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坊》第2/58页


  柳七娘斜斜瞥了他一眼,抓着他的手向后大力推过去。卫遥本已冻得四肢几近麻木,此时更是站立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终究跌坐在地上。
  车窗上毡帘放下,马车再次缓缓前行。
  一路只遇上了三两匆匆行人,车子慢悠悠向北出了镇子,沿着前两年刚修好的官路走了近半个时辰,前面斜着岔出来一条仅容两三人并行的沙土小道,看着去势,像是直通北边山上。
  “王叔,”窗帘子掀开,柳七娘伸了只手遥指着斜前方一处茶棚,轻声慢语,“劳烦您就在那处等我一阵子。要不然,您先回镇上歇着,午后再来接我也可。”
  那王姓车夫是个四十余岁的朴实汉子,听了这话,稳稳停了车。又皱了眉头,讷讷道:“柳老板,你一个姑娘家,在这山上……真不用我陪你上去?”
  说话间,柳七娘已下了车,淡淡道:“不必了,只不过去上面庙里上一炷香罢了。佛门清净地,哪有许多是非,王叔莫要担忧。”
  车夫本是出于街坊间的热心肠才问这一句,听了回绝,便不再多说,伸手掸了掸半旧裘袄上的雪花,重又紧了缰绳应道:“那就听柳老板的,我未时初还在此处等你如何?”
  柳七娘勾起唇角略微一笑,便转身沿着小路一步步往山上过去。
  山路虽窄,却不难走。
  半山腰处一道青莲色矮墙围成一间院落,若非正门上斑斑驳驳透着个佛字,定是少有人料想到此处竟也是间庙宇。
  进了门,内里倒是与外墙一般破落,然而地面落雪却大半已被扫净,素净之中加上院里袅然佛香气息,反倒有了些出尘意味。院墙边上,一位耄耋老僧长眉缁衣,本在扫雪,此时听得声响,回身望见门口的柳七娘,先是露出些微诧异神色,但随即便自然而然淡笑合掌,施了一礼。
  柳七娘未曾福身,却也学着老僧之态合掌躬身。
  抬头时,老僧已又执了扫帚,默默将残雪蓄成一堆。柳七娘也并不在意受到冷落,未待人招呼,便自己进了门,绕过燃着三柱清香的小庙,径直向后面走过去。
  庙后本是一片菜地,可在这冬至时节早让雪盖住。再往边上,略略一处突起,像是坟头,却小了许多,也并无墓碑之类物件标记。
  柳七娘从怀中扯了条白色绣蓝边的丝帕子,跪下身来,细细拂去那土包上的积雪,又双手合十喃喃念了几句。
  “施主专为拜祭而来?”身侧沉厚和缓语声响起。那老僧不知何时已执帚踱至此处。
  “正是。”
  老僧容色微敛:“施主可知这冢中何物,竟专程来祭拜?”
  “万物之大,也不过存乎一心。反其道而言之,则心至之处,亦可为万物。”柳七娘轻轻起身,掸了衣上雪迹,“妾身既可对着这土馒头拜祭,也可对着屋后那棵梅树祈念,无外乎求一个心安罢了。而这是不是坟冢、其中所藏为何,哪里又称得上什么重要之事。”
  言尽于此,柳七娘再施了一礼,便侧身让过老僧自顾自回身向外走。
  “施主请留步。”
  “大师还有什么指教?”
  老僧摇头叹了口气,长眉白须随着动作抖了一抖。
  “施主可知,这静安寺原本是山脚下所居村民为了压住狐仙怨气所修的狐仙阁?”
  说到此,见柳七娘举止毫无异状,便又道:“七十多年前,这里破败不堪,师父方带我化缘重修了此处,建了寺院。而修建之时,地里却挖出了零零碎碎许多骨头,当时的老人惊诧之余,又忧虑狐仙作祟,便想着求人做法事再镇住怨气。可师父不信什么邪祟之说,只道众生平等,硬是说服众人,将那狐骨好生葬在了庙后头。”
  虽未得任何回应,老僧却仍是微微一叹,“施主想必是知道此事的吧。”
  柳七娘回了头,扬起嘴角略笑了笑,眉目间却尽是讥诮神色:“想必只是乡野传言罢了,若真能作祟,那狐仙如何保命不得,反而落得如此下场,只剩一堆枯骨呢。这般拙劣玩笑,大师竟也信?”
  “阿弥陀佛!”老僧低低道了声佛号,又摇了摇头,犹豫着问道“施主可知当初猎狐的那几名猎户如何下场了?”
  “自然是死了。”
  “死了?”
  “正是。”柳七娘又笑,“听大师所说,这事情早已过了许久。而人生不满百,当初那些人,难道死不得?”
