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向青春说再见》第2/15页


分别时我尽量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无话可说。
回到宾馆后我灌下两瓶啤酒,腰间别着板砖,悍匪般行走在大学路上。一路上我回忆着自认识唐睿以来短短的四五年人生,那些青春年少的影子一一在我心头划过,此时我只孤独的想哭。
走到母校门口时我奇迹般的又撞见了他和他的新欢,他们看见我时眼神已有不对,我森然狞笑,就着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愤怒抽出板砖对准那男孩的头上招呼,口中谩骂的言语到今天已难以想起。那男孩倒下时我禁不住放声大笑,路人惊恐的神色和他的尖叫如走马灯般围着我旋转。
――“高伏槿,我看错你了!你不得好死!”――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听到这话时我的心灵如同得到解救一般,泪水在压抑了一个晚上之后终于夺眶而出。
3
那个被我用板砖拍中脑门的男孩因为福大命大终究没能死成,我的小男朋友处事低调,这事情被我用半年来积攒的所有工资摆平。从此以后我发誓再也不踏入北京一步,绝不。
我开始试着交女朋友,短的两三个月,长的也就半年,中间穿插着几个男性伴侣;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就这么生活也是很好。
父亲的死是刺激我萌生结婚念头的一个重要因素。但那时我知道自己的性向已无法改变,结婚在更大意义上只是尽孝;所以我竭力想要寻觅一个传统贤惠,美丽端庄的新娘。可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却遇到了贾玲。
贾玲美艳惊人,性格骄傲得像一匹野狼。我刚认识她时她只是本市国税局的一个小公务员,却可以对着我们厂长数落大半个小时。跟她深入接触后我发现她与贤惠二字也绝对无缘,她会一天三包地抽烟,喝酒比我还厉害,骂起人来毫不留情。最最糟糕的是,贾玲结过一次婚,还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我一乐,说正好我不打算今后生儿子,你倒好,还没结婚就给我带了一个。
贾玲大笑着把烟灰抖在我身上,骂道:“你个死GAY,谁说要嫁给你啊。”
我向她求婚时她一脸愤怒与震惊,大庭广众之下就高声尖叫道:“不可以不可以,我的后半生怎么能毁在你这个同性恋手上?”我满脸尴尬地叫她小声点,她望着我突然笑得艳若桃李:“嫁你倒不是不可以,但你要保证以后不再去找男人。”
真有那么一刻我是真心希望我的后半生能够了结在这个女人身上。说不出贾玲身上到底是哪一点气质吸引了我,或许正因为她的性格实在太不像个女人,才会让我这么留恋与她相处的时光。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同性恋是哪一点打动了贾玲,以至于让她下得定决心嫁给我;直到她死时我也不敢承认她曾真心爱过我,那只会让我感觉欠她更多。
自父亲过世后我太需要建立一个家庭,而在我心目中,贾玲带给我的便只是一个家庭而已。
父亲去世后的第三个年头,我做了两件在母亲看来实属忤逆不孝的事情:一是我辞去了在国企的稳定工作,一头扎进商海捞钱;二是我娶了贾玲做老婆。我与贾玲的这桩婚事在任何人看来都糟糕得紧,母亲甚至摆出家门不幸的架势与我抗争。那时我狗急跳墙,挠破头想出一个连自己都会吓一跳的理由,让母亲讪讪地应下了这门亲事。
――我拎着贾玲的孩子理直气壮地对母亲说:“这就是我亲儿子,贾玲背着他前夫和我生的。现在我把她们娘两接回来,你有意见?”
