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轮侠影》第16/17页


  承德起立做梦,自去抽烟。绿华吃完消夜便去洗脸,没在跟前。忽由外走进,说道:
  “姊夫唤了我去,说他和我公司,叫我先打,他明早还有事,要先睡一会,你们答应不答应?”小何太大道:“我说如何,他连头四圈都打不完,叫”厂头喊他去,非他打完不可。”大何太太道:“要说妹夫人真规矩,换了我们那位老爷要和女太大们打牌,打三天三夜也不会说累,仿佛有什么好处似的,正巴不得呢。”小何太太道:“你兄弟还不是一样,我常问他,只和我们姊妹淘里同桌输多少都高兴,牌品也变好了,是何居心?
  他偏巧辩,说是陪女客打必须放局气点。我又问他,为何不与那几个年纪大的同桌?偶然勉强凑个数,总是推三阻四,至多打上八圈便想法子溜,再不叫人替打,又是什么缘故?他又说,嫌人家打得慢,说几回正赶有事,不是成心。那么杨小姐、刘家那个小的打得多慢,怎又高兴打呢?真叫老面皮。不过姊夫这样分明看不起我们,偏要他来,陪我们打上八圈才罢。”刘太太道:“姊夫也实不爱打牌,有他在此,还受批评,牌也打不好了,何苦强人所难?由他去吧,我们还清静些。”绿华笑道:“本来我不想打,我叫姊夫去。”小何太太笑道:“妹妹不要多心,我是说了玩的,谁高兴听他教训。”绿华道:“二阿姊才多心呢,哪有此事。要我打我就打,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输了不与姊夫相干。”大何太太道:“乐得输了算他的,这是为何?”刘太太道:“你真不知妹妹脾气,就是为恐输了归姊夫出钱才要一个人打的呢。你当这位小姐跟别人一样么?她姊妹真是一对,将来不知谁娶这位小姐做大太才真是有福气呢。”说时看了元苏一眼。元苏低头看牌,装未听见。
  绿华正站元荪身后,看他连庄,闻言面上微红,嗔道:“刘家阿姊再要瞎说我不来了。”刘太太笑道:“妹妹不要动气,说真话,连你阿姊都算上,你两姊妹人品相貌无一不好,叫人说不出来的喜欢。我只一天不见就放不下。我要是个男人为你两姊妹死了也愿意。好看人不是没看过,像你们两姊妹这样却未见过,通身上下挑不出一丝毛病,风头态度,举止言谈无一不好,性情又温和,心思又灵巧,叫人越处久了越爱。爱到极处偏又起心里尊敬,连随便说句重话都不舍得。比方我刚说这句笑话,你也并非真动气,只稍微脸红,我便后悔,怕你不高兴,连我也不知是何原故。实不相瞒,我对别人从不轻易低头,独对你两姊妹简直自愧不如。你姊姊虽非美丽,好看人世上还多,只那风度气味,贤慧能干不易占全。妹妹直似鲜花,和玉雪和成的,全身有仙气,说不出那么干净相,我们长得多好也带着一点俗气,怎能比呢?”说时,绿华往右侧茶几正取茶杯,闻言只把头微低,也不答腔。众人听刘太太说得这等好法,多含笑回脸相看,同声赞美。
  元荪不便插口,忍不住也偷看了一眼,见绿华玉靥微红,双瞳莹净,面上似笑不笑神气,也说不出是嗔是喜,端的身材苗条,容光照人,美秀庄静,令人不敢逼视。
  绿华瞥见元荪也在看他,明眸微瞪,仿佛是含薄怒。元荪忙敛目光。绿华已重踅向身后,微笑道:“三哥,这张八筒为什么不吃?”元荪一看,上家正打八筒,只顾看人没有留意,正要摸牌,便缩回手来笑道:“我吃嵌八筒正好听张,竟会忘了。”刘太太笑道:“自家的牌不留神看,漏了牌手气要背的呢。”跟着元荪便和了个两番。小何太太道:“多是妹妹的功劳,三阿弟今晚再赢要请客呢。”元荪答说:“那是自然。”小何太太随起做梦。绿华坐下,元苏暗中拿桌上三人一比,真是各有各的好处,不必见人,单这三双柔荑和那六根玉藕一般的手臂就足使人心醉而有余了。筠清丽质天生,端淑雅静,久已心倾,自不必说。刘太太美艳风流,柔情无限,但都使君有妇,同是爱极,不容妄起遐思。算起来只有绿华小姑待字,名花无主,又有种种渊源,如与求婚,有筠清居中为力,当非无望,无如天涯落拓,母老家贫,衣食尚且艰难,如何能有室家之想,又是这等娇贵的小姐,心念才起,立即冰消,思潮起伏了两次,终于强自镇慑,专心一意打牌,不再思索。
  刘太太见元荪洗牌时总是退缩,不肯向前伸手,惟恐与三人的手碰上。绿华下桌不久,更连人也不再看,除了随口答应,一言不发,笑对筠清道:“你这位阿弟又规矩,又老成,将来一定发达,只是拘谨一些。其实我们都和自家兄弟姊妹一样,不必大拘,还是随便点好。”筠清道:“三弟出身诗礼世家,家规甚严,初到外面做事自然有点拘束。这还是在我这里,要是别处还要拘泥呢。因他年纪虽轻,却有志气,所以我什事都不肯勉强他,绝顶聪明人倒是老成些好。”刘太太微笑不语。三圈打完,筠清起身做梦,对大何太太说:“我有点事,如该我上场请代我打几副。”说完便自走开。元荪疑她往花园内照料承德,也未在意。筠清去了好一阵,直到搬庄打了一圈才行走来。大何太太让筠清坐下便去抽烟。元荪日里赢了大钱,心不怯场,加以佳丽当前,又多情深意厚,相待亲切,由不得心中高兴。人逢喜事精神爽,手气也好得出奇,加以牌底大小虽和日里差不多,筠清姊妹、刘何二人均喜买和买跑,学福建人打法,加了好些花样,第二转后刘太太提议每番另加一百和,五块代代跑,无形中加了一倍。元荪因先已大赢家,此时又赢,不便异议,不过心存客气,不好意思赢得大多,先未随众顶买,后因刘太太连双买和,绿华也说一人不买算账罗苏,元荪不知对方之意,只得允了。
