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思想的密林里》第2/10页



我以为,当代中国学人的要务并不是如何(及是否应当)把学术和思想分开的问题,而是如何(及是否应当)超越旧的学术思想而开拓新的学术思想的问题。所谓“新的学术思想”,不仅仅指它的内容,而且也包括思想和学术的一种新型的关系,即不再单纯把学术看作思想(道德政治思想)的附庸,而是将严格的学术作为思想本身内在的风骨,它引领思想的灵魂一步一个脚印地建立自己的基地、居所和世界,使思想真正成为立足于自身生命的、因而可以能动地作用于现实生活的独立主体。学术是思想的自律,只有自律的思想才是自由的思想,只有自由的思想才有超越现实和改造现实的力量。这种力量首先是一种批判的力量,它当然也包含有道德政治的内容,但又不止于这些内容,而是对整个人类精神生活的反思和审视;因而它是超功利的,但同时又是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它直接关系到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精神状态和“前理解结构”。从历史上看,人类一切曾经有过的思想在学者眼里都已经成为了“学术”;就当下来说,没有一种学术不是同时也在表达着一种思想。学术对现实的超越其实是对现实的深化,即深入到了人心和人性的普遍现实、深入到了一个时代的思想,即“时代精神”。我们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是自春秋战国以来最为活跃的时期,在它的前面充满了未知数,是根本不可能用一种封闭的、内部一片混沌的思维框架(天人合一、天道有常、五德终始等等)来把握的,而必须精炼我们的思想武器,用一种经过现代学术训练的、锐利而轻灵的逻辑理性来刺穿现实的表层,揭示其内在的本质趋向。在这方面,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典范。


以这种标准来衡量我们今天的学术思想,就会迫使我们克服中国人历来健忘的毛病,而认真研究和冷静分析我们的传统和历史,包括一个世纪以来我们被动挨打遭受屈辱的历史,不是停留于义愤和仇恨,而是找寻出规律和原因,不是沉浸于“要是当初不……,那将会……”的可笑假设(如同祥林嫂的口头禅:“我真傻,……”),而是力求不要重蹈历史的覆辙。这样的学术研究本身就是思想的探讨和成长。黑格尔曾提出哲学史就是哲学,哲学也就是哲学史。我以为在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其他领域,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着这种关系,因为这些科学都是历史科学,而历史科学根本说来是隶属于哲学的。学术和思想的关系实际上也可以归结为历史和哲学的关系。只有在哲学的眼光中,历史才能真正成为历史,因为按照当代解释学的说法,所谓历史并不仅仅是编年史和史料史,而是历史的意义的历史,不是外在器物的历史,而是赋予这些器物以意义的人的发展史,而这些单凭自然科学的实证眼光(通常所理解的“学术”,即客观定量化的“死学问”)是无法揭示出来的。反过来,也只有在对历史发展的思索中,哲学和深刻的思想才有可能形成起来,并对历史具有超越性,才能产生真正的“新”思想。所以恩格斯说,一个人要想获得哲学的修养,除了学习哲学史以外别无他法。那种自以为不读前人的著作,只凭一个晚上的冥思苦想就能构造出一个全新的哲学体系的想法,只能是痴人说梦。从智力上来说,今天的人并不比古人聪明多少,你能想到的,前人在数千年间必定也有人会想得到。今人之所以能超越古人,并不在于个体天才的超常发挥,而主要在于今人有条件站在古人的肩膀上,因而能够看得更远、更全面、更深刻。所以,那种天马行空、师心任性、玄妙高蹈而不留痕迹的“原创性”思想,我总觉得不像是真正有学术价值的思想。真正站得住的思想总是在与前人和同时代人的艰苦辩难和反复对话中建立起来的。哲学家就是那种善于站在每个人、尤其是每个其他哲学家的地位用他们的眼光看世界的人,一个人只有达到了这种境界,才有可能提出自己原创性的哲学思想。

网文与官文

 时常听到有人感叹说,现代汉语中充斥着官样文章,中小学语文课本中选入的大都是些报章社论和会议报告的语言,一个中学毕业生甚至大学毕业生只会说官方新闻联播中的套话,连最起码的日常应用文字都应付不了,更不用说表达自己真实的思想感情了。不过现在情况应当有了极大的改观,因为一种民间的、青少年自己创造出来的网络语言和文字悄悄地侵入了现代汉语的神圣的地盘,大有与官方语言分庭抗礼之势。这种网络语言通常是随着个人电脑和网吧的普及而在“聊天室”之类的场合形成起来的,它的前身就是在市民社会、学生青年、工厂小伙之间及营业员和售票员口里的日常闲言杂语,它不需要任何文化积淀和语言修养,只需要伶牙利齿和头脑机敏。这种市井语言以前从来都需要施耐庵、王朔一类的作家们在其带有叛逆性的作品中加以挖掘,但到了今天,一旦和高科技的电脑结合在一起,它就拥有了自主的力量,从以往被压抑在“沉默的大多数”之中的自生自灭的流失状态一下子自己冲进了“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作为对官方语言的逆反和解构,它甚至对现代汉语本身也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这种语言的特点是蔑视一切历史积淀和意义关联,对词语随心所欲地进行疯狂联想,为了给这种联想扫清道路,在语词操作中表现出强烈的从汉语本身的文字中心主义向语音中心主义偏移的倾向。任意两个语词,只要说起来顺嘴,就强行联系在一起,而不管它原来是哪两个词,这两个词有没有联系。它不是为了写和看,而主要是为了说和听,为了通过畅快淋漓妙语连珠的喷吐,既解除说话者内心的压抑,又润滑听话者生锈的脑筋。这是一种由文化不高的下层百姓和青年学生所惯常使用的油滑的文体,正因为文化不高,所以他们强烈地倾向于将文化时髦化和将时髦文字化。如大量引进外来语(主要是英语,如“扮酷”、“作秀”、“苹果派”等等)和港台用语(如“这样子”、“搞定”、“哇噻”等等),在汉字中夹进汉语读音的阿拉伯数字和拉丁字母(“7456”———气死我了,“TMD”———他妈的等等)。这种语言只求一时的痛快和显摆,不求留芳百世和扬名天下,因此通常都是匿名的和化名的,也是短命的。作者蓄意使用这种文体,是为了实现语言的“狂欢”,这种语言的狂欢是对纯正汉语的践踏和解构。

