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第2/191页


  听到韵西的称赞,我害羞地红起脸来。那张洋溢着生活热情的娇艳脸庞,那对晶亮充满鼓励的美丽双眸,印在眼里,感染到心。自卑胆怯,是心境所使,快乐自信,亦是心境所驱,为何不能象韵西说的那样,与其被压死,不如勇敢面对,面对自己,面对母亲,面对生活,面对世界……
  来到饭厅,容纳三十人的餐桌几乎满座,远祺已在其中。惠欣站起身,拉开右边的空椅让韵西坐下。桌子另一边,也站起一位十八九岁,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做着同样的动作,我快步走过去从左边落座,微笑地向他表示感谢,“你好,约瑟夫,谢谢了!”
  约瑟夫的父亲威尔森爵士,是父亲在英伦结识的好友,约瑟夫亦是远祺的同窗好友,我家的常客。许是平时闷头不语,不苟言笑,约瑟夫稍愣片刻,回了一个微笑,“不用谢,这是我的荣幸。”韵西向我投来赞赏的目光。
  父亲见人到齐,开始了就餐演说。父亲苏肃宁,现年四十五岁,英武洒脱,祖籍山西。祖父因平定太平军和捻军有功,官至两江都统,父亲在家中排行第三,上面两位兄长继承了家业投身行伍,现在均是手握一方重兵。父亲从小不喜耍刀弄枪,走上文仕之途,喜欢文学艺术,犹爱西洋文化,让我的祖父深恶痛绝,直到九年前祖父去世,父亲才求得这一外派之职,遂了毕生的心愿。父亲向在座的好友故交一一感谢之后,打开一瓶香槟,晚餐正式开始。
  我家的菜式一向是江南清淡带甜的口味,由母亲的陪房李嬷嬷亲手打理,在我们的社交圈中极具口碑,最为拿手的就是东坡肉,颇受这里老饕的赞赏,我们走后最让这里人惦念的,许是李嬷嬷。上菜采用的是西式,每人一碟,拿起面前油印的粉色菜单,是父亲刚劲有力的字迹,分别用中英文介绍,头台开胃凉菜扣三丝,凉拌海蜇丝,西湖醉鱼拼盘,热汤是西湖牛肉羹;三道主菜是东坡肉,无锡排骨,松鼠鲑鱼片;甜点是宁波汤圆,主食是扬州炒饭。菜色简单了点,毕竟是临时决定动身回国,耗费工时的名贵菜肴,一时准备不齐,此种菜式,也方便像约瑟夫这样使用刀叉的客人。
  佣人大多辞退,除了厨房的三个帮佣,只剩下家里的贴身近仆,顾管家一家和李嬷嬷一家。顾管家名宝拴,是父亲从小的贴身小厮,娶了服侍父亲的丫鬟兰香,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家明今年二十一,天资聪颖,父亲主动供他上学读书,跟惠欣同一所大学,修的是铁道工程专业,女儿家慧留在国内早已嫁人。李嬷嬷的丈夫已经过世,只有一女名叫晓霜,今年十四岁,在念中学。今天人手不够,他们过来帮忙,晚餐在顾管家的指挥调度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吃着冷碟拼盘,打量今晚就餐的客人,父母分坐桌子的两头,父亲旁边分别坐着威尔森爵士和威尔森爵士夫人,母亲的身边分别坐着安先生和安太太,远祺坐在安太太和雁遥之间。安家是京城的名门望族、书香世家,安先生更是名声斐然的西洋学大家,精通多国语言,尊崇自由平等民主科学的西方伦理学,一向为父亲所敬重。雁遥今年十六岁,容貌清丽雅致,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深得母亲的喜爱,一直和安太太密谋结为亲家。
  两家的男主人都是开通之人,主张顺其自然,两位女主人自然不会放过点滴机会,让两个年轻人多培养感情。韵西坐在安先生和惠欣之间,远祺和雁遥的拘谨,更显韵西惠欣间的浓情蜜意。我的右手边坐的是安先生的二公子,现年十三的梦泽,浓眉星目,年纪虽少,神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丰采,思维旷达,见解独到,父亲时常在我们面前夸奖他。
  “萨拉小姐,听大卫说,你不想回国是不是?”约瑟夫用叉子卷着海蜇丝,询问我。
  “先前是,但现在,我有点期待回国的生活。”我停下手中的筷子认真答道。
  “原因?”约瑟夫停下叉子,侧过头。
  “有人对我说上帝为你关了这扇门,必会为你再开另一扇门。以前我是害怕,但害怕没有用,所以,现在我向往。”我看了一眼斜对面的那对恋人,满怀激情回道。
  “萨拉小姐,你真让我吃惊,来为你的向往干杯!”约瑟夫举起香槟,我拿起面前的白开水杯,“为向往!”两只玻璃杯发出清脆的碰响。
  放下杯子,感到梦泽投来的视线,我侧脸礼貌轻声询问:“梦泽哥哥有何指教?”
  梦泽回视我的目光,大方的答道:“韵洋妹妹说的很在理,这也是梦泽心之所向,我也为你的向往,干杯!”
  微笑望着父亲口中的天才,闪亮的星目,满是诚挚,复又举杯,“为大家的向往!”杯子清脆地碰到一起。
  热汤过后,东坡肉端了上来,席间传来安先生爽快的声音,“每次到肃宁贤弟的家中,实是为了这盘中之物,肃宁贤弟这一走,子介怕是得紧随其后,不然真不知肉味也。”
  父亲笑道:“原来肃宁只是子介兄的酒肉朋友啊,竟然瞒了肃宁若干年。”
  “肃宁贤弟,国内文人大多都被‘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酒肉亲’所拘,当年魏晋的竹林七贤那等雅士岂不成了小人。朋友的等级,哪能以饮食为标准来衡量,子介以为,只要志趣相投便是真朋友。”安先生侃侃而谈,引得在座国人不住点头。
  约瑟夫不懂中文,问道:“萨拉,安先生在说什么?”我把字面的话翻译了一遍,然后简单讲解了竹林七贤的典故。虽说是在英伦长大,就读当地学校,父亲对我们兄妹的国文教育从没有放松,诗词歌赋,历史掌故,儒家学说,临帖练字都亲自督管,所以,年龄虽小,对父亲素来佩服的嵇康、阮籍、山涛等人的典故,还是知之甚详,话语中不由流露出崇拜之意。
  约瑟夫听后耸耸肩,“既然不满,为何不起来挑战,喝酒发牢骚是没有用的。”风流雅士被约瑟夫这样评点,无言以对。东西文化的差异,我粗略了解,西人信奉强者,但在失败前,是决不会屈服。
  “约瑟夫说的对,消极避世是没有用的,现在我国废除帝制,建立民国政府,共和立宪,国家积弱多年,百废待新,我等中华热血男儿,怎能呆坐一旁,作壁上观。此次苏大人响应号召,毅然举家回国,报效国家,学生深感佩服,斗胆向大人敬酒,为大人的仁义干杯!”说话的是坐在我对面的林恒源,剑桥三年级学生,与母亲娘家有同乡之谊,父亲在上海开厂营商,算是家财万贯的巨贾人家。
  林恒源站起举杯,大家也纷纷起立举着酒杯,“干杯!”
  父亲见此场面,激动地举杯说道:“苏某不才,难负仁义之名,如今国家有了新的希望,各位同仁朋友,应当一起努力,尤其是在座的各位青年学子,你们俱是国之栋梁,望你们能学成归国,一起报效祖国。”
  祖国二字,于我而言,尚只是文字上的理解,遥远无形,可热烈的氛围感染了我,也学着大家站起身,举起水杯。右边过来一只水杯,轻轻碰碰我的杯子,“韵洋妹妹,一路顺风。”

