆子也道:“这些人见惯了大世面,反没见过咱们底下这些花招子,心里又急,只恨不得快快打发了箫娘,才中了这计!快快将这宝钞去兑了现银,分了银子,谢房你连夜收拾了,该往哪里去就快往哪里去,切不可钱到手了还叫人追回去!”
  没两日就由谢房去兑了白花花的银子,各人欢欢喜喜散场。
  箫娘唱的旦角,自然分得最多,还是那日席泠听见几人要在息奈庵内分赃,特意叫了冯混子去往息奈庵帮着搬的银子,高兴得箫娘嘴角扬到归家还没放下来。
  这厢将箱笼摆在院中,大大方方打赏冯混子十两银子去了,献宝似的揭了盖儿,拉着席泠眼在院里瞧,“瞧瞧瞧瞧,五百两银子,白花花的,比雪还晃眼!”
  那张脸不知是冻的还是喜的,红扑扑神采飞扬。席泠拧了一把,陪着她笑,“到底是你,真是有本事,筹谋一二个月的功夫,就弄了这些钱回来。”
  箫娘也听不出他这奉承话里几分真心,横竖高兴,放纵欢笑,往他肩上拍拍,“下晌去河边提他些好酒好菜来,娘做东道!请了绿蟾与何小官人一道来吃!”
  绿蟾倒是少吃她的请,听见她办了席请客,在家换衣裳,同何盏笑说:“正赶上要到年关,箫娘也想起请咱们来。咱们家里不是有新鲜的鹿肉?叫人割下些,拿到那头去一道烤了吃。”
  午晌果然拿了条新鲜鹿腿来,箫娘喊了晴芳,问起她汉子,晴芳讲陶知行使唤他外头跑腿去了,不要管他。
  两个人就在灶上拆解鹿肉。席泠搬了个小炉子在屋檐底下,架了铁丝编的一张网,鹿肉搁在上头,烤的滋滋冒油,与何盏两个就在炉旁搭设矮几。
  边上还搭着一张高饭桌,摆了七八样馆子里提来的菜,桌儿底下架着炭盆。晴芳筛了壶酒搁在炉子边上给席泠何盏吃,仍回案上与箫娘绿蟾同坐。
  富贵贫寒低贱的都汇在一席,嘻嘻闹闹的喧得厉害。箫娘白赚了一大笔钱的缘故,格外兴致高昂,又是为绿蟾筛酒,又是为晴芳布菜,两头招呼个不停,“不要与我客气,平日都是蹭你们的好处,今日我做了这东道,你们只管放开吃喝!”
  下席两位笑了笑,正好新烤出几块鹿肉,何盏拣了小小的一块,吹了吹,自然而然地转身举高。绿蟾也自然而然地俯下腰张嘴来接,眉眼如画,“好吃,倒比那煨的合我的脾胃些。”
  何盏一只手接在她下颌底下,缱.绻笑着,“到底有些燥,你少吃一些,克化不动夜里嚷肚子疼。”
  两个人亲热得似一个壶里的烧开的水,咕嘟咕嘟一处冒泡。绿蟾这时候才想起,还有外人瞧着呢,红着脸嗔他一眼,忙抻直了腰,仍旧与箫娘她们吃酒。
  何盏回身过来,扎近脑袋与席泠低声自嘲,“这些时候我无一不拼命顺着她,省得过些日子她父亲的事情闹出来,她好有一场气同我生。我这也算提前抱抱佛脚,指望着她到时候少怨我一些吧。”
  席泠在矮几对过坐着,抬眼望一望绿蟾的侧脸,笑了笑,“你们是夫妻,一向恩爱非常,她会谅解的。”
  何盏心里却始终不安,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情了,陶家运粮出去,元澜那头截下来,林戴文就能顺理成章抓人审案。
  尾后这些事情都不要席泠过问,他仿佛已经抽身。铁丝网烤得滋滋响,油花滴到小炉里,噼啪地冒出红红的火花。他们都不过是上头的一条铁丝、一个钢结,纽着纠葛着,编成了一张坚固的天罗地网,谁也不无辜,不清白。
  檐外北风正萧瑟,箫娘倏地捧着个碗蹲到这席来,叫花子似得朝席泠伸手,“那烤好的鹿肉,也给我夹一些。”
  比及箫娘讨要了鹿肉起身,忽然一阵风卷雪来,雪花落在炉上,哧哧地没了痕迹。箫娘倒雀跃起来,又跳又笑,“下雪了下雪了!快瞧!”
