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93/131页


  漆黑沉默里,他忽然叹了句,“我从来不晓得你这样能哭。”然后将她紧紧贴在怀里,他不敢再提个“死”字,只在心里对她说,为你,我不会死的。
  箫娘在他怀中睁着眼,越过他起伏的胸膛,看窗外的月。月还如昨夜那样圆,像皮肤上一个泛白的、圆的陈年伤疤,年份久得想不起是因何而伤的了,伴着几点沉默的星,整片天都暗哑。
  天一亮,兵马司在紧锣密鼓地过堂审案,仇家亲戚也在紧锣密鼓地为仇九晋发丧,日子在紧锣密鼓地朝前滚。
  转瞬滚去半个月,十万石粮食亏空的案子闹得南京城无人不知。人心惶惶中,兵马司今日抓了这个,明日又请了那个去。主审官林戴文与陪审官何齐成了南京的风云人物,咳嗽一声,官场就能打个哆嗦。
  这里抓来抓去,同北京那头也是信来信往,官道上日日夜夜皆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一听那马蹄子哒哒飞溅的声音就晓得,又有人得遭殃。
  一连好些人被革职查办,就连应天府府尹连带几位大员也不能幸免。一府不能没个长官,这担子,吏部自然就交到素来为官谨慎的又老道的柏仲肩上。林戴文一气八百里加急向朝廷上疏,一面禀报案情,一面举荐了席泠为府丞,连何盏,也举荐了南直隶四品佥都御史。
  虽说扎付未下来,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何家按理该庆贺一番,奈何何齐忙着审案,暂不得闲。何盏虽不在意,却少不得拿这事哄绿蟾高兴。
  这日刚领了吏部的扎付,走到房中,打帘子见绿蟾懒朝里卧在床上,也拿不准睡没睡。何盏便放下帘子,走到榻上叫丫头来问:“奶奶吃过午饭了?”
  丫头一壁奉茶一壁叹,“饭么是吃过了,只是照常没吃两口,用了小半碗稀饭,咬了一口肉馅角儿,仍旧是那副恹恹的样子。这会又在床上躺着,药搁在那里都凉了,还不见吃。”
  早先绿蟾不过是伤风,后头拖拖拉拉复添了郁结痰迷,愈发不见好。成日不是歪着就是睡着,不过是箫娘来时与她说两句,这两日,连箫娘也不见过来。
  何盏心里忧闷,少不得打帘子进去,坐在床沿上看她,又见是睁着眼没睡。他便握着她的手臂将她翻过来,嗓子放得格外软,“怎的又不吃药呢?”
  绿蟾见他,只撑靠起来问:“公公那头的案子可办完了?什么时候放我爹归家?”
  “这会大约还在过堂呢,你先不要急。”
  “过了几回堂了?”绿蟾恨着眼,转念又想他也为难,就泄了气,叹了声,“你外头去歇吧,我这会又有些困倦,想睡了。”
  何盏望着她倒下,无奈地转过去,却不见起身。他在两片绿绡帐间干坐着,略微耷拉着脑袋,满是灰心。帐子挂在银钩上,坠在床脚的那一片被风吹在他脚边,轻柔地抚着他的腿。
  他都快忘了他们上一回亲.热是几时,大约是年前的事情。日子忽生变故,打破了他举案齐眉的恬淡幸福。
  绿蟾晓得他没走,但久不闻声音,她稍稍翻过脸看他。他垂着下颌,神色无奈又无措。她心软了,再度爬起来,“我要吃药了。”
  “嗯?”何盏稍稍一惊,转瞬笑了,忙环住她的腰将她托起来靠在枕上,端来床头小几上的药碗,自己先呷了一口,“倒好,还是温的。”
  他讨好地笑着,把碗送到绿蟾嘴边,“晚些父亲归家,我去问问案子何时了结。你放心,拖了这样久,林大人也赶着把案子上交到京。”
  绿蟾倏然心酸,酸得手指头也发胀,她揪着指头喝药,喝一口,望他一眼,喝一口,望他一眼。待喝完了,偎到他肩头,“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何盏搁下碗环住她,动作小心翼翼。顷刻领会了,握着绢子搽她的嘴,“是我对不住你。”
  绿蟾想想那些道理,落寞地笑,“你是做你该做的事情,官场上的是非恩怨,你也有你的不易,也并没有对不住我什么。”
  谁也没对不住谁,可造化弄人,他们从恩爱夫妻,忽然似隔了些什么在当中。何盏斜垂着眼,笑着告诉,“我要提调到都察院做佥都御史,虽然朝廷的扎付未下,也就过些日的事情。”