  汉语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语言,这种奇特不仅在于它的文字是几千年一直保留下来的象形文字,而且在于由此导致的文字和言语的分离,这种分离大体上也代表了官方和民间的分离。虽然汉语通过不断地从民间话语中吸取营养而使自己发展和丰富起来,但从汉语走过的几千年道路来看,它也随时都面临着被“狂欢”解构的威胁。因为汉字本身的结构性和自足性使它缺乏一种灵活,不适应民间话语和各地方言在语音上的变动,于是需要假借同音字来进行写作,给后人训读古代文本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这种困难在一套独立的注音符号(特别是汉语拼音)被发明出来之前是无法解决的。尽管如此,历代的学者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澄清文字的沿革(音韵训诂、“小学”),为的是无论如何牢牢抓住文字本身的语言本体,以维持我们这个悠久文化的传承,使之不被语言的无政府主义狂欢解构掉,但最终却使得文言文本身变成了少数人的专门学问,除了在官方和官僚化了的文人之间运用外,失去了自身的生命力。

  “五四”白话文运动是语言狂欢的最后胜利,语言返回到了它日常口头语言(甚至方言)的起点,传统的“官文”遭到了解构甚至彻底抛弃。但这种狂欢仍然有其在文言文中的基本素材,而在它自身走向规范化和纯粹化的途中,现代注音符号给我们带来了古人所没有的极大的便利,免除了用汉字来“依声托事”(转借)所产生的麻烦。然而,有了这种条件,白话文又一次顺利地孵化出了新的“官文”,而民间则仍然有一股强大的狂欢和解构语言的倾向,以至于在今天的网络时代,五四激进分子在当年所提出的“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的极端主张已大有付诸现实的趋势。这就不能单从文字学上找根源,而要追溯到文化心理和国民性了。

  其实,正如现代“官文”是中国人一向将文字视作政治统治的工具的传统惯性的产物一样,语言的狂欢也正是国民性中解构一切、回到原始混沌状态的“痞子精神”的一种发泄(与王朔类似,但王朔在语言上还是比较严肃的),它本质上不是个人独立精神和创造性的体现,而恰好表明了个体人格的模糊和崩塌(你我不分),个人的聪明机智只在抓住眼前流行的现成素材加以机会主义的运用之上有所发挥,实际上表现的是一种混迹于时尚潮流之中的世故和精明。在当代,中国人的这种小聪明已达到了极致,它不仅被用来满足口舌的夸夸其谈和“侃”的欲望,而且被用于广告语以获取经济效益(如药品广告“咳不容缓”、“专心治痔”之类),其结果是语言的垃圾化。语言的垃圾化体现的是人的垃圾化,人对语言并没有真正的创造,而只是随声附和,恶性繁殖,一切人都是一切人,混沌中不能构成任何有序,任何语言都失去了固有的意义,这实际上是语言的沉默和灭亡。以这种方式固然可以形成对官方语言的冲击,但不可能有真正的实质性的语言创造。当今网络世界把人从话语霸权下解放出来本是一件好事,但如果我们利用这种自由空间只能产生大量的语言垃圾,那就太没劲了。

关于大学体制改革的思考

最近北京大学关于大学体制改革的讨论暴露出了我国大学教育中的一些深层次的问题。我虽然没有加人这场讨论,但也冒出来一些思考,也许是目前人们一时还未来得及想到,或想到了却未说出来的。

首先,我之所以没有加入这场讨论,是一开始就对目前所谓大学体制改革的任何方案都抱一种怀疑的态度。据我自己在高等院校中从教二十余年的亲身体验,中国的大学体制最好的时期就是刚刚恢复髙考的最初那几年。那时髙校招生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不拘一格,本科生的年齡限制很宽松,从十四五岁的少年到三十多岁的父亲母亲都可以入学,考试内容比较简单平实,没有像今天这样专门出一些刁难学生的选择题,评卷人都是有多年教学经验的教师,且资深教师在学生特别是研究生的录取上有一定的发言权,对个别有天分但在政治或外语上差分的考生可以通过破格的方式予以录取,重视实践经验和动手能力,吸纳同等学历和自学成才,各种插班生和作家班使课堂上充满了生动活泼的学术气氛;课堂纪律不算很严格,讲课效果不好的老师,课堂上往往除了老师自己和三五个班干部外空无一人。那个时候很少有什么报表要老师来填写,一个教师只要你埋头教书做学问,加上每个星期开一次例行的会(政治学习),此外就谁也不会来管你。教师(特別是资深教师)的意见,校领导还经常能够听到,也比较重视。