就是在我和贾玲的婚礼上,我又一次见到了唐睿。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我与他的再次见面。我幻想我们应该在人潮汹涌的车站或街头偶遇,各自都神情疲惫但是西装革履。我的唐睿应该已经长得精明漂亮成熟干练,他会世故地同我说着一些纯男性的话题,留下手机号偶尔联系,然后我们慢慢彼此相忘或者相守到老。
在那么多宾客中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十年的岁月足以让一个少年蜕变成男人,但唐睿清晰明媚的眼神却一如往昔。他年少时纤弱的身材已经变得颀长有力,神态温和彬彬有礼,鼻梁上比小时候多出一副眼镜。我在与他目光相接的那一霎那变得呼吸急促,时光匆匆地走过了十年之后,唐睿对我的影响力竟还会这样强烈,甚至让我感觉不可思议。十年前和十年后的唐睿不断交替着在我眼前出现,深深触动着我脑海深处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经。
“喏,那个就是我的前夫,唐睿。”贾玲心不在焉地拽了拽婚纱,目光从唐睿身上扫过,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告诉我。
我常常刻意去回忆那个让我啼笑皆非的场面,我觉得上天给我开了一个极大但是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我经常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结婚前就问清楚贾玲前夫的名字,一旦浸入这种幻想中后我又开始设想我和唐睿之间的无数种可能,但美梦却每每会被现实无情的打破。
那时我看见我朝思暮想的唐睿一步步向我走过来,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问我:“师兄,真的是你?”
“对啊,没想到是你。”我梦吟般地答道。
他温和一笑:“收到请帖时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没想到真的是。”
贾玲惊讶道:“咦,你们居然认识?”
“对,高中的时候他是我师兄。”唐睿笑了笑,“有段时间我还天天跑去他们家看书的,但是后来我搬了家就没再联系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说着他递上一束百合:“这个,聊表心意吧。把贾玲嫁出去,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贾玲嗤之以鼻:“哎哟哟这话听着酸哈,你少来,乖乖到那边喝喜酒去。”
唐睿笑笑:“瞧你这话说得。不是我不捧场,待会儿我还要开庭,真的不凑巧。”
“那个……”我欲言又止地拉住他,想留他又急急放手,“你现在是律师?”
“对啊,我数学不好嘛,上大学的时候只好选不学数学的法律系。”他又抬腕看了看表,“真的快来不及了,不好意思哈,我走了。再见。”
我看着他挎着公文包急冲冲消失在酒店门口,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难以出口。我很想问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写什么,问他自那以后为什么不再给我写信,问他搬家后有没有到机关大院来找过我,问他这些年是否常常想起我,是否像我牵挂他一样牵挂我。但我知道这些话我永远也不能问出口,自从我决定要娶贾玲为妻的那一刻起,我与他这两条平行线就开始相交,然后,由交点越分越远。
婚后不久贾玲就发现我异常宠溺她和唐睿的儿子元元,这让她很开心,也让我母亲逐渐相信元元真的是我和贾玲私通生下的小孩。喜爱元元的原因我谁也没敢告诉,只有当他瞪着一双和唐睿一模一样的大眼睛望着我时,我才会私心满满地指着唐睿的照片教元元叫爸爸。贾玲一直想悄悄教元元叫我爸爸,这一点在家中被我严格禁止,我不希望夺去唐睿在元元心中的位置。最后元元学会说话时折中地叫我小爸爸,这一点让我很高兴,而且他总是“爸爸爸爸小爸爸”地连着喊,不禁让我觉得,冥冥中我与唐睿其实是连接在一起的。
和贾玲结婚后,我经常从她口中听来些关于唐睿的不咸不淡的消息,例如他的业务,他的买房计划。女人都是天性八卦的生物,尤其是当贾玲发现我并不讨厌听她提起唐睿时,这种小道消息更是变本加厉地从我家饭桌上源源不断送进我耳朵,听来令人甜蜜又悲伤。
成了家之后我开始放手发展生意,我以前所在国企生产的一批无缝钢管被我偷偷从账上扣下,利用父亲生前的关系转售出境,成就了我人生的第一桶金。钱拿到手后我立刻从钢材市场上抽身,转行自己办了个食品公司。我从经销商做起,依着父亲生前部下的庞大关系网慢慢摸索着人脉。一年后我从一起老国企烂账官司中套出一块城郊坡地,拿地皮抵押贷款,三两下建起一座厂房。我大笔一挥,意气风发地题了“槿兴食品厂”五个金灿灿的大字挂在门口。至此,我的人生除了爱情,一切都晴云万里。
听说那时唐睿的业务正从刑事转到民事口,终日奔波忙碌,生活举步维艰。我偷偷打听到唐睿所在的律所和手机号,托着认识的弟兄们有案子就去照顾他。我甚至偷偷给一个哥们塞钱让他聘用唐睿为他们公司的法务,理由是我曾经欠唐睿一个人情,却又不好意思当面补偿他,只好采取这种委婉的方式。我不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贾玲都知道多少,那时候我唯一不缺的就是钱,所有的一切歉疚,都被我用大把的钞票堵住了,这是我唯一的赎罪方式。
我原本以为我会一直这么隔着贾玲守望唐睿,如守护水中月镜中花,而事情却在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有了转机。
4
我的生意做到2001年开始出现第一轮波折。北方一家一向与我们合作良好的连锁超市突然和我们起了合同履行摩擦,一系列事情的连锁反应最后导致另一家原本与我们无冤无仇的食品生产厂家将我们一纸诉状告上法庭,然后那家连锁超市死赖活赖地要蹦出来作为有独立请求权的第三人参诉,甚至开始打我们工厂连带责任的主意。这种自我下海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混乱局面,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会让我一个头两个大。我盯着起诉书上大刺刺落着“北京市XX食品有限公司”的原告,心头一阵无名火起,操起老板桌上的笔筒就往墙上扔,对一旁的小秘书吼得山响:“谁他妈让你们招惹北京的公司了?!”