  绿蟾却高兴不起来,看着重重帘拢轻轻摇曳,轻轻点着下颌,“噢,是好事情。”
  层层帘拢似摇着一重山,一重水,明明她歪在他肩上,他也紧紧环着她的腰,明明身躯如此贴近,但却隔着千山万水。
  她偶然间灰心地想,或许不该嫁给他。
  晚夕何齐归家,何盏走到书房去打听案子进展。何齐疲态尽显,仰在官帽椅上,“元澜与你岳父都交代了,只是仇通判咬死不认。我看他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不认也不成,人证脏证皆在,呈递了元陶二人的口供往北京,等皇上的旨意吧。”
  何盏两手落在案上,待要问陶知行,何齐却端正了身子笑起来,“快了结了,你上任都察院的扎付应该半月后到,我大约是调任礼部,补云侍郎的缺。咱们父子这几年,终于不算白忙。”
  蜡上的火炷跳跃在他眼中,满是蠢蠢欲动的权欲。以他平庸的才华蛰伏多年,时至今日,终于一朝腾高。
  相较他,何盏则对权势淡漠许多,此刻他更关心的是:“呈递朝廷的奏疏上,父亲可为岳父求过情?他老人家虽然违犯国法,到底是情非所愿。案子出来,岳父可没有一点推板,该说的都说了,望父亲与林大人请奏朝廷,宽恕他一回。”
  何齐的笑脸渐渐平复,目光似个黑洞,深不可测,“我晓得,一门子的亲家,不要你说。媳妇的病好些了?”
  “见好一些。”何盏笑着颔首,“只是胃口不好,不大吃饭。”
  “我晓得,是为她父亲的事情,这病也是为这个缘故拖出来的。你做人家丈夫,该让着些,好好的,不要吵闹,凡事多哄着她。等咱们家好了,你们生几房儿女,我何家就热闹了。”
  “儿子懂的。”
  末了何盏出去,也不要灯笼,披星回房,欢欢喜喜告诉绿蟾,“你放心,父亲说了,上奏朝廷的疏本里,会替岳父开脱。”
  绿蟾枕上爬起来,想了想,迟疑地攒眉,“真的?”
  “再真也没有了。”何盏一壁使唤丫头来更衣,换上寝衣坐在床沿上,稀稀拉拉说一堆讨她高兴的话:“这案子原先没密奏朝廷前,一直是父亲在盯着。林大人往南京这一趟,要不是前头的功夫,只怕这一年还了结不了,他少不得会卖父亲这个面子。”
  听他讲得头头是道,绿蟾心里不免动容,见了笑脸,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我的意思,只要人平安就好,爹做了大半辈子的买卖,常说有够温饱,钱多钱少都不打紧。哪怕多罚他些钱呢,叫他平平安安一世在家,我就知足了。”
  “我晓得。就算岳父倾家荡产,我做女婿,也要照管他。”
  绿蟾笑着咳两声,那丫头端药进来,见两个好好的说着话,就将药碗递与何盏,“姑爷打发姑娘吃药吧,我见天喊她吃药,她要烦我了。”
  何盏接了药去,她又惊道:“哎唷,姑爷外头睡的那些褥垫今日叫小丫头不留心浇了水在上头,这会还没干呢。姑娘放姑爷在屋里睡一遭,省得我们翻箱倒柜翻找褥子,成不成?”
  绿蟾吃了半碗药,兜着帕子将她望一眼,红着脸又将何盏望一眼,见他两眼巴巴地盼着,就将丫头剜一眼,“他给你什么好处,你见天帮着他说话。”
  说话间睡到枕上,不动声色地往里头让了让。何盏趁势也睡下去,只等丫头吹了灯出去,他在被褥里去搂抱绿蟾,低声笑,“你病着,我不动你,你放心。”
  绿蟾两个眼珠子背对着他,亮晶晶地转一转,“睡你的吧,又说话。”
  何盏笑了笑,将她翻过来,搂在怀里,果然规规矩矩。只是心里像是松了口气,那气叹出来,吹来密云,将短暂的明月吹盖,夜暗下来。
  昼也暗下来,密云蔽日,庭院萧条,雨水侵扰窗台。杏花乱了满地,密密麻麻的白点子散布在幽暗的绿藓。箫娘坐在妆奁前望外看,无休无止的雨好似下了一辈子。
  疏雨太长,把她的心也像浸湿了似的,变成沉重的一块抹布,在她胸口里滴答滴答坠着水。席泠握着伞走近西厢,见她在妆黛停妥,一件蜜合色的掩襟长衫,茶色的裙底,头上干干净净的,只在脑后虚笼笼的发髻里簪两支白蝴蝶绢钿。
  他在身后握一握她的肩,“走吧,雇的马车到了。”
  箫娘醒回神,捉裙起来,“是在哪里?”