但自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一切都慢慢变了。 一波又一波的”改革”潮使得每一年都有不同于往年的新鲜花样出笼,什么“下海”(留职停薪)、“创收”,什么“学分制”(其实并没有真正实行),什么“三学期制”(后又撤销),什么教分考评,什么打破“终身制”(但总是有特殊的保留),还有争什么硕士点、博士点、一级学科点、博士后流动站、重点学科,评什么科研项目、科研成果奖,在职称晋升、导师聘任、学位授予上也规定了一系列“硬指标”,什么“核心期刊”,“权烕期刊”、“权威出版社”,什么“校级奖”、“省部级奖”、“国家级奖”,什么“校级项目”、“省部级项目”、“国家级项目”、还有什么“评聘分开”、“待岗分流”,又如最近两年的什么“合校”等等。学校建制最开始只有校系两层,中间的科、处两级(卫生科、财务科、学生科、教务处、研究生处等等〕,虽然是官僚机构,伹毕竟直接具有服务功能,现在却巳发展成庞大臃肿的一堆烂肉。拿我所在的学校来说,在“合校”(四校合一)之后,就有系、院、部、校四级,有的“院”其实就是原来的一个“系”,“部”级的设立更是荒唐透顶。当时绝大部分教师都反对设“部”一级,校方的解释却是:这一级不是一个独立的行政级别,而是为了工作方便而设的一个联络机构。但实际上,多一级建制就多一批不干实事而专门制造麻烦的干部,教师的意见要能上达学校领导就多一层障碍。当时我就说,这不是什么“世界一流的大学”,而是“世界一流的衙门”!但根本没有人听。所以时至今日,教师每周所接到的各级发下来要填的报表成倍增加,而教师所能反映上去的意见却微乎其微,即使反映上去了也石沉大海。最近十来年,对教师的思想控制的确不像以前那么严了,许多思想禁区已被打破,但对教师的行政控制却如无形的绳索越来越紧,每学期甚至每堂课都要“达标”,要像小学和中学那样制定每堂课的教学进度,还有巡视员和监督员随时来査看。教师对于招博士生这样的事都没有起码的决定权,连博士生考试命题都必须按照教务处和研究生院规定的格式,不能出本专业方向的卷于,只能出二级学科的卷于(如考德国古典哲学的博士就不能考专门的“德国古典哲学”,而只能考其他几个方向的博士生共同考的“西方哲学史”。校方将这些做法美其名曰“规范化”,试图将全校“规范”成一部精密运作的庞大机器,教师则变成这部机器上的螺丝钉,抹掉任何个人的或学术方向上的突出特点。这种状况对于一个力求向上爬的官僚来说也许是赫赫“政缋”,但对于具有活的思想和创新意向的教师来说则无异于一口棺材。目前我国大学职工中教师所占的比例大约是三分之一,而他们对大学建设的发言权则更是几乎等于零(除非你顺着领导的口径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自上而下地产生出符合教学规律的真正的大学改革呢?

因此我以为,如果真正要想对大学体制逬行改革,必须从根木上改换思路。当前大学体制改革的关键不是在如何“管理”教师和学生上想出一些整人的点子,而是限制和削弱大学行政领导对教学和学术研究的人为干扰,真正突出教师作为大学教育主体的作用。20世纪80年代初大学的新气象正是由于当时的行政部门还没有今天这么“完善”,分工还没有今天这么细致,许多“漏洞”还给教师发挥自己的主动性留下了一些余地。也许,当时的大学领导还有一点尊重大学教育本身规律的认识,知道大学的发展不能拔苗助长,而必须创造适宜的环境让其自行生长。今天的大学改革则正在朝着当年京剧改革的“样板戏”方向发展,即领导出点子、出观念,政工干部来作,教师(演员)听摆布。这一套程序在操作层面上其实是很适合于理工科的一套思维方式的,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今天大学的领导层多由理工科出身的人来担任,而大学的“重理轻文”已成为默认的基本法则了,因为理工科出身的人自己的思想较少,能够不走样地贯彻上级的意图。如我们学校几届领导在办学方针上最为强调的都是一个“学科建设”,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什么是“学科建设”?后来通过长期观察才悟到,所谓学科建设就是多搞几个硕士点和博士点,以及博士后流动站,再就是搞出一批“跨学科”和“边缘学科”的专业来,也就是在不增加人员的情况下多增加学科数,这样填表报上去显得好看,有成绩,学校的“地位”也就会得到提高,校领导本人也就有望升迁了。所以,与“学科建设”比起来“人才建设” 或“教师队伍建设”历来都排在次要地位,“学科建设”是既不用提高教师地位(以免教师“翘尾巴”)又可以提髙学校地位的一种最简便最省事的方法。谁能挖空心思拉出一个山头来、通过行政手段调配一帮人马,谁就得到重枧,而在本学科学有专长的教师则长期默默无闻。所以多年来我们有了一大批空壳子“学科”(说“空”不是指无人,而是指无学),优秀教师的大置外流却成为阻挡不住的大趋势。硕士点、博士点越多,硕士、博士的水分就越多,现在研究生导师的水平大大下降,而每个导师所带的研究生人数却反而成倍增加,论文指导和答辩完全成了走过场。至于学术腐败、抄袭剽窃、权学交易、行贿跑点等等人所共知、人所共愤的恶劣现象,则只不过是教师和学问本身在学校里没有发言权而导致的副产品。不尊重学问的地方必然就会崇拜权力,崇拜金钱,钻营关系,玩弄手腕。

由此来看北大的这场“改革”(有人已直呼为“伪改革”),就可见症结在于它仍然是立足于官本位立场而对知识分子的变相整肃。就拿最激起民愤的“末位洶汰制”来说吧,其实如果真是由有学问、有名望的教授组成的学术评议机构来全权聘任教师,这本来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在国外,甚至在我国五四时期和西南联大时期,凡是没有接到聘书的都是“末位淘汰”出局的,没有听说引起过什么风波。然而在现行体制下,按照什么标准来“洶汰”教师就是一个极其复杂而险恶的问题,它将使大部分教师都处在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动荡之中。因为在官本位的前提下,保住自己的位置决不只是凭借学术水平就可以髙枕无忧的,何况今无的“学术”本身就已摻杂了非学术的和意识形态的因素(这从许多“权烕”学术刊物和“国家级”大奖都向政治需要倾斜可以看出)。所以可以预计,其必然的后果就是大批骨干教师不得不比以前更卖力地进行急功近利的关系学钻营和政治投机,更彻底地丧失自己的独立人格而依附于权势、并在教师之间造成更尖锐的人际矛盾。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现行体制就不需要改革,而只是要说明,在总体的现行体制不变的侑况下,作任何部分的改革都是一种伪改革。为什么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国外的东西也引进了不少,髙校改革的规模也够惊人的(如“合并”出了一批巨无霸式的大学校),人们还是觉得现在高校改革比任何其他领域的改革都要落后呢?主要就是该改革的不改,不该改的瞎折腾。国家耗费大童财力、人力和精力,只摸石头不过河,所有的尝试都被付了“学费”,到头来还得老老实实地从原点开始。但吋至今日,到底什么是我国髙校教育中的“原点”,恐怕没有几个人清楚。其实这个原点就是对“文革”中发展到极端的“教育为政治服务”这一极左原则的“拨乱反正”。