  哪知赌钱这件事越急越怕输越输得多,越是气定神闲,不计胜负,精力再稍健旺,便非赢不可。何况筠清和刘太太又是有心照顾,更占了一层便宜,搬家以后手气越来越邪,无论怎打都是得心应手。打到未两圈上,时针己指四点,元荪暗算筹码,所赢已早过手,一看绿华输得最多,刘、何二人次之,筠清最少,赢了这多,要是不好意思,不要也还不行,弄的双方间反倒起了反感,偏生绿华输得最多,赢了她的心实不安,只有不和,再多放张,把她手气提起较妥,好在底已打厚,至多少赢,决不会输,恰好接做梦的是刘、何二人,略微看牌便去抽烟。绿华是下家,便专注意她的发张,绿华连和两牌,手气果然转好了些。元称却不再和,因专注意放下家,心神全在牌上,目不旁瞬,也未想到别的。因放得巧,又不说话。一毫未露形迹。打到未副,元荪暗算筹码,因未出什大牌,连庄不多,只倒出了三百多块,绿华却翻回了多半,心想母亲快来,连当晚所赢已有两三千元,房子租大一点,多用两人均能办到,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只不知还打不打。
  心里想着,等把未牌起上一看,起手一坎北风,一坎发财,对一万,二三四五万,只间着一张七筒,等上家小何太太发完了牌,头一张便补进一万,打出七筒,听二五万,带三六万、二五万来,三暗坎,还是满贯,这样天造地设十九必和的大牌百回难遇一回,不和自舍不得,便报了听。事有凑巧,下家绿华也是一副上手筒子清一色的好牌,头张吃嵌七筒,转手摸进一张筒子,便吊发财麻将,正是元苏坎上,本家摸筒子就改叫,谁知牌邪,筒子只在下家对门出现,绿华一张也未摸进,元苏所和的牌也未出现,刚看出下家是副一色,绿华又气得直说:“这张牌出来我也不要,看它进张不进。”对家刘太太忽打出三万,元荪想让绿华和,装未看见,却被庄家吃进边三万,笑道:“三弟头张便听叫,现在还未和出,我吃了这张三万,听的牌又多又好,三弟这副孤听牌怕要和不成,还吃庄敲呢。”元荪才想起收家暗杠东风,万子一张未发,此时发出四万听叫,白板红中未见,少说也是两大番以上,如被连去,绿华和刘太太均受其害,又不好意思摊牌再和,心正后悔,摸起二筒打了出去,绿华喜道:“到底还是三哥好,送我一张好牌,这张牌庄家多半三番,拿去吧。”
  元荪见打出发财,心想上碰,自己和绿华都多摸一张,也许是张筒子岂不是好?方一寻思,未及喊碰,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发财开杠!”元荪回顾,承德不知何时走来,立在身后,忙起招呼,承德笑道:“我刚进门,你打你的。”元荪将牌立起,将三张发财取出杠了,绿华已把杠上补张代拿过来,笑道:“三哥杠上开花,我倒想得过,我老早听叫,却吊在坎上,早打这张不就和了,要被庄家敲了大牌才更冤呢。”话未说完,元荪一看补张,正是一张绝二万,杠上开花五番,满贯都用不完。承德在旁笑道,“七妹说准了,谁那不是开花,你早放,他早和,我打这些年也没见过这顺的牌。”众人说笑了几句,一开筹码,正合未两圈,倒出的数,还要多些,暗忖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该有的财气勉强不来。小何大太听五万红中对倒,一坎六万,偏巧杠上第二张就是红中,底下该刘太太摸红中,也是暗藏春色的白板坎,听二五索两大番,红中决不会和,再底下又是张六万,也是杠上开花,只元苏不和,或是杠上两张一倒换,小何大大均非满贯连庄不可,真个巧没有。小何太大又好气又好笑,直说奇怪。元荪末牌想要不算,众人不肯。绿华仍输了五百元,刘大大输四百,小何太太输了七百,筠清本无输赢,只输未牌满贯不足百元,结局元荪一人大胜。
  小何太太问:“还打不打?”元荪答说:“可以奉陪。”刘太太却不赞成再打,说:
  “周先生天亮有事,让他在花园里稍睡一会,天明后再回家好了。”说时,筠清早命人端了些南方糖食和西式糕点出来,请众食用,闻言笑说:“三弟和章家打一电话,就由我这里动身省事,还可多睡一会。”元荪说:“自从到京从未这晚回去,一则怕姊家不放心,二则明早还有好些事,要办完了才能走,必须回去。”承德接口道:“你那事我已知道。适才章家有一当差来,他所我的房子共是两处,一大一小,大的一处有二十多间,地方既偏,房又太旧。小的一处在潘家河沿,虽只一个四合院,房还干净,我命人代你布置去了。并非和你客气,至亲好友本应互相扶助,我这样办你要省事得多。你向不在外过夜并非虚语,定要回去我不勉强,但你最好到家即睡,到了钟点上火车,一切都不用再操心。那房子虽然干净,也须稍微修饰糊裱,我知三弟性情耿介,必不扰我,适才和你筠姊已商量好,把姻伯母接到我家暂住,你不好意思要推,事倒为难,我现在东方饭店定了房间,请姻伯母暂住几天,等房子收拾好再搬进去,至于搬家费用,只你该拿的钱我合承办人给你开账,决不客气好了。”元苏知他性刚,说到必做,不容推却,既恐承情大大于心不安,又恐承德手大过于铺张后难为继,再看诸人神情,明都知道底细,料定必还另有举动,必是筠清走口无疑,心中为难,又无话可说,只是应诺称谢,告辞回去。承德随命开车,输家早各把钱付出。元荪略微谦谢也就收下。
  筠清看出元荪为难,便笑道:“这事三弟不能怪我,我只和你方大哥一人商量,由他口敞告知大家,就我不说,那章家当差一来他也知道,至于办法本还未定,他适才在你身后看牌才决定的。他人极志诚,却不大看得起人,不是看重三弟,至多看我面子在金钱东西上敷衍,决不会派他近人为你布置,只管领情,不要辜负他的好意。”元荪面嫩,益发不好意思,只得红着张脸重向承德致谢。承德道:“这算什么!”说时元荪又赏了下人二十元。一会马弁报告车已开出。承德说:“先送周三爷。”元荪起身谢别,筠清姊妹要送,元荪极口辞谢。承德笑道:“我昨日大已迟慢,还是我送吧。”筠清笑道:“也好。”元荪因他昨日头次登门尚且未送,今夜怎改了态度,前据后恭,相待辞色也较恳切,只料是筠清姊妹扬言增重,见承德说完,先自起立前行,知拦不住,略微谦谢便自同出。到了门外,承德伸手握别,笑说:“三弟,接了姻伯母回来再见。令亲家当差人少,今晚来人脑子不大清楚,这类人带在身旁办不了事,还有气生。我明天派马弁杨成功随三弟去,这家伙人颇聪明老成,必能为你省去不少心力。”元苏知除承受外无话可说,便道了谢,随即辞别上车。到了车中,想起当晚所赢的钱,伸手衣袋中暗地一数,竟有二千余元,自己本钱还不在内,不由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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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三章 暗赠兼金 彼姝真仗义 遽悔前约 伯氏太无良
 