  “西城大兴街芙蓉里。”
  是仇家那户住在芙蓉里的亲戚,前两日搭设灵堂,因仇家犯了事,不大张扬,不敢多停灵,过两日就要下葬。一应亲友,或有心的,皆赶在这两日前去吊唁。
  去的大多是仇九晋旧日里的同窗同僚,年轻后生居多,年纪大的不大敢去。要不说“血气方刚”,年轻人总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一年一年过去,血也冷了,气也软了,骨头也硬.不起来,渐渐地,就化成一摊烂泥,这一摊那一摊的,形成这个瘫软的世界。
  席泠是不怕这些的,况且里头的事情他晓得,上头的意思,死人的事不追究。他同仇九晋无亲无故,就做了一段同僚,也无甚来往。他们之间唯一的关系,是箫娘。思来,他也愿意带着箫娘去凭吊一番。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箫娘的脑子被马儿颠成了浆糊,混混沌沌乱糟糟的。想说话,又拣不到话讲。最终剔眼看席泠,好奇问他:“你怎的不生气?”
  “生什么气?”席泠穿着苍色的道袍,戴着网巾,玉山在座一般巍然。
  箫娘歪着脸酽酽去探究他的眼,企图从里头寻出些蛛丝马迹,“人家的汉子,听见自己女人为别个男人哭,还与那男人好过一段,那汉子不知怎么冒火呢,说不准,还将女人提来打一顿!你倒好,什么都不说,还许我去吊唁。”她越说越怀疑,把额心蹙起,“你是不是不大喜欢我?”
  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席泠正撩着帘子瞧,阴沉沉的天底下,新发杨柳初开花,寂寞烟波迷魂人,千里遥山千重恨。
  世间太繁脞复杂,他在官场上用尽心计,或许在旁人眼中,他是破茧重生。可他自己一向觉得,他是步步深陷,冷静清醒地望着从前的自己死去。
  唯有一点,他简单地爱着她,不想改变,只想一生都不怀目的地爱她。他欹在车角,搭起腿翛然地笑,“为什么喜欢你,就得为这些事生气?你如今爱我,从前爱他,有哪里不对么?”
  箫娘骨碌碌转转眼珠子,好像没什么不对。可他那种庞然得不可撼动的自信,叫她生气。她扬起绢子在他眼角一飞,“那你怎么就说得准,我如今爱你,往后就还爱你呢?保不准,明日我遇见个更好的,就爱他去了。那你气不气?”
  “大约会伤心得肝肠寸断,但不气你。”
  他抱着手笑,似真似假,笑得箫娘愠怒,将脚一跺,“你就是不喜欢我!”又恐叫外头车夫听见,忙捂了嘴,剜他一眼。
  席泠愈发笑得开怀,拉她在怀里,叹了一口气,“正是因为喜欢你,才不生你的气。那些人,因为爱了人家,就希望人家回报他些什么,或是回报同样的爱,或是回报他一生一世。得不到回报,才会生气。你既然跟了我,我就是心甘情愿想为你好,并不是图你回报什么。”
  箫娘想一想,怀里探出水汪汪的眼睛,“那岂不是太不公了些?”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公道。”他抚着她的手臂,“你要讲公道,要不要把我的心你的心挖出来,拿去过过斤两?倘或我的心比你重一些,你割二两肉还我?”
  惹得箫娘又犯那斤斤计较的毛病,推开他端起腰,“尽是扯淡!我的心一定比你重些,我爱你,一定比你爱我多一些!”
  席泠轻浮地捏她洋洋的下巴颏,“那多谢您大人大量。我的爱天生只有这样多,全部押给你了,你可别再为难我,叫我再拿些出来,可是没有了。”
  眨眼的功夫,他又换了副面孔,有些阴仄仄的眼色凑近了,“但我想,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与你登对了,不论你我,别的人,始终有些不配,是不是?”
  箫娘还是更爱他有些阴沉沉的蛮横,她的一生似乎都在对抗,一向不甘心为奴为婢,也不甘心贫困潦倒。
  但只有在他跟前,她喜欢把自己交给他主宰,在他的“权威”下,调皮地伸出利爪虚晃,“谁说的?我凭什么就只配你?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王孙公子瞧上我,一朝一夕间,我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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