与西方的politics(城邦事务)不同,中国的“政治”历来就是帝王和臣僚的“为政”、“治民”之术,这种统治术一开始就和思想教育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就是说,中国传统的政治虽然以军事斗争作为其最髙体现,但在日常却是以通过教育来收拾民心这种方式维持的.所谓“马上得天下”而不能“马上治天下”,所谓依靠“两杆子”(“枪杆子”和“笔扞子”),都是这个意思。另一方面,中国传统的教育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政治教育(“政教”),即教人服从有权势者及如何为当权者效力。在先秦的“百家争鸣”中,凡“显学”如儒、道、墨、法都具有强烈政治色彩,其余兵、农.名、阴阳等等则自觉不自觉地依附于政治并融人了政治之中而成为其适用的工具。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仅使最重教育的儒家学说占据了官方学术的统治地位和“独尊”地位,而且正式把一种政治思想兼道德教育的学说单一化,变成了一种“术”,即统治术(人君南面之术)。唐代开科举,宋代把理学经典固定为“八股” 模式,越来越使文化教育与政治统治、学问研究与官僚培训结成了一体。由此可见,所谓“政治挂帅”、“四个第一”和“××为政治服务”等等说法,并不是极左思潮的首创,而是中国两千年来的传统习惯思维方式。“五四”以来中国的激进思想家们打倒这个,打倒那个,但就是这种思维方式(除了蔡元培先生的几声呐喊外)丝毫也未受到触动,反而变本加厉,尤其成为教育领城中理所当然的体制模式。如果说,这种模式在民族和国家生死存亡的革命战争年代曾起过切实的政治推进作用并参与造就了民族振兴的起点的话,那么时值今日,在中国日益走向世界并对民族文化和精神创造提出了更髙要求的时代,将一切社会生活和精神生产都紧紧捆在政治这个固定的基点上,就是阻碍社会发展和束缚精神生活的不智之举了。而一旦政治本身也由于深陷于腐败的泥沼而失去了自己的根基和原则,那就免不了使依附于它的各种要索更加分崩离析,乱作—团,而教育部门过去由于紧靠政治而沾上的庄严神圣的光彩也就黯然失色、斯文扫地了。

改革开放以来,教育为政治服务的极左思想受到了一定的批判,而代之以“教育为人民服务”,政治教育与文化教育有了一定的分工,甚至政治本身也成为了一门“学问”(政治学)。然而在体制上,我国数十年(其实应该说是数千年)一贯的政教体制不仅没有丝毫松动,而且还进一步有所加强。教育领域里改革的滞后不过是整个国家政治领域改革滞后的表现,反过来,教育体制改革的真正实行将是政治体制改革的一杆标尺。正如政治体制改革的要害是限制政府对社会一切事务的绝对权力一样,教育体制改革的要害也是限制行政部门对教育事业的无所不至的干预。在这方面,欧洲大学教育的起源也许对我们有某种借鉴和启发作用。如果不算古希腊柏拉图的学园的话,西方近代的大学最初起源于中世纪的“经院”,这种经院虽然不能说完全不受政治的干扰,但至少与世俗政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直接用自己的神学和哲学理论研究为教会服务的。到了13世纪,早期市民社会兴起,开始有了不仅面向神职人员、而且面向世俗社会的大学,其中除了教授通常的神学和哲学(形而上学、逻辑、辩证法)之外,还教授法律、修辞、诗学、语言学等世俗学问(“人文”科学),并从中培养出了大批“人文主义”的学者。这种大学一开始就具有某种与生俱来的“自治”性,它们不是服务于某个政权的,而是服务于整个社会的,但本质上则是自由探讨学问的场所,不是服务于任何人的(而这一点又是由于它们的神学背景所决定的)。当然,当时的人文学者不一定都出自于这种大学,有许多人文学者都以自己是“自学者”而自豪,但在那个时代的总体人文气氛中,大学无疑起到了重要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并使散漫的人文学术得到了一定的规范化(不是行政上的“规范化”,而是真正学术上的规范)。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大学从充当“神学的婢女”的经院学术蜕化为中世纪神学的反叛者,成为人文思潮的中坚和实验室,而这一过程并不是什么政治行动,而是纯粹的学术探讨的结果。反观我们的教育体制改革,即使是学术评价标准的转换这样纯粹学术上的问题,也根本不是一个学术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背后当然也隐含着利益分配问题〕,就可见文化差异所造成的教育理念上的隔阂。

通过这种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其实我国的敉育体制改革从本质上来说并不是一个孤立的教育问题,更不是一个单纯的机构设置、规章制定的技术性操作问题,而是一个政治体制改革的问题。因此,教育体制改革的前途依赖于政治体制改革的进展,在现行政治体制尚末有真正突破性的改革举措的情况下,教育体制改革本身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但另一方面,由干髙等教育在政治体制中毕竟是一个最为敏感和得风气之先的领域,所以我国的政治体制改革也许恰好要以髙等教育体制的改革作为突被口。