  这时章家自老尚由办公处送信回去添枝加叶一说,全家上下俱为轰动。瑞华由李家回来闻说此事,知道元荪幼随父亲出门,江南世交好友虽多,这门亲戚却未听说起过,老尚又说得那么声势煊赫,好生惊疑,心忿元荪口紧,有了这类好事一字未提,又听说在办公处打牌,有两三千输赢,元荪哪有钱输?对方是个军人,有什情理可言?元荪住在自己家中,万一输了,对方寻上门来要人要钱。如何是了?闻言非但不喜欢,反倒又急又气,大骂元荪荒唐鬼,不安分,自己才挣多少钱一月,眼看老太太来了,老小一家都养不活,还敢交结阔人,将来惹出乱子如何得了,这不是该死?就是没事,老太太来了,我也只把人情做到,要叫我和别人一样拿婆家钱去顾娘家简直休想。
  婉衿却代元荪心喜,听她胡吵乱骂,知道当晚在李家输了钱,气上加气,后来实听不过,便劝道:“娘何必多担心,好在三舅也就住个三两天就走了,那家如非深交怎会待他这好,连女眷都在一起打牌?再说三舅在我家住了这久,永没开口要过一回钱,爹在日给他都不肯要。就悦在人家输了大钱,我们又不认得,怎会和我家要呢?三舅本来昨天才和姓方的相遇,晚上头一次派汽车送回来,因娘未见着,没顾得说,怎能说他隐瞒?我看三舅决不是荒唐人,外公在日交朋友那等大方,终年帮人的忙,焉知那家没受过外公的好处?如无极深渊源,以三舅的性情决不会无故受人好处。再说人家也不肯呀。
  等三舅回来一问就知道了。”瑞华气仍不消,一边数说,一边吩咐下人:“三舅老爷回来,不问多晚,都把我喊起来,省得明天不等我起来又走了。他还要到天津去接外老太太,管他是好是坏,我也不想沾光,只问个明白,但求不给我找麻烦就是好的。”
  瑞华当晚牌散得晚,回家已近两点,母女二人再一说话,吃点心耽延,又是一个多钟头过去,容到嘱咐完了下人,刚刚洗脸上床,便听墙外汽车喇叭连响。婉衿服侍完了母亲正往外走,闻声回说道:“三舅回来了。”瑞华道:“晓得是不是,莫非人家还每天专备一个汽车送他?你不听汽车已开走了么?”婉拎道:“是的,昨晚汽车就是这个声音。”瑞华道:“是又该怎么样,还不睡去?”婉衿二次要走,忽听隔壁通往前院的花园甬道上老尚在喊:“舅老爷慢点走,我到前面开灯去,廊子底下没有月亮,挺黑的,留神碰着。”婉衿停步笑道:“我说三舅回来了不是?”瑞华把脸色一沉道:“你去喊他上来,我有话说。”婉衿应声,未及走出,随见廊子上电灯一亮,老尚跑将进来,打着帘子喊道:“舅老爷请进来吧,大大还没睡呢,灯还亮着。”随听元荪在外屋低唤“姊姊”,婉衿在里面接口道:“三舅请进来吧。”
  元荪掀帘走人,见瑞华沉着一张脸睡在床上,眼中忍着泪水,知她始终存着异母隔膜的心意。见自己光景不好,恐怕累她以及和她同母的大兄弟,心中不快。如见自己光景好,虽也有点欢喜,一面却有点不忿气。平日相待反不如姊夫姻伯母等亲切,最恨是怕失了长姊身分,事事都得秉承她的意旨。连日奇遇,因未得便告知,自然心中不快,适才推门,老尚之言一定不假,最好不等发作迎头便堵,忙请了一个安,先开口道:
  “天下事真怪,简直叫人想不到。昨晚回来就想和姊姊说,不料睡太晚了。今早起来,姊姊已到李家,当着人又不便说。姊姊还没睡再好没有。大哥真太气人,房子竟会变卦,简直叫人没法子办,幸而今晚运气真好,会被大家逼上桌子,赢了很多钱,先孝敬姊姊四十块钱,再送甥女二十块,姨嫂二十块,分点彩头,再说这两天的事吧。”说时,官姨太在里间也闻声穿衣走出,笑说:“舅老爷发财了,说出来我们大家喜欢。”元荪随把备就的钱分交各人面前桌上,官姨太和婉衿均说:“外婆就来,三舅要钱用的时候,给我们做什么?心领好了。”瑞华最喜娘家人给她做面于,忙道:“老尚说方家上千的局面,舅老爷一定赢得多,你们先收下,听他说话。”
  元荪随把自己和筠清姊妹的世交同学至好,并是父亲义女,此次在京重逢,以及相待如何优厚一一说了,只把游园仗义和人打架归区的话略微改变,钱也只说赢了五百,牌底只二三百元输赢,因是连胜两场,手气奇旺,才赢此数。并说房子是方家代为主办布置,并在东方饭店开好房间,母亲来了先住饭店,等一切停当再行进宅,怎么推也推不掉,大约连一应家具陈设都是他夫妻买,还派一马弁同到天津招呼,如今诸事不用操心等语全数告知。元荪上来,先没头没脑说些话,引起瑞华好奇之心,再拿点钱为她一做面子,话又说得甚巧,这一来果将瑞华稳住,怒火全消,深觉元荪遇合太奇,运气太好,妒念未消外满肚皮的气话已打发回去,那四十块钱也未肯要,说是留给老太太买东西。元苏只得收回。见夜已深,明日还须早起,便即辞了出来。
  元荪回到房中想睡一会,哪知道精神兴奋过甚,又回忆起方家诸人相待情景,筠清虽是儿时青梅竹马之交,彼此情分深厚,一则睽别数年,自经父丧以来日以事蓄进取为念,原无室家之想,乍相见时虽不免情怀怅触,但一想到罗敷有夫,不容再生他念,稍微感慨也就拉倒。惟独绿华和刘太太两人影子深深印在心头。其实心中并无他念,明知一个是贫富悬殊,齐大非偶。另一个更和筠清一样,名花有主,难与亲近,一堕情网,不特行止有亏,错己错人,甚或连累筠清姊妹背上许多恶名都说不定,心中警惕,如临冰渊,不知怎的,在方家牌桌上与她相对时,只管明波送媚,芳泽微闻,蜜意关切,深情款款,还能强自镇慑心神,不使稍涉遐想,这一回家反倒放她不下,一合眼便思潮起伏不已,故意想别事刚刚岔开,隔不一会,这两人的影子又复涌上心头,怎么也睡不着。