  “这……”
  柳七娘低眉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淡淡叹道:“大师不必忧心,那些人死就死了,活便活着,都与我无干。过往种种,不过因缘际会,其中苦乐,无需长记。”
  诛杀异类这事,又不单单是为了一口饭食奔波的猎户独为的,许多年过去,本就不该再沉溺其中才是。
  听得这话,老僧缓缓吐了口气,双手于胸前合十道:“施主能知‘因缘际会’四字便好。世上之事,切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往后自会各人有各人的归宿。”
  归宿二字,便是生于世间所能得到的最大福报,又如何能轻易求得。
  “大师的话,妾身记住了。”
  柳七娘心中郁郁,却仍沉声应了,语气听不出喜悲起伏。辞过老僧,便出了静安寺,倒也不急着下山,兜兜转转在山中绕了几个来回,最终停脚之处却是一片与其他各处并无大异的林间空地。
  先在约莫一丈见方的空地上踱了几步,她又抬手抚上空地边上一株树木。百年过去,当初碗口粗细的小树,如今已长得难以凭双手围抱了。
  下意识地蹲下身,探了探接近树根的一块地方,又回手摸上自己的肩臂处。柳七娘恍惚笑了笑,随即又怅然长叹,倚树坐下。
  待到终于下山之时,已是未时初刻前后。
  那王姓车夫是个忠厚之人,办事利落可靠,此时早已等在了山脚岔路边上。
  柳七娘无心言谈,默默上车,一路两人皆是无话。
  回程路途上,本就顶风难行,恰又迎面遇上一趟商队出城而来。
  小城道路狭窄,加上商队人多物杂,七娘不愿与人冲撞,便嘱咐王叔略等一等。可谁知这一等反倒耽搁了下来。
  商队中间一架板子车上货物未曾系紧,马儿脚下打滑,车身一个不稳,竟将货物纷纷甩落下来。好在是木料、并非易碎物件,可饶便如此,也惊了后来车马。加上雪已比早上大了许多,视物不清、脚下又滑,一时间,道路上闹腾得人仰马翻、不亦乐乎。
  好容易才重新整好了商队,再候了堵塞多时的往来客旅一一走净,日头早已偏了西。
  这冬日里,天黑得早,往往申时过半便渐渐少了行人,再过不了多久,便要关城门。王叔虽未听得七娘催促,却仍难免心急,紧赶慢赶,好容易才在申时末回了镇中。
  如意巷虽在闹市,却巷深路窄、难以行车,因此,马车只得如早上一样停在巷子口。柳七娘下车后,先撑了伞遮住头上纷纷落雪,这才从荷包中摸了块碎银子,大约半两有余,也不多说,只伸手将银两递给王叔,淡淡道了谢,便转身离去。
  “哎!”王叔看了眼那银子,成色甚好,掂了掂,比起约定车资又多出了许多,心下不安,望着柳七娘的背影,开口唤了声。
  七娘回身,微微低头:“今日劳烦王叔受累了。”
  镇上人向来知道这嫁衣坊的老板娘虽然手艺极佳,为人却孤高淡漠,因此平素里便少与她往来。这回王叔听了此言,便知她不愿再言语纠缠下去,只得收了银子,驾车回家。
  送走了王叔,柳七娘慢慢向巷子里面进去。
  她不喜喧嚣,一年多以前来檀香镇时便闹中取静,在河东市集旁这条人少的深巷中买了两进的一间院落,前面当做店铺,自居后面房中。
  此时方是酉时初,然而四周早已阴沉沉的,只有巷中几座宅子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映着地上的白雪,不仅没暖了雪色,反而连那几分朱红都显出了冷意。
  柳七娘紧了紧身上的棉衣,扶了自家门上挂着的白铜三簧锁,吹净锁上的一层落雪,正要开,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门侧几尺处蜷着一人,在雪中动也不动,似是冻僵了。
  淡淡一瞥之后,七娘便继续开锁。跨进院子关门之时,恰好一阵风起,将倚在墙角那人身上积雪扫去了许多,他身边隐约现出抹殷红色来。
  柳七娘心中一动,如此的风雪漫天、雪地上隐隐的鲜红,虽然明知两不相干,却仍在不知不觉间勾起了许久以前的记忆。她蹙眉,指尖按着眉心缓缓揉了几下,犹豫片刻,终于抵不过心底那阵翻涌情绪,迈步过去查看。
  果然不出所料,雪中那人真是早上追着马车的少年。
  仔细看来,也就不过十五岁上下,身量较之同龄人削瘦矮小许多。再见他眉宇间稚气虽尚未脱尽,然而清秀面容上却已存了几分历经悲凉世事的苦涩和愁绪,即便在昏睡之中仍未能掩去。
  七娘盯着他泛着苍白泛灰的脸色,用手摸上去,更是觉得冰冷得如路旁的冻石一般。只得压下心中不快,将落在地上、装着嫁衣的包裹收回他怀中。待到抱了他起身时,只觉这人四肢已冻得僵硬,只有后心之处透着单薄麻衣上尚有些暖意,知道耽误不得,便直奔内院过去。
  将那少年放在榻上,柳七娘解了他紧裹着的重孝麻衣,又兑了盆温水,浸湿了几条脸巾温敷在他身上。
  换了几次水,见他脸色略恢复了些,身上也有了些暖意,柳七娘便懒得再仔细照看,只将卧榻里侧置着的一床雪青色缎面被子扯过来、盖在他身上,自己却起身展了方才放在桌上的包裹。
  淡青色粗棉布的包裹里面正是卫遥一直抱在怀中的那件嫁衣裳。
  柳七娘拨了拨烛芯,让烛火更明亮些,随后便坐在桌边盯着嫁衣出神。
  这衣裳,新得让人觉得心中不快。虽说是新婚过后便被好生留存着,可在柳七娘看来,反倒更像是从来未曾着过身一般。大红的颜色里,隐隐泛着清冷阴郁之意。
  七娘不自觉地挑了唇角,眉目间染了几分讥诮神色。
  忘川(1)
  卫遥醒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光景。
  屋子虽大,可内里却陈设简单,若是乍一看上去,叫人心里不由生出空旷之感。而柳七娘正斜斜倚坐在桌边椅上,容色淡漠中又含着些微嘲讽,嘴角略向上勾起,划出个若有似无的弧度。而她手中摆弄的,正是自己一心珍惜的母亲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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