“海德格尔学案”对中国学人的启示

真正的悔过不是对某一件具体的事的忏悔,也不是从此就丧失对任何信念的追求,而是对自己的一般人性中的信念本身建立起一套怀疑机制,即一套检测和监督机制,使自己在凭信念而行动时不要太肆无忌惮,而是时刻处于严酷的自我拷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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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在纳粹时期的“附逆”问题,不仅是一个政治问题,而且也可以看作一个哲学问题,也就是说,不仅是一个人应当有什么样的信念的问题,而且是一个人一般地说应当如何看待自己的信念的问题。人是应当有信念的,这也是人和动物的区别之一;但这并不能担保说人的一切信念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的,恰好相反,人的不论多么真诚的信念,在很多情况下都会犯错误。如果人的信念错误了,又不知悔过(这是人和动物的另一个重要的区别),那就有可能连动物都不如。真正的悔过不是对某一件具体的事的忏悔,也不是从此就丧失对任何信念的追求,而是对自己的一般人性中的信念本身建立起一套怀疑机制,即一套检测和监督机制,使自己在凭信念而行动时不要太肆无忌惮,而是时刻处于严酷的自我拷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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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地用行为否定其思想,或把思想当作一种行为来给他定罪,都是把人当作一种“物”来处理,是扼杀人类思维空间、为专制主义张目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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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的问题之所以直到今天还成为一个“案件”,并不是在这种表层意义上来说的(在这种意义上他已经“结案”了),而是意味着知识分子的一种内在的反思和自省,即作为思想者,应当如何处理自己的思想和行动的关系?特别是,应当对自己的准备付之于行动的思想建构一种什么样的思想监督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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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是一个哲学家。有人认为,作为一个哲学家,我们对他作评价时应当把政治问题和学术问题区别开来对待;另有人则认为,他在政治上犯错误与他的哲学是有内在联系的,如虚无主义、理性主义、欧洲中心主义等等(注:可参看《开放时代》1998年1、2月号叶秀山、刘国英二位先生的文章,分别代表第一、第二种观点。)。这些看法,总给人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对第一种观点,人们实际上的确是这样做的,即把他政治上的错误诉之于法律条文,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却并没有因此将他的学术思想一棍子打死,反而还让他恢复了教学和研究,使人类思想增添了宝贵的财富。这正是近代西方社会逐步形成的对思想文化的宽容精神的体现,是我们自身的文化传统中所缺乏的。在这种意义上,第一种观点对于我们如何对待一个人的行为和思想的确有很重要的启发性,简单地用行为否定其思想,或把思想当作一种行为来给他定罪,都是把人当作一种“物”来处理,是扼杀人类思维空间、为专制主义张目的做法。然而,这种观点只是一种“局外人”的观点,即老百姓和政治家的观点,只涉及外在的法律裁判和一般道德评价,它所针对的问题只是:海德格尔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常识告诉我们,对一个人、特别是像海德格尔这样一个复杂的人,通常是不能以这种方式判定他的“好”或“坏”的。中国传统的确缺乏这种常识,好就好到必须“为尊者讳”,坏就坏到“十恶不赦”。但海德格尔的问题之所以直到今天还成为一个“案件”,并不是在这种表层意义上来说的(在这种意义上他已经“结案”了),而是意味着知识分子的一种内在的反思和自省,即作为思想者,应当如何处理自己的思想和行动的关系?特别是,应当对自己的准备付之于行动的思想建构一种什么样的思想监督机制?在这种意义上,政治问题(行动)和学术问题(思想)是绝对不能分开的,换言之,海德格尔政治上的失误几乎完全可以归结到他自己在思想上丧失了一定的监督机制和防范机制。所以问题就在于:他是如何失去思想上的监督机制和防范机制的?怎样、或一般说能否切实地建立思想上的这种防范机制?这一问题正是知识分子在这一案件中所应当思考的,当然,它的意义并不限于知识分子,而是关系到一切思想者、一切人,因为人就是思想者。
所导致的悲惨后果,最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这种理论本身,而在于对这种理论的态度,或者说,在于这种理论没有把对待它的那种态度也纳入到理论本身中来,使之成为一切理论的理论。
至于第二种观点,通常也把海德格尔的错误根源理解得太狭隘、太具体了。且不说海德格尔的思想是否就可以归结为“虚无主义”、“理性中心主义”或“欧洲中心主义”,或其他什么“主义”,即使我们承认他的行为与某种“主义”有直接的关联,我们也无法因他的行为的错误而判定这种“主义”在理论上就是一无是处。不少理论家、特别是海德格尔的理论对手都不大能够经受住这种诱惑,但这种轻松否定海德格尔哲学的做法的确与泰勒斯的那位聪明的女奴的做法本质上是一样的:她嘲笑这位哲学家对星空的观察未能使他避免掉进脚下的陷阱。我们可以反问一句:历史上有那么多的“虚无主义者”、“理性主义者”和“欧洲中心论”者(其中也包括反纳粹的和纳粹所迫害的众多知识分子),为什么没有都犯海德格尔的错误?进一层说,假如改换一种“主义”,是否就能避免犯类似的错误呢?例如说,英国的经验主义,在今天它被看作一种温和、自由而人性十足的哲学,可当年在它欣欣向荣的时代不照样发生了对非洲、亚洲和美洲土著的奴役吗?可见,一种哲学理论被人们所接受,只要它是一种真正的“理论”的话,总是有它的道理的(因为“理论”就是“讲道理”);但它所导致的悲惨后果,最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这种理论本身,而在于对这种理论的态度,或者说,在于这种理论没有把对待它的那种态度也纳入到理论本身中来,使之成为一切理论的理论。这时在行动和理论之间有一个“两不管”地带:理论未经考虑地就被付之于行动,而行动由于一意孤行而缺乏对后果的清醒的预见,无论它有多么深刻的理论作基础,都将是极其盲目和危险的。于是在这个“两不管”地带中,人类的本能、情感冲动、狭隘的利己心和隐秘的野心就乘虚而入,以各种“合理的”、“理想化的”、“正义的”或“左的”面目肆意地支配着人的行为,让人在干出许多野蛮残忍的事的同时还自以为在为民族、国家和人类伸张正义,人心中原本就很微弱的“恻隐之心”就以“必要”为借口而压抑下去了。