  连日熬夜,又动了虚火,身上直出冷汗,赌气起身下床。
  元荪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在家时睡得甚早,偶然晚归,进门便脱衣上床,关灯就寝。时又深夜,恐惊动上房诸人,也未开灯,想到窗前就着斜射进来的月光将身上钞票细数一遍,就此岔出心中杂念。起初在牌桌上收钱时本未点数,接过揣起后在汽车中也只伸手入怀,暗中查点,约计两场所得约有两千余元,连同旧存余款、奖券彩金共计三千未到。但经他仔细一点,忽多了五百元。最奇怪的有一叠钞票,只上面三张是十元的,此下都是五十元大钞。细一忖时,第二场所收的钱,三家俱是花旗钞票十元五十元两种,曾把大票分开,另放在里层袋内,暗中记数,也未差错,这一叠应该是十元一张十三张,怎会变了五十元一张十张,外面却夹着三张十元票,岂不多出四百元来?先颇心喜,继一想,也许给钱的人因上面盖有三张十元票,取钱时疏忽所致,事后必然想起,散票乃自己车中数误,回忆赢数正对,这叠五十元大票且等天津回来问明筠清,托她还给原主好了。不过事前打一电话才好,省失主疑心,错怪下人,或疑自己认为便宜默受。
  方自盘算,猛想起这叠钞票乃刘太太所付输账。记得付钱时,刘太太因自己客气谢了两句,乃先把她本人应输之款也是十元五十元两种放在面前,再把别人点付之款连筹码一一代为点明,统收到面前,再合一起递将过来。当时觉着她好似随便一重,上下两头均十元票,有一叠十元票夹在中间独厚,以为多了三张零票所致,大小也似不齐,不料暗藏春色,照此情形分明暗中相赠,这时打电话一问反不合式。想到这里,对方倩影柔情重又涌现,心方一荡,抬头瞥见窗外碧空云静,斜月流辉,照得大半边庭院清澈如画,院中海棠夹竹桃的影子映向窗上,离披横斜,宛然图画,衬得夜景十分清幽。正想走到院中一看,忽然一阵风过,立觉身上生凉,灵府一清空,欲念随以冰消,跟着便有了倦意,随去对面厕所小解,过院一看,原来启明星耀,东方已有曙意,回到房中倒在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醒来天已十点,老尚早在外屋伺候,当日十二,元荪原定十四到津接母,因少章房子变卦,亟须寻房布置,恐方家次日又请,只得推说十三赴津,不料弄假成真,方承德代办房子,又派马弁随行,话已出口,对方初交,全由筠清情面,不便更改,只得将错就错,期前一日到津,住上一晚,间明车到时刻,次日按时往接,虽多花一晚旅费,比较从容得多。正想问方家所派马年来未,老尚答说:“刚来,名叫杨成功,还给舅老爷备了一辆汽车,说奉处长命令,知道外老太太明天才到天津,今天必还有事,叫汽车不要回去,请舅老爷随便用,直到舅老爷上了火车为止。新房子那面处长派了一个马副官,天刚亮不大一回便跑去寻了房东,进去看了看如何布置,现在派了几个弟兄分头找人打扫裱糊买家具去了。”元荪忙问:“马副官人在哪里?”老尚答说:“人没有来,这都是杨成功说的。适才房东也来和我送信,直害怕,我再三说舅老爷是规矩人,以后决不倚仗军界势力和他麻烦,他知道不租也不行才走了。刚才又来说,处长真好,房租一付整年,一个钱不少给,想送马副官点钱,反被说了几句,高兴极了,直说难得,偷偷送了我几个,这都是托舅老爷的福,我给您请安啦。”
  说时瑞华叫人来唤,问知前事,说:“少章太可气了,你反正今天不必早走,现成汽车,何不寻他要那半年房租?”元苏心想:“现在虽不等用,一则来日方长,职小薪微,多有点存项总好,二则少章这等负义薄情,也实可气,不趁此时藉口急用索讨,以后决难到手。并且瑞华的话不听不行。”只得说道:“这时人还未起,昨天姊姊不肯要那红钱,仍请姊姊全家去华美吃一顿,吃完再寻他要好了。”瑞华笑道:“你就是有点钱就烧包,不请这个就请那个。你知道在北京立家有多难处,还不俭省些!你同方家这样阔人交往,莫非不绷个虚场面?尽是人家请你。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家里现成的饭,出去吃做什么?”元苏连忙应道:“姊姊说得对,我因姊姊不肯收心里不安,既是姊姊盛意关切就不去吧。”官姨太在旁笑道:“我说还是三舅老爷心好,才赢了一回钱,谁他都想得到,不像那位大舅老爷,用不着人时连面都不照。”瑞华道:“老三心倒不坏,不管是真是假,到底有这份心才说得出来。他哥哥天性比他还厚,可惜从小书没读多;又没他聪明,要不的话,他和老三随我爹同在南方,他还大些,像方家这门于亲怎会联络不上?前回见面我还问他,可有什么有交情世谊,能够照应的人家,他说了几家,不是穷鬼就是没出息的前清老人,就没提这方、林两家,所以昨天我听三弟说起近日所遇奇怪呢。至于那位大舅老爷,本底子也忠厚,并非天性凉薄,只为姘上阿细这老狐狸精,闹得众叛亲离,越来越不成话了。”
  元荪问知那汽车不是昨晚所坐,料承德并不需要,只率承情到底,去和筠清打了个电话,托其代为致谢,并说房租家具一切费用务必照算,并请从俭。筠清笑答:“那是自然,你的光景和为人我和承德知道,必不使你难过。”元苏知筠清素无诳语,心始稍安。元荪打完电话,默许安家用度,承德手大,房租又多付了九个月,事完怎么也得近千,虽花大多,一则朋友帮忙,不能说别的话,二则母亲近年愁苦在心,起居饮食全不如意,南京住房大而破;日,此次北上就养原是无法,自己只管说是事情不坏,但未明言所任何职,母亲久随父亲在外宦游,人极聪明,焉有看不出事情大小之理?如若进门便见气象光昌,陈设一新,老怀也必欣慰得多。日前想租少章房子,便为顾虑大多,急切间难于措办之故,不料因他展转推延,说话没准,阴错阳差,前往游园解闷,得此奇遇,三两天的工夫光景为之大变,也许从此渐人康庄,岂非父亲阴灵默佑才得否极泰来?