接到诉状后第一要务就是请律师,我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唐睿。那时的我焦灼得完全顾不上儿女情长,接连几通电话如催命一般把唐睿请到公司来商议对策。那阵我几乎连续一周没有沾家,靠烟度日,瘦出一身仙风道骨。我很清晰地记得有一次我红着眼守在他身边看他整理答辩意见,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居然是靠在他的肩膀上。
“困了就回家去睡一会儿吧,你看着我写也没用的。”他对我疲惫一笑,“官司的事情只管给我,你自己把公司打理好就行了。”说这话时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离我极近,口吻坚定得不容质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工作的样子,他那伏案思索侧影在灯下显得柔和细腻,无端端叫人安心。
我揉揉沉重的眼皮,恍惚中瞄见时钟已经指向凌晨四点。那时的我已经困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指着办公室里简陋的行军床含含糊糊地对唐睿说:“这么熬下去不行,你也休息一下。”顿了顿,又吞吞吐吐地加了一句,“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挤一挤……”
“你睡吧,我马上就好。”唐睿抓着笔想在纸上重新列个提纲,却差点连笔都拿不稳。我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全部文件,飞快地替他关上资料夹,扯着他就往行军床上倒:“你这种状态怎么行啊,我还指着你给我捞钱回来呢,你别想在这儿给我掉链子,睡觉睡觉!”
唐睿被我拉扯着睡下,嘟嘟囔囔地一边取眼镜一边不知道抱怨了几句什么,最后大概也是真的困了,逐渐没了声响;而我却在他入睡的那一刻变得异常清醒。原本就不宽的行军床在躺上唐睿后显得愈发狭窄,我突然在那一刻想起唐睿少年时那股若有若无的体香;我小心翼翼地躺到唐睿身边,无限珍惜这时隔十余年后的同床共枕。黑暗中我悄悄把睡得雷打不动的唐睿又重新拥入怀中,轻吻他的头发,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温度在那个冰凉的夜晚让官司缠身的我感动得想哭。
在凌晨的朦胧时分中我突然收到贾玲发来的一条短信:案子怎么样了,不会一夜没睡吧?小心身体。我被睡意缠绕着没回,再一会儿,贾玲又是一条短信发过来:唐睿现在在你那儿吧,跟他说,元元这个月的生活费快点打过来。
我敏感的神经在看到短信的那一瞬间突然心惊肉跳地一缩。
但当晚那份折磨了我们一宿的答辩状在后来却并没有派上用场。那场官司中唐睿充分显示了他日后大红大紫潜质,在开庭的前一天对方突然答应和解,唐睿带着我的授权委托书在中国大地上飞来飞去了小半个月,终于带着对方的撤诉书凯旋归来。他返程时是我亲自去机场接的他,踏出玻璃门时他像个孩子般一路高举着那份撤诉书的复印件,我知道那一刻他脸上胜利的笑容只属于我。
那天我们在机场兴高采烈的拥抱,我用力拍他的背,大力说着些慰劳赞赏的话。我喜滋滋帮他跑前跑后地搬行李,他兴奋得只顾着跟我描述那几场惊心动魄的商事谈判,我一脸幸福地开着车载他回去,心情愉快地想着,原来我们还可以这样相处。
本来我想直接载他去已经订好的酒店参加庆功宴,他却执意要先回家放行李。“我还得去换身衣服,我自己都觉得我要脏死了。”他坐在副驾上抱怨道,摸了摸脸,“你看,胡子都还没刮。”
“男人有点胡子茬挺有味道的么。”我随口接道。
“那是你呀。”他看我一眼,“我是小白脸型,留胡子有损形象。”
我不禁笑他:“谁说过你是小白脸了?”他一抿嘴,没说话,我第一感觉说这话的人应该是贾玲。“我就喜欢小白脸。”我半开玩笑的又补充了一句。
他突然乐了,有点不好意思,软软地嗔了一句:“你瞎说什么呀。”这句平常话在我听来却有如天籁,让我整整一条机场路上的心情都在莫名其妙地荡漾着。
唐睿家住在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从老旧程度看来像是十多二十年前某个单位自建的福利房,灰白的外墙面同我和贾玲的奢华住所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我把车停在院子里,准备帮着他把行李卸下来,这时候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却突然不知从哪个地方横冲过来,气势汹汹地卡在我和唐睿之间。我一怔,不知是什么状况,只好先瞧向唐睿。