海德格尔在一味地鼓吹自己的个人主义生存(“此在”)奋进的哲学时忘掉了事情的另一面,即个人对自己的生存所负有的责任,这种责任不是外加的束缚,而是个人生存本身内在的必要条件。
由此来看海德格尔的失误,就可以看出,这种失误的根源就在于丧失了对人性弱点的警惕。海德格尔本人至少从青年时代起就是一个在学问上野心勃勃的人。1923年他当上正教授(名义上的副教授)时在给雅斯贝尔斯的信中曾如此地刻薄他的竞争者:“如此一付可怜相,我还从来没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看到过——而今他让人们像可怜一个老妇人一样地来怜悯他。人们能向他表示的唯一善举,就是今天马上剥夺他在大学教书的资格”,并把他当时还称之为“老师”的胡塞尔(他正在当胡塞尔助手和最得意的弟子)说成是:“他的举止表现连个私人讲师都不如,把正教授的‘正’当成了天国的永恒幸福。……胡塞尔完全胀破了——如果他曾经‘内在’过的话——最近一段时间我越来越怀疑这一点——他摆来摆去,讲着陈腐的老调——他在乞求别人的怜悯。他靠着‘现象学奠基人’的身分到处布道,以此为生。”(注:转引自萨弗斯基:《海德格尔传》,靳希平译,对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75-176页。)当然,任何人都会有缺点,海德格尔这样一位天才更不例外。但问题在于,他在一味地鼓吹自己的个人主义生存(“此在”)奋进的哲学时忘掉了事情的另一面,即个人对自己的生存所负有的责任,这种责任不是外加的束缚,而是个人生存本身内在的必要条件,即根据自己在“生者”(Seiende)上(至少是在“可能的”在者身上)所体现的效果来调整和反思自己的有限性。相反,海德格尔对于“客观化”和“对象化”采取了一种彻底批判的态度,认为当我们企图在对象化过程中从理论上对人的生存进行把握时,生存的丰富内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注:转引自萨弗斯基:《海德格尔传》,靳希平译,对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99页。)。但如果我不从自己所造成的对象上反观自己的生存,我又如何能使自己生存的“丰富内容”向自己涌现出来呢?就如一个艺术家,如果他从来不在对自己的作品的欣赏或厌恶的种种体验中去摸索自己的天才之所在,又如何能把自己内心那些美的理论表达出来并使之日益趋向于更加具体和丰富呢?海德格尔(至少在其早期)过分地把“存在”和“存在者”对立起来,过分相信直接“冒出来”的“情绪”(注:转引自萨弗斯基:《海德格尔传》,靳希平译,对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16-217页。),而未想到要以“存在者”的“在场”作为手段对这种存在或情绪加以怀疑性的再反思。他以为,只要他回到“此在”的最内在的直接性(回到“事情本身”),他的反思就一劳永逸地完成了,以后的事情就只是从这种既已达到的“本心”出发去义无反顾地实现自己的“可能性”了。所以,凡是挡在他的“此在”道路上的障碍,他都将毫不留情地“横扫”。
中国知识分子的忏悔永远只是检讨自己离赤子原则还有多远(其标准不是天真的儿童,就是无知无识的老百姓),而一旦相信自己找到了自己的本心、真心和童心,最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也会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来。
那些至今还否定南京大屠杀的事实的日本人,多半都是些民族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他们自以为内心这种最纯洁无私、最崇高的原则出发(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更高的原则)就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说到这里,我不禁要想到中国人和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极为普遍的人格状态,这就是我曾在许多文字中已指明的那种“赤子之心态”,即认为自己只要一次性地从自己的“赤子之心”出发,就永远也不会错,所有的错误都不是由赤子之心本身带来的,而是由于对赤子之心的回归还不够彻底,还不够“赤”。所以中国知识分子的忏悔永远只是检讨自己离赤子原则还有多远(其标准不是天真的儿童,就是无知无识的老百姓),而一旦相信自己找到了自己的本心、真心和童心,最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也会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来。所以一提到文革或其他任何灾难性的行动,中国人首先想到的是我的“本心”、“出发点”是好的,事情办坏了总是由于外在的别的原因,如受到小人欺骗、挑拨,“历史的误会”,自己的没有经验、“太纯洁”等等,总之是不必由自己负责任。所以中国知识分子的最高精神境界就是装傻(“大智若愚”、“难得糊涂”),也许真的是想使自己回到儿童或半痴呆状态,为的是逃避自己内心的责任和痛苦。其实不光中国人,日本人也是如此,那些至今还否认南京大屠杀的事实的日本人,多半都是些民族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他们自以为从内心这种最纯洁无私、最崇高的原则出发(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更高的原则)就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所以日本军国主义的狂热很有可能卷土重来,正如中国“文革”也可能用别的形式再次发生一样。今天还有不少很有思想、很有文化的中国知识分子在鼓吹文革中的某些“好的东西”(“红卫兵精神”、“朴素的阶级感情”、“道德理想”等等)不能丢,我们怎么去谴责日本民族对当年全民为之倾倒的“大和精神”和太阳旗的怀恋呢?“大东亚共存共荣”不也是一个使无数热血青年赴汤蹈火的“理想”吗?海德格尔哲学在二十年代就在日本风行,八十年代又在中国引起轩然大波,实在因为这种哲学与东方道禅精神太相似了,无怪乎海德格尔对老子那么感兴趣。