  就说多花点钱,只要母亲喜欢也就值得,何况钱又是由方家而得,譬如昨晚第二场牌未打,方承德没回便即辞去,或是根本不赢,又当如何、元荪正在寻思,回顾老尚仍随身后,昨晚开门时已然赏了他两元,今早又得房东所给好处,搬家的事虽没命他再管,想必心满意足,笑问:“你有事么?”老尚答说:
  “马弁杨成功还在门房等着,舅老爷见他不见?”元荪便命叫他进来,我就在这里等着,老尚应声走去。一会杨成功随了老尚走进,向元荪立正行礼,叫了声“三爷”。元荪见是昨晚随车的一个,年约四十,身材高大,全副武装,看去似甚精干,便笑道:“多谢贵上盛意,命你帮忙,这里有五十元,十元送你买杯酒喝,四十元作为天津来回买车票以及零星用度,不够再向我拿。”元荪原想对方差弁眼孔必大,自己承人的情,因主敬仆,不能作寒酸相,惜小疼钱,好在难遇的事,就坐二等车连赏马弁也不过多花三十元,直当昨晚四十元瑞华收下。哪知杨成功并不来接,恭立答道:“报告三爷,昨晚处长跟太太吩咐,说三爷北京刚来,不大熟悉,这次迎接老太太,一切的事均由处长命人代办,事完再跟三爷开账,已然交了一百块钱给杨成功带着,来去都由办公处订的包房,车票用不着买,就这一百块也是备而不用,上下脚力能有几个?至多花个十头八块都得剩回来。至于杨成功出差,领有饭钱旅费,不奉命令决不敢领,何况处长、太大对杨成功有救命之恩。三爷是太太至亲,只愁效力不到,如何还敢亏心领赏?请三爷收回去吧。”
  元荪不便坚执,只得作罢,随命老尚陪出,吩咐招待烟茶,叫厨房单给备饭添菜另外开账,杨成功立正辞谢出去。
  元荪回去,见瑞华人影在长廊拐角上一闪,知在暗中窥视,笑唤“姊姊”,瑞华笑道:“你这干亲果然对你真好,什么都给想到,看这神气,怕恐什么都是他家包圆了呢。
  你哥哥怎会不认得他们,真怪。”元荪便说:“筠清与己同在苏州,哥哥是往南京,并且此时哥哥是大人,我们年纪都小,如何会在一起?”瑞华略一沉吟,便命女仆告知厨子,给门房、马弁、汽车夫添菜,做好一些,开公账,不要问舅老爷要钱。姊弟两人同回上房。一会开上午饭,元苏吃罢,瑞华催令起身,以防少章出门又见不着,并教了一套话,对于方家的事先莫提起,元荪应了。到了那边,少章倒已起身,相见之下自又提起房子的事。少章微一沉吟,说道:“我并非不借房子,因恐你们处不来,偏生那天手气不好,把钱输了,昨天费了好些事,只筹到五十元,你先拿去。婶母一到我一定还你就是。房子如未找到,可到你姊姊家中住上两月,省得赶,还省不少的钱。”元荪本心少章多少退还一点已足,闻言不禁生气,冷笑道:“姊姊嫁出门的人了,姊夫又新故去,娘来了,自己亲侄有家在此不能借住,却累人家外姓?就兄弟不爱面子,也得替姊姊想想。房子找不到,有的是饭店。”少章道:“说你荒唐还不认账,你有多少钱敢住饭店?”元荪道:“那有什法,莫非娘来了在街上露宿不成?”少章怒道:“好,好,由你,你这样胡花,将来没法过时不要找我。”
  元荪闻言,勾起前恨,懒得再说,见五十元放在烟盘里,知是对付自己的,便笑答道:“要说没法,现在便可算是没法,大哥何曾帮来?现成空房拿钱来租尚且变卦,何况其他?这个请放宽心,只请娘到以后,把所收屋租发还,兄弟好歹多过两月,将来无力养家,哪怕措着老娘满街去讨呢。除却祖宗神主在此岁时上祭而外,决不无故登门,相累更不至于。这是那五十块钱么?我此时忙着去天津,不能多留,娘在天津,也许就便玩一两天,你要见面,后天到东方饭店二楼三十五号便见到了。”阿细在旁带忿说道:
  “共总在孙家支了这五十块钱,你不说这一个月里头连一块钱都不能再支么?你的大烟快完了,还没买呢。”少章撅嘴答道:“婶婶来了,他等钱用,那有什法?由他都拿去吧。”元荪见阿细口说着活,瞥见烟盘里瓷缸,因刚取来挑烟还未收起,内里还有大半缸,想似觉着与所说不符,一边忙着加盖,口里骂道:“这位四小姐也真该死,你爸爸就被你们逼得忌大烟,也不犯着赶魂一样今天便要他忌呀,把这益母膏磁缸拿来作什?”
  元苏也不理她,向少章道:“大哥费心赶紧筹办一下,天津回来再见。”转身便取。刚到外屋,便听阿细悄骂:“杀坯,要是我偏不还你,看你怎样?”