  众人跟着看,顷刻琼玉漫天洋洒,隐没了参差的青瓦白墙,天忽然阴成蟹壳青,极不均匀的颜色,那里浓这里淡,涂不开。这一场雪越下越重,层层严密,人的视线也跟着模糊,在缝隙里朝远处望。
  各人都盼着等着,虞家老太太与露浓盼着姓“葛”的那相公与箫娘成就没事,还没盼到,先盼来了南京官场一场不小的震动。
  那天也是下雪,南京城在霏霏的雪里,显得灰扑扑的阴沉。陶家赶着年前将成都府那头的粮食送出去,今年就不再往外运了,预备着安心过年。
  谁知陶知行才在家中打点各处的年礼,就瞧见老管家连滚带爬地从门外奔来,一句话硬生生切成了好几段,“老爷,不好、不好了!咱们家的粮、在南城门外,被兵马司的人拦下了!”
  陶知行也刹那乱了心神,默了半日,扶着椅子缓缓坐下,“谁下的令?”
  “江南巡抚林戴文。”
  紧着又是一阵死寂,老管家慌得满额汗,捏着袖管子乱蘸,“只怕明日就要传老爷去问话,老爷赶紧想想,明日若去,该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还能如何应对?”陶知行捏着茶盅,嗓音有些虚浮,“林戴文果然是冲着这桩事情来的南京,前面瞒得死死的,今日忽然大张旗鼓截了咱们的粮,恐怕该查的早查清楚了。咱们如今已经是砧板上的鱼,摆不了几下了,只能照实说。”
  老管家垂首想一阵,又抬起来,眼里死死抓住一线生机,“对!照实说,咱们不过受了仇家的胁迫,林戴文要惩治贪官,咱们家又不是当官的,总不至于要咱们的命。”
  陶知行渐稳住气息,剔来一眼,“仇家那头晓得了么?”
  “就算此刻不晓得,一会也该得信了。”
  刺骨的风挟着雪由绵帘两边的缝隙袭进来,一阵一阵地,将陶知行的脸色瞳色都吹得冷了。
  果然于次日,林戴文借了兵马司衙门传了陶知行与元澜过堂问话,两人只见进去,未见出来。整个南京城在焦躁的等待中,似搅乱了的一锅汤,什么佐料都绕着漩涡打转,人人自危。
  仇通判的车马这两日跑得格外勤,不是忙着各处探消息,就是忙着往云家与他岳父商议对策。商议来商议去,他岳父云侍郎,往京里一连去了好几封信,到年关几日也未收到回信。愈发把仇通判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家就关在书房里,将乌油油的地转磨得又薄又亮。
  这日初三,他夫人云氏打发了几门子亲戚,走到书房来,阖上门板下脸来问:“父亲如何说?京里那些人可回信了?”
  仇通判瞥她一眼,蹒到书案后头坐下,两手抵在额上垂着脑袋,半日不吭声。
  云氏原就急火焚心,一见他这副样子,拔火棍似的窜起来,一扫平日的雍容端丽,随手抄起本书朝他砸去,“你说话呀!你素日如何胡混,我管不着。可如今这桩事,连我的性命也带累在里头,你还打算摆出这副冷冷淡淡的态度打发我,做梦!”
  那书角正砸在仇通判脑袋顶的发髻上,他揉散了几缕发抬起一双冰凉的眼。待要发火,又抑住了,嘲讽地笑了下,“你那个爹,现在忙着救他自家的性命还忙不过来呢,还有功夫管我们?再说北京那帮人,这会也忙着与他撇干系还撇不赢,又岂会管他!”
  他蓦地一声吼,将云氏振了振。眨眼间,她冷静下来,又是如常的葳蕤,坐到椅上,“那兵马司那头呢,听见什么信了?”