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是不重视可能性的,可能性无非是现实性的一种特殊形式,所以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庄子则要“齐生死”。中国人视“贪生怕死”为怯懦,殊不知要承担起对死的恐惧,不回避、不自欺,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但这种相似从更深的层次来看,其实又是很表面的。海德格尔的回到本心和“此在”,决不是要逃避责任,而正是让自己的本心承担一切可能的责任,虽然对于有哪些责任将要承担他并没有、也无从深入考虑(因为他太忽视“存在者”)。在他那里,“此在”并不是虚静无为的出世心态,而是“在起来”、“绽出”、“操心”和“沉沦”的入世活动。禅宗也讲入世修行、内在超越,但并不以此来体现此在的时间过程,并不在时间中展示此在的丰富的可能性,勿宁说它取消了一切可能性,只承认“此”的静止“在场”的永恒现实性。一般说来,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是不重视可能性的,可能性无非是现实性的一种特殊形式,所以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庄子则要“齐生死”。中国人视“贪生怕死”为怯懦,殊不知要承担起对死的恐惧,不回避、不自欺,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没有对死的恐惧,人的生存就没有超出现实性的内在动力,就像一个被注定了的物,丧失了一切本已的可能性。中国人的这种对死亡遗忘获得了某种自欺性的满足和内心的宁静,他不需要自己去努力创造什么,顶多只须配合“天命”而充当“替天行道”的工具(如儒家),人人都可以为自己一生没有干什么而“问心无愧”、自得其乐(“孔颜乐处”),这就叫“守静抱一”、“安身立命”。相反,海德格尔与这种自欺的平静、这种骨子里是趋炎附势(哪怕打着“天道”的旗号)的奴才哲学是绝不相干的。“海德格尔花了很大的力气清除下列误解:以为生活自身方法的清晰化就意味着让生活平静下来。完全相反,哲学恰恰是使不安不断加强。同时哲学是一种有方法的驱动的不安”(注:转引自萨弗斯基:《海德格尔传》,靳希平译,对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59页。)。的确,如果有人怀着到海德格尔哲学中去寻求惮悟的宁静和精神解脱的期望,那他可算是找错了地方。即使是对海德格尔的后期哲学,这种期望也是注定要落空的,在那里,海德格尔在天、地、人、神四者合一的抒情诗中实际上承担着沉重的罪恶意识,断言“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