  元荪懒得理论,匆匆走出。外院遇见盛祥,悄问:“三爷,钱拿到了么?昨晚孙家不知什事给了老大爷三百块,孙公馆打牌赢了一百多呢。”元荪才知道少章富余,安心不还。弟兄怄气,不愿听下人小话,含糊应了句仍往外走,耳听盛祥口中咕道:“老太爷好人,都让这破娘们闹的,好好一家子全成了仇人。”元荪坐在车中越想越气,把只要少许敷衍姊姊,余款不再追索的邪念打消,决计非要不可。到家见着瑞华,还未尽情吐露,瑞华已是气极,说:“你走你的,明天我和你要去。”元荪不便多说,又往新房子看了看,见承德所派马副官带了一名护兵正代安排布置,雇工棱糊,油饰一新,并把奉命置办的家具什物清单提过。元荪一见,由陈设用具起,下至刀砧通条,一箕一帚之微无不毕具,只未开列物价,问知筠清代开,心中大喜,暗忖:“这样娘一到,至多在饭店住上两三天便可现成入居,多么省事,就多花钱也值。”心感承德夫妻情重,再四向马副官称谢道劳。因时尚早,意欲请吃一顿,晚车再走,马副官推说有事,改日再扰,力辞不往,只得辞谢出来,坐五点四十分快车赴津,向长发栈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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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四章 板舆就养 慈母喜平安 佳朕纷来 全书得归结
 
  元荪从小随宦便在外跑,深悉人情,从不自大,饮食起坐俱拉杨成功一起。杨成功先守规矩,自是不肯,经不住再四劝说只得允了。元荪见他人甚精干,言动稳练,相熟以后拿话一套问,才知是个老行伍,某督军还是他的直辖排长,因运气不佳,改业为商数年,大同腾达,某督后任旅长,始往相投,为了见面时戏骂了几句,山东人直性,负气去往江甫投效,得另一旧同事援引,由排长升到连长。承德适任师部参谋长,偶因细故犯规开革,承德喜他干练,给在师部补了一个少尉副官,随在身侧办公,甚为得用。
  就要提拔他改任军官,不料师长升了督军,杨成功同朋友往酒楼吃酒,大醉出来,正值督军宠妾之兄在街上行凶,毒打商民,路见不平,上前解劝反吃打骂,一时怒起,开枪将对方打伤,当时擒往军法处,眼看枪决,被筠清知道,一面强着承德解救,一面又亲自遍托与那宠妾交好的女友设法力劝,这才打了三百军棍,判了三年徒刑,将命保住。
  因有承德托情,受刑虚应故事,到第三月上便设法保出。筠清怜他无辜,恐宠妾记仇,不敢留用,给了百元川资,令其别处谋事。成功感恩入骨,到北京谋事将成,忽闻承德来京设办公处,往见力求,愿随恩主为奴,不愿离京。承德夫妻知他忠实,力遣不去,只得改了个名字,暂令相随,名为马弁,实与副官一般待遇,和那马副官俱是承德手下得力亲信。
  元荪又探出自己和筠清的关系,筠清似已明言,承德也颇赏识自己,日后还要代为营谋差事,暗忖承德为人虽非霸气太重,照此行径分明爱极筠清,凡事将顺,看筠清初意似想隐瞒,不知怎的又自说出,回忆承德对己亲切,是在昨晚由外回来以后,彼时筠清曾去花园静室,真情必是此时吐露,承德竟能如此厚待,委实难得,所派两人俱是他的亲信,且喜不曾怠慢了他,自己虽决不想由筠清身上起来,对方如此盛意优厚,总是让人赞成的好。二人谈到子夜才自安歇。
  次早起来,成功正由外赶回,言说火车下午两点才到,三人吃完午饭去正好。元芬因他是山东人,特意同往三不管松竹楼饱餐了一顿,成功算计时刻,雇好一辆汽车驶往新站,因车误点,又候了一个多时辰火车才缓缓驶来。才进月台,便听二等车中有人高呼“元荪”。元荪听出是张凌沧的口音,忙即应声,追过一看,凌沧正探首窗外,挥手相唤,周母就在凌沧身侧偏脸外视,面有喜容,只是头发比在家时又白了许多,知是家况不佳,思子忧劳所致,心中一酸,不禁流下泪来。这时车上人多,成功看明老太太,便要上抢,元荪知道车上人多,正忙着挤下,不愿武弁恃强往上硬挤,忙道:“车已到站,先不用忙,我们等人下完从容上去好了。”成功口里应是,仍去车门前等候。元荪便由人丛中挤过,隔窗先向周母请安,又与凌沧握手,忽听第二窗高唤“三哥”,一看正是两个兄弟,一边应声一边招呼:“先不要忙,一会人下完了再下。”周母看见爱子越发成长,神采焕发,悲喜交集,眼泪直转,强力忍着。元荪问道:“娘,奶妈呢?”
  周母道:“没有来,少时再和你细说。”
  元苏最关心乳母周氏,觉着今日除兄长外一家团聚,只缺她一人,未免美中不足,并且母亲年老,代主家务全仗此人,怎会没来,见母亲说时老眼已有泪珠,知有难言之隐,恐惹伤心,又不便问,正在眼望老母欲言不得,忽听身侧有人低语道:“好姆妈和嫂嫂吵了两次架,大哥生气,须赶她走,她也气极,恰好她儿子在四川做生意发了点财,硬接她回家养老去了。走时,我们该她的钱一个不要,只因大哥赶她,非要算清工钱不走,还有大哥昔年借她的五十块,母亲劝也不听。大哥大嫂赌气给了她一半,一半让娘出,好容易说应了,其实她不要,连那一半也送了娘,娘不要,她说娘此时手边没钱,作为借她的,等三哥发了财,再加十倍百倍还她。三哥走时留的钱还剩四十三也交了出来,和她儿子回四川去了。走已三月,娘怕你担心,所以信上没说。”这说话的正是三弟和卿。元苏听完,心料老母此来,一半也为乳母逼走,日子益发艰难之故,心方悲愤,忽见凌沧和老母回转身去向人答活,原来人已下得差不多,成功挤了上去,弟兄二人忙即上车,扶着老母和凌沧走下,成功向凌沧要过行李票,另叫脚行拿了随身包裹小皮箱一同出站。
  凌沧问道:“往北京的车再隔一点钟就到,出站作什么?”元苏道:“娘和大哥一路辛苦,也该歇息歇息,并且天津难得来,反正北京房子刚租到手,还在托朋友帮忙布置,就到北京也须住几天栈房,看好日子才能搬进去,想请大哥陪娘在天津玩一两天舒散舒散再走。”周母深知爱子用钱有分寸,就要博母欢心,也不会做那力不能及的事。
  前因每次来信均未明言所任何事,职小薪微已在意中。又听媳妇背后对人说,元荪在京,只奖券处一名书记,但所寄钱数又觉比书记收入好些,恐其忧急,也未函诘。这次北来实非得已,来时担心爱子力薄难养,这时见他气象堂皇,人又白胖了些,还要请我在津游玩,不是近来有了发展,便是手边宽裕,当人不便询问,一切听之。凌沧深知元荪底细,见他景况与来信不类,心中惊奇,连要问时,元荪忙使眼色止住。
  元荪两个兄弟也是觉着三哥在京不知如何省吃俭用,奉母到京不过少受闲气,希望将来,目前新安家一定为难,这次如非凌沧盛意,说伯母年高,两弟尚幼,未出过远门,坚执代买车票,三哥又曾来电,宁多花钱,不能使老母受苦,直连二等车都不肯坐。老母那么大方的人,路上一钱不舍妄费,一切多是凌沧请客,心还悬念,哪知竟有这气派,还有随行马弁,又听说在天津还要玩两天,高兴已极,惟恐凌沧阻止,悄告元荪道:
  “这半年来全亏张大哥呢。”元荪方想起忘了致谢,正欲开口,已然行到站外,成功抢前将手一招,一辆大新汽车驰来,成功说道:“先因误点,那汽车己然开发,新旅社房间已然订好,这是另雇的新车,请三爷陪老太太先去。那行李票是天津提的,如不取什东西不用提了,就存在站上,一半天走时转北京再提吧。”元荪笑答“好、好”,一行五人坐上汽车,成功挂沿,风驰开去。
  到了日租界新旅社,订的是二楼五十四五两号,俱是特等大房。周母和幼子住一间,元荪、凌沧三人同住一间,各加一铺,分别洗漱完毕。元荪等老母坐定,成功退出,便喊茶房拿烟具,周母拦道:“南京烟不好买,我已忌了半年多了。”元荪闻言心又一酸,答道:“娘本恨这东西,因病抽的,爹在日娘都未忌,到儿子奉养娘时却要娘忌烟么?”