而唐睿一见这人就是一脸抽搐的表情,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尽量温柔:“周先生,你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那人神情古怪地说:“我只想找你要我弟弟的人命钱。”
唐睿一皱眉:“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那是伏法,是他罪有应得。跟法院、跟监狱都没有关系,跟我更没有关系。”
那位周先生一听这话就不可遏止地抖了起来,一双干枯蜡黄的手直接抓住唐睿的衣领,神情凶悍而激动:“你们这些律师,拿了钱又不做事,我弟弟就是被你们这群败类害死的!”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拦住那男人的手喝道:“你干什么?!”
那男人反手想用手肘撞我,被我紧紧钳住,他一双红眼却仍旧死死望向唐睿,声音哭天抢地:“我弟弟明明是保住了脑袋的!他明明不该死的!是你,就是你害死他的!!”
唐睿一边拦他一边讲理,声音也渐渐火了:“跟你说了死缓期间犯法就砍头,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把法条翻烂了也没用!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
那人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挣开我的双臂,伸手又向唐睿抓去,唐睿脖子上顿时就是一道森然的血痕:“你们做律师的,全他妈不得好死!!”
我在大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突然血性上涌,愤然挥拳揍在那男人脸上。当时的我全然不顾及自我形象,眼前仿若只有唐睿颈间那道血痕;我狠狠将那人按倒在地上,每一拳只往他脸上招呼。唐睿在一旁惊声尖叫:“高伏槿!你疯了!快点住手!”
但我当时便只顾着跟地上那人纠缠,我自己到底挨了多少拳,直到今天也无法想清。当时我心中有一个特别英勇的念头,就是我在保护唐睿,在保护这个我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男人。
唐睿在我们两人把彼此揍得遍体鳞伤之前打了110,在那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离开后唐睿黑着脸把我拽上了车,并把我从司机台上轰下,自己抓着方向盘一脚油门开出小区,刚好与疾驰而来的110警车擦肩而过。
我鼻青脸肿地坐在副座上,没敢开口跟唐睿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我见唐睿没有开口的意思,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讪讪摸出手机给我的副手打电话,说庆功宴先取消,我跟唐律师还有点其他的事情要办。
唐睿把车停在路边,四下瞧了瞧:“开到这儿警车应该就追不上来了。”然后一双眼睛望向我,其中包含的感情相当丰富。我一直觉得成熟后的唐睿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指的大概就是这种时候。
他从兜里摸出一包面巾纸递给我:“你先擦下脸,小心别把伤口的皮蹭破。”他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埋怨道:“你大小也是个总,怎么还跟街头小混混一样。他不讲道理,你也不能跟着打啊,而且还是你先动的手。”
我梗着脖子做毫不在乎状:“我被打几下不要紧,主要是他先对你出手。”
他白我一眼:“那你也不能那样。”缓了缓又补充一句,“现在你被弄成这个样子,让我回去怎么跟你公司的人交待?”
我一乐:“没关系,权当我英雄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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