他的沉默就是忏悔,不是对某件事情,而是为自己那被他认为是属于全人类的思想,他只向上帝作忏悔。不是说,他当初如果拥护邱吉尔、斯大林或是罗斯福就做对了,而是说,他唯一正确的做法是维护自己知识分子的独立立场,至少不把自己积极的意志投入到一场他根本无法把握的运动中去,更不应当狂妄到想充当国家社会主义的精神领袖。
的确,即使在前期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也起了相当于上帝的作用,“此在”只不过是一个窥视“存在”的“窗口”,而决不能等同于存在本身。这就使海德格尔现象学的直接性立场带上了间接性的、超验彼岸的色彩。只不过他当时还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对他说来,直接自明的只是“此在”,这是他为自己的存在论(本体论)所建立的“根”。此在和存在之间的距离使此在成了一个自决的能动过程。但由于他对工具、手段即“存在者”的厌恶和贬斥,对一切技术(包括科学技术和民主政治)的有意识的外行化(据说他固执地不学开车),他从“此在”向“存在”的过渡就只能诉之于非理性的“情绪”,而他对自己外在手段上的失误(如政治上为纳粹摇旗呐喊)也就表现出缺乏忏悔。但这并不表明他完全失去了忏悔精神。其实,他的沉默就是忏悔,不是对某件事情,而是为自己那被他认为是属于全人类的思想,他只向上帝作忏悔。他显然知道自己错了,但错在哪里?并不是错在他不该选择希特勒作为自己哲学理念的现实工具(结果却成了希特勒的政治现实的哲学工具),而是错在一个纯粹的哲学家根本不该介入到现实政治中来。并不是说,他当初如果拥护邱吉尔、斯大林或是罗斯福就做对了,而是说,他唯一正确的做法是维护自己知识分子的独立立场,至少不把自己积极的意志投入到一场他根本无法把握的运动中去,更不应当狂妄到想充当国家社会主义的精神领袖。他的错位在于:由于他蔑视“存在者”(社会问题、经济问题、工业和科学问题),他的哲学根本就不是一种实践性的哲学(如马克思和萨特的那样),而只是一种适合于沉思默想的哲学,他在现实政治中缺乏眼光和手段,也缺乏现实感和历史感。他把他的哲学理念根本放错了地方。因为当时的德意志民族并不是身兼“存在”和“存在者”的“此在”的体现,而只是缺乏“存在者”(即“生存空间”)的片面“此在”对自己的“存在者”的狂热追求的体现。所以这种狂热并不是指向“存在”的,而正是指向“存在者”的,它的动力并不是“此在”的本真意志,而是沉沦为物的渴望。这种错位,只要稍微对德国当时的政治经济形势和人民的现实处境有所关注和了解,本来是有可能避免的。所以我以为,正是海德格尔哲学中对“存在者”的忽视,导致了他在面对一个由“存在者”所支配的世界时成了瞎子和梦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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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的这种谦虚是由于真正意识到了人本身的有限性,而中国儒、道、禅对个人的压抑和放弃只是一种暂时和表面的谦虚,是为了个人身上取得“天”(天道、天命,直到“真龙天子”)的资格而修炼出来的“工夫”,一旦功德圆满,天人合一,“本心”自现,个人就可以成为拯救天下的救世主,成为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圣人和独夫,所以骨子里是一种“舍我其谁”的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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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海德格尔如果要对自己的错误忏悔,就有可能采取两种方式:一是重视对存在者的研究,在没有弄清现实对象的性质之前绝对不要采取行动(包括表态、讲话、写文章等等),只有在获得了明确的现实感才“介入”现实(如萨特所做的),这样庶几可以保持自己哲学的实践性和早期思想中“此在”的时间维度;但这与他整个哲学的既定的现象学基点(把存在者放进括号)及基本框架(超出人类生存的本体论维度)是格格不入的。所以他选择的是第二种方式,即放弃自己哲学和一般哲学的实践性功能,与现实政治保持永远的距离,只做一个纯粹知识分子力所能及的事:为一般真理、绝对真理、神性的真理而生存,而思考,把拯救世界的重任唯一地寄希望于上帝。现在,凡人的任务只是“作好准备随时迎候上帝的到来或者上帝的缺席”,“我全不知道任何直接改变现今世界状况的道路,即使说这种改变根本就是人可能做到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据我看来,作这种试图的思想可能把上文提到的准备唤醒起来,明确起来并稳定起来。”(注:《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307页,1310-1311页。)这是否表明他又回到了早年的天主教的立场呢?至少,他这时算是有了自知之明,而且并不完全违背自己在《存在与时间》中所建立的总体框架。人的“此在”成为了对“存在”的“希望”,时间性沉没在空间性,“说”沉没在“听”和沉默中。谁敢说已经把握到了自己的“本心”呢?不少人把海德格尔后期的这一“转向”视为对早年个体生存原则(“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拨,并将其和中国传统中天人合一、民胞物与等等精神相关联、相沟通,却忽视了这种宗教性的超验背景,从而忽视了这样一种本质区别:海德格尔的这种谦虚是由于真正意识到了人本身的有限性,而中国儒、道、禅对个人的压抑和放弃只是一种暂时和表面的谦虚,是为了个人身上取得“天”(天道、天命,直到“真龙天子”)的资格而修炼出来的“工夫”,一旦功德圆满,天人合一,“本心”自现,个人就可以成为拯救天下的救世主,成为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圣人和独夫,所以骨子里是一种“舍我其谁”的狂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几乎人人带有这种潜在的狂妄。黑格尔曾说“东方只知道一个人是自由的”,可谓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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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海德格尔哲学中从一开始就埋藏着对自己的狂妄进行忏悔的潜在制约要素(存在或上帝的超验设定)的话,那么中国知识分子人格中所缺乏的恰好就是这种要素,他们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狂妄,反而自以为、并且努力追求去成为“天下第一个能自轻自贱的人”,表现得如此的温良恭俭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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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说海德格尔哲学中从一开始就埋藏着对自己的狂妄进行忏悔的潜在制约要素(存在或上帝的超验设定)的话,那么中国知识分子人格中所缺乏的恰好就是这种要素,他们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狂妄,反而自以为、并且努力追求去成为“天下第一个能自轻自贱的人”,表现得如此的温良恭俭让。比较起来,中国知识分子更难在自己内心中建立对自己信念本身的监督机制,而总是一旦有了信念(内圣)就要想办法让它变成现实(外王)。海德格尔的立足点始终是个人的“此在”,是行动和责任的主体;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立足点则可以说是个人的“此无”(依照海德格尔的构词法,可写成Da-nichts),即无私、无欲、无我。在后者中,信念不是自己产生的,而是天然的、给定的,也就谈不上由自己建立什么监督机制了。我们不是利用“被抛入”的世界去成就自己的人格,而是只能接受“被抛入”的现实,我们的信念就建立在这被抛入的现实上:种族的、血缘的、家庭的各种关系。我们没有选择自己的信念的自由(就如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一样),我们唯一能选择的只是有信念或无信念,真信念还是假信念。所以文革以后,我们对待过去的信念只有两种态度,一是:既然一切信念都是假的,那么我们就不如毫无信念(如以王朔为代表的世俗化倾向);二是:虽然过去的信念沦为了虚假,但从今以后我们可以把它建立为真的信念(如以张承志为代表的道德理想主义)。信念本身没有被触动分毫,它就像一个伸着大巴掌的如来佛,在看着中国文人使出浑身解数翻跟头而发笑。我们从来不去想想,是否可能有某种或几种“另类的”信念供我们比较和选择,看看哪个更真实。因此,内心的监督机制也就无从建立。
那么,从海德格尔一案中,中国学人可以吸取什么样的教训呢?我以为至少有两点。第一,知识分子首先应严守自己的本分,即对真理的追求。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有必要在把一切问题首先化为理论问题来考察,坚持学术立场,拒绝一切偏离学术本位的诱惑。这种知识分子,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在今天也如凤毛麟角。关键在于中国人缺乏对待真理的超验眼光,而只有实用的眼光,“无用的”真理中国文人是不屑一顾的。西方至少从柏拉图开始已经意识到这种实用的观点的狭隘性,因为世界已被划分为此岸和彼岸,彼岸的真理也许在人看来是“无用”的,但在神那里却是有大用的,是创世的原则。海德格尔的最后的退路也正在这里,他在现实政治中的身败名裂并未妨碍他在学术领域中继续作出自己的不朽成就。第二,在此基础上,知识分子如果还想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自己的理念和信念,他必须有极强的自知之明,并建立起对自己信念的有效的监督机制,即自否定机制和怀疑机制。他必须极其谨慎,严防自我膨胀,时时反省自己,不参与那些有可能是不义的行动,无论有多少人加入到狂热的浪潮并形成了多大的舆论压力,也无论有多少诱人的机会能使自己出人头地。知识分子应当充分意识到自己固有的弱点,即不善于行动,他对现实的介入最好限制在对已经发生的事件作批判的考察和分析上,而不是放在对未来的事情全盘规划上。他应把具体的操作留给其他人(如技术官僚)去做。当然,这里说的“知识分子”主要指所谓“人文知识分子”(文人),并且排除了那些已经成为真正的官僚的前“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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