  周母老瘾药本未断,不愿儿子难过,长途坐车也实疲劳,凌沧也在旁相劝,含笑允了,茶房已将烟具端进。元荪随扶周母过去。周母久未得到爱子服劳亲热,笑道,“我还能走,不到那么老呢。”元荪看出老母头虽半白,精神尚好,依言停手,又将枕头垫好,扶侍卧倒,一面向凌沧道谢,一面卧倒代母烧烟。张凌沧知他母子久违,必有许多话说,起身要走。元荪拦道:“大哥,我家的话还避你么?我此时又高兴又心乱,什话都无从说起,只能说我近况甚好,种种意外奇遇,母亲到京必比南京安逸,前途难料,近两三年家里决不发愁,让娘和大哥安心而已。详情太长,也许到京才说,我已叫开大菜了,你走作什?”周母闻言大力心宽,凌沧忍不住近前间道:“三弟既然近况甚好,怎来信不提,让伯母早点安心多好?”元荪知他至交,听出有责难之意,悄答:“大哥你不知道,我前几天还在犯愁,就这三大的事太奇怪了。那马弁便是我新交友派来帮忙的,我先前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宽裕,日期又近,写信怎来得及?先陪母亲玩两天,还是到京再说吧。”凌沧方始释然。
  周母多年未出远门,此次就养原非得已,惟恐京中生活不易,元荪事小薪微不能支持,比较能稍扶助者只胞侄少章父子,但元荪来信未怎提起,不知如何,连日愁思,不曾睡好,疲乏已极,幸见爱于光景似乎不差,心虽快慰,老年人终是气弱,也是满腹的话不曾出口。南方极少抽到好烟,又忌了多日,越觉烟香,连抽了两口,精神一振,跟着茶房端进西餐,母子四人和凌沧一同吃过,元荪又强劝着再抽了两口,周母不觉愁劳尽失,心身安泰。元荪知母亲爱听戏,先去隔室告知成功,令往大舞台订一夜戏包厢,然后归询两弟南京情况。
  周母接口笑道:“你哥哥对我还好,你嫂子大体上也过得去,只是算小,气量厌些,女人家多是如此。我到北京来是为想你,又以拙庵故去,你姊要扶枢回川,你年纪轻,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恰好你张大哥北来的。至于周奶妈是为她对我太忠心了,她老想着从先日子,有一点不顺心就代娘不平。前日为你嫂子房里丫头不懂事,两人顶了几句嘴,正好她儿子来接她回家养老就走了。她在我家忠心操劳数十年,总算有个好儿子,得了善报,等你好了再补她情吧。家务事都是这样。我儿堂堂男子,板舆迎养本尚非时,既然将我接出,便应努力上进,重整家声才好,这类不相干的闲事只管打听什么!”元荪知母亲恐己记恨嫂氏,暗忖嫂子多不懂事,也须看在长兄面上,好在母亲已经接来,不会再受气苦,两弟不曾开口,必也被母亲禁阻,一家人有什法子,问出详情徒自生气,由它去吧。口中应是,便不再往下问。
  周母转问少章如何,元荪本心到京再说,继一想,老母还不知道少章为人,此时不说,到京相见被少章间知自己近况,必又造谣生事,心又有气实忍不住答道:“儿子本来不想说的,他太难了,娘莫生气,听儿子说他为人。”话一开头,随将少章平日相对,以及这次租房情形,连想暂时缓说的近日奇遇经过全都说了出来。周母只是静听,听到后来巧遇筠清,打牌大赢等情,才笑说了句:“我儿运气真好,难得筠清竟有如此义气。”凌沧和两弟闻言自是愤喜交集,互相又谈了一阵家常和南中情形,成功方始回转。
  凌沧就便出门访看亲友,两弟初到天津也想游逛市街,元苏每人给了两块钱,命茶房买了些水果糖食,自陪老母对灯闲谈,恐烟抽多不能入睡,未再强劝,谈不一会,周母便自睡着。元荪给盖上被,将烟灯灭了,守到天黑,凌沧和两弟已相继回转,周母才醒,体力全复。元荪早命人在秋山街菜羹香订好了座,服侍周母略微洗漱。因周母力弱瘾小,饭后看戏勿须再回旅社,只得先劝着多抽了两口,然后同去吃饭。元苏又和凌沧同回的两个姓杨的亲戚约了同去。成功老早设辞告假避出,等周母到菜羹香吃到快完,成功才来。元荪问知吃过,因戏园就在近处,周母又愿游览市街,便同缓步走去。成功又赶前去多定了四个前排座位。戏散回旅社,周母觉出有些倦意,恐烟提神,坚不肯抽,元荪兄弟扶侍睡下,和凌沧二弟略谈了几句,便自分别睡。这一夜,都是梦稳心安。
  元荪早起,往听隔室静悄悄的,心疑周母未醒,轻轻推门一看,老母和两弟俱早起床,梳洗停当。请过早安,笑问:“娘长路劳乏,怎不多睡一会?”周母笑说:“我近年起早成了习惯,昨晚睡极舒服呢。我看天津也不过如此,无什意思,还是早点起身,到北京早点安家好。你要陪我听戏玩,北京不也有么?”元荪知道老母嫌耗费,心想天津除了马路修整无什意思,笑答:“本是想娘在津游玩两天,既想早动身,自然是听从娘的心意。”随要早点烟盘服侍周母用过,又告知凌沧、成功,定在下午起身,中饭就用本旅社的西餐。成功先去定好了包房,回来算清店账。同坐旅社送客汽车往老车站赶去。夏间天长,到京天还未黑,成功回说:“行前打了长途电话,有汽车等在站外,太太和林小姐也许在站上接呢。”说罢车停,听人呼“杨副官”,元荪、成功探头外望,筠清、绿华姊妹二人带了两名马弁正在站台之上迎候,见元荪母子招呼,一面含笑叫应走了过去。元荪喊道:“筠清、七妹,我们就下,不要上来了。”随说随扶周母同下。