  “狗屁的信。”仇通判咬着牙,眼落在门上密密麻麻的棂心格,似一直苟延残喘的野兽,一个一个虚弱而绝望地朝上爬,“元澜与陶知行已经进了兵马司半个月了,年都过了还没放出来。半个月,该吐的早吐得个干干净净。只有元宵一过,兵马司只怕就要来家抓人了。”
  爬到顶端,他似绝处逢生,忽然沉敛地笑了声,收回眼来,“可是,这些事情,我一向都是让九儿去办的。姓元的姓陶的就是说了什么,也是九儿出的头。只要他肯出来认死是他打着他老子外祖父的名头去做的这些事,牵涉其中的那些人,或多或少也有把柄在我手上,我好,或许还能想法子叫他们家里好过些,他们也犯不着非要把我扯出来。这么一来,我不过于公上教子无方,于私上渎职失察,丢不了命。”
  越说越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迫切地追眼望着云氏,“事情在九儿身上打住,就能保住我。你我是夫妻,倘或我保住了性命,你也无事,你爹也无事。”
  云氏抬起眉目睇他,眼中的惊骇如瓶中放久了水,浮着凝结的油污与尘埃,晃荡两下,又沉寂下去。
  为她这一眼,仇通判歪着嘴笑,眼白里的血丝显得狰狞缭乱,“你不用这么看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唯利是图,善自为谋,你不是头一天认得我了,犯不着惊讶。实话告诉你,我一向叫九儿去办这些事,就是防范着会有今天。”
  “我并不是头一天认得你,可每天都像新认得你。”云氏轻蔑地瞥开眼,仿佛早对他的无耻熟视无睹,端庄从容、又冷静地付之一笑,“你怎么就料准九儿会应?你虽是他爹,可这一辈子,你待他们,几时有个当爹的样子?”
  仇通判状若云淡风轻地由案后踅出来,两个指头沿岸抚过,“我没当爹的样,也不见得你有做母亲的样,咱们俩不相上下,这时候,就不要只顾着互相咬过去那些事了。九儿与我不亲近,这话我说了他未必会听。你去说,再怎么样,你是他母亲,往日与他还算有几分亲热。你又是个女人,在他面前哭一哭,论一论孝道,他大约就答应了。九儿这孩子,我晓得他,天生有几分心软的毛病。”
  “我去说?合着是叫我来做这个‘恶人’了?”云氏端起腰,斜他一眼,朱红的唇被熏笼里炭烧得更显艳丽,“我去说也未必中用,九儿那孩子,一辈子没得我哪样好处,也不见得就听我的啊。”
  仇通判有些不耐烦,剪起胳膊一连扭头看她三回,“不管你是哄他也好骗他也罢,这时节不是与我斗气的时候,你想清楚,事情若是落在我头上,全家都好不了!若是只落在九儿头上,就只他受些苦,这个家、就连岳父,都还尚能保全。”
  他走到紧阖的门前,让棂格里一束一束的阳光落进他胸怀里,连成了一片,温热的一片,像无限的希望。
  云氏却在熏笼前久久不语。良心上,她很是瞧不上仇通判,连他这些狼心狗肺的话也嗤之以鼻。可理智上,她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事情出来,总要有人扛,丈夫扛了,火就要烧到她身上,儿子来扛,丈夫报住性命,万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兴许就只蹦几个火星子烫两下她的皮肉。
  孰轻孰重,不在这时候衡量计较,还什么时候去打算呢?那明智得冷的心与她脸上一笔一画恰到好处的妆容一样精致,火光跃在她眼里,脸上,裙上,唯独跳不进心里去。
  夫妻俩在屋里打算得倒好,几不曾想,为这一桩事,仇九晋正走到书房来寻他父亲商议对策,就在廊下将父母的话一字没落地听进耳朵里。
  一个字一个字,像凛冬里的雹子,由他耳朵里往他心里砸,把那些碎片砸成了粉末。
  他终究没进屋,拖着步子往软玉屋里去。软玉,这个家里只有她还肯体谅他两分,就算她也算计他,也不过今日算计件翡翠头面,明日算计件绫罗衣裳,还算计不到性命上头。
  他抬头望一眼,今日化尽了雪,好大个太阳,风却是折骨的。碧蓝的天空里有一团云翳,不大不小浮在太阳前头,像把天烧了个缺口,落下那一片灰的灰烬。
  比及入夜,满案珍馔摆冷了,软玉往榻上望一眼,仇九晋还躺在上头,也不知到底是睡是醒。她一面低声招呼丫头端菜下去热,一面走到榻前。
  谁知仇九晋又是睁着眼的,木怔怔的只管将对过绮窗外的瘦月望着。她跟着望一眼,月牙细细弯弯,冰冰冷冷,像把刀。
  她在榻上坐下,抚起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我说你睡着了,饭端来我也不好叫你。放到这时候都凉了,又叫丫头端下去热。谁知你又没睡,在这里发什么怔呢?”
  仇九晋迎面睇她一眼,笑了下,“不想吃,懒得动。快元宵了,你缺不缺银子开销?”
  倏然问起她这个来,倒令软玉受宠若惊了下。素日府里都有月例银子,若她想法子私下里再哄他的钱,他也从不多话,给她就是,只是从不把这些事挂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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