  筠清姊妹趋前行礼,同唤“阿娘”。周母与二女别了多年,见她姊妹出落得非常美秀,装束却极淡雅,加上珠光宝气一衬,越觉容光照人,心中喜极。筠清便说:“承德本定来接,因被公府来人请去,令代致候,连泰丰楼接风宴也改了明天午饭,请阿娘先去东方饭店歇息,同去撷英吧。”周母知不能推,连说多谢,元苏又给张凌沧介绍,边谈边走,行李交由杨成功守提,一同出站。随行马弁早有一人抢向前去,将手一挥,两辆汽车驰来相候。周母与二女先坐一车,元荪弟兄和张凌沧四人同车,往东方饭店开去,一会便到东方饭店门首。马弁开了车门,周母坚谢二女扶掖,一同走进。
  房本订在二楼,筠清因闻周母近来年高体弱,恐升降吃力,把房间改在楼下,共是两大间一小间,周母进房,便命元荪、三弟和卿与瑞华、少章两人去电话,元荪不愿二女与少章相见,接口道:“稍微等一会,我打去。”筠清会意,笑道:“阿娘多年不见他两位,怎不先通知?”元荪不便述说家丑,笑答:“我怕老三初来话说不清,原说我自己打去。”绿华口直,一笑道:“不是我姊妹小气,这位老阿哥阿娘不通知他人也罢,这等人见面阿要叫人难过。”筠清看了她一眼道:“妹妹说话怎这随便?尚幸阿娘不是外人,他就有点糊涂,终是自家人,哪有不通知之理?”绿华闻言微愠,正要答话,周母原是随口一说,忽念二女与二人不曾见过,少章又是那等为人,忙道:“刚才我没想起,少章此时人也不会在家,就给章家送信好了。”元荪道:“我想也是这样,我就打去。”筠清恐绿华再说少章不好,未再开口,借着重向周母礼拜岔过,周母又托代向承德致谢。一会元苏回说,姊姊在曾家打牌,少章大哥电话未打。筠清随唤马弁将车上新购办的一副烟具取来。元荪见她如此周到,感切心骨,未肯以空言相谢,只朝二女作了一揖,一言未发。周母知承情已多,亲生女儿不过如是,也就不再言谢,略抽了两口。
  天已入夜,张凌沧京中本有至戚,行李一到先自辞别。筠清知是元荪好友,便请同赴撷英之约。凌沧先听元荪说起,本就羡慕,再见人又这等大方,也不客套,答应到时准到,请不要候,匆匆先走。元荪见到时候,一行同去撷英吃完西餐,又同回店。凌沧少坐别去,筠清姊妹与周母、元荪一直谈到十一点,才殷殷订了明午泰丰楼之约,辞别回去。
  周母想起,昔年在苏州两家曾有婚姻之议,此时绿华尚幼,一半为了女家父母嫌男家光复以后家道中落,一半也由于周氏家规,儿女婚姻必须男长于女,以免男的正在盛年,女的已成老媪,遂致夫妻不能和美,引起纳妾纳婢之弊,尤其是儿子娶媳必在二十五六岁学成明理以后。大侄少章因嫂氏钟爱,亟于抱孙,十六便娶,以致书未读好,弊害无穷。筠清年纪比元荪大了四岁,家况又有贫富之分,凭着情面和托人劝说勉强的婚姻恐成怨偶,当时拒绝梅老师的好意,两家也因此逐渐疏远,断了往来。不料绿华也如此好法。可惜爱子此时职小薪微,依人作嫁,只管气象堂皇,不似穷薄之相,未来之事到底难知,否则二女俱都念旧情深,毫不势利,绿华年岁又极相当,岂非一双佳偶?
  周母心正寻思,忽听门外过道有人在问茶房,这两号是方处长,怎说姓周?周母听出是少章口音,忙喊:“元儿快看看去,是你大哥来了吧。”元荪方摇手示意,便听茶房赶了过来,答应:“轻点声,你不是问刚打南方来的一位周老太太么?今儿到的客人就这么一位老太太,姓周,还有三位少老爷。房间是方处长订的,先倒是在二楼来着,今儿处长太太来看,怕老太太上下楼梯费事,我们现给客人匀兑的。那位周三爷身量口音跟你说的一样。你不让我们进去回,自己敲门又不放心,这怎么办,要不你还是在客厅坐一会,等周三爷带的差官回来,你问明白啦再进去。”少章呆了一呆,又问:“这房多少钱一天?他们人不多,怎会住有两间?”茶房笑答:“这是带差官的特等房,每天十块小账加一,处长太太跟一位小姐还有一位同来的张二爷同在撷英吃完大菜回来,陆续刚走。三爷先给老太太要柠檬茶来着,必还没睡,你要是他亲友,听见说话早出来了,也许不对。那边铃响,我还有事,你还是在客厅等一会吧。”
  元荪听到这里,见周母已两次摆手命出,才起开门,一看少章正随茶房外走,故意喊了声“茶房”,茶房一面回应,一面忙告少章:“这位就是周三爷,你看对不对?”
  少章闻声,早已回身走来,元荪故意喊道:“大哥怎不进来?”少章板着一张脸答道:
  “我不知道你这样阔,怕走错呢。”元荪当着茶房不便回答,便同进房,周母已起立相待。少章请了个安,问道:“婶婶怎今日才到?”周母一边命坐,随口答道:“你三弟定要陪我去天津玩两天,所以今日下午才到。跟着便有元儿的朋友请去撷英,天便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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