  第二章 碧波扬帆

  第二天,浓雾迷漫,天色阴沉,热闹的院中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房子家什留给远祺和韵西居住使用,省了不少心力。行李中属于我们私人物品并不多,主要是给国内亲朋的礼物和父亲旅居英伦多年收集的书籍文物。忙到将近一点,顾管家雇来两辆货运马车,将不用随身的行李装上,带着远祺家明先行办理托运,前院一下空旷起来。
  父亲陪着母亲,在后花园漫步。迁居,大人的情怀,不同于小孩,我的不舍,出自对生活的依恋,此地对他们,糅合了更多的感情,异乡异客,相依为命,……其中,必是深邃而复杂。
  韵西晓霜和我坐在厨房的小桌边,吃着李嬷嬷做的简便午餐。韵西大口吃着扬州炒饭,说道:“不知要几年才能再吃到嬷嬷做的饭呢。”
  李嬷嬷所带的孩子中,最喜欢的是韵西,听闻此言,红了眼眶,“二小姐,你还想吃什么,嬷嬷这就给你做。”
  韵西忙起身拉住李嬷嬷,“嬷嬷这么辛劳,坐下一起吃吧。”
  李嬷嬷坐下后,问起韵西,“惠家少爷到哪里去了?刚刚还在院子里瞧见他。”
  韵西笑道:“他去买件礼物送给韵洋,等会就回来。”
  我停下筷子,望着韵西,韵西揪揪我的马尾,对晓霜说道:“韵洋还小,今后你就是姐姐,多照顾点她。嬷嬷也请把疼韵西的那份心,投到韵洋身上吧。”
  “二小姐,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三小姐的。二小姐也要照顾好自己,……” 李嬷嬷用袖口擦着眼泪,说着离别的嘱咐。
  韵西火热的性子,也受不住别离的伤感,抱着李嬷嬷掉下泪来,房内陷入一片哀戚中。惠欣拿着一个纸包进来,和煦问道:“大家都是怎么了?”
  韵西不好意思擦擦泪水,迎了过去,“买回来了?”
  惠欣点头柔和笑道:“苏家二小姐原来也是有眼泪的,想要医人,怎么自己也成了病人?”
  韵西娇嗔地轻捶了惠欣一下,扭过脸对我说:“萨拉,快来看看你的礼物。”
  我抹抹眼泪,小跑过去,接过惠欣递来的纸包,里面应是一本厚书。“韵洋,这本书是我和你二姐送你的赠别礼物。在船上没事时读读,希望能给小妹增添生活的力量和信心。”
  韵西止住我要拆封的手指,“韵洋,把它收好,到了船上再打开,惠欣的话也是我的话,要充满信心和力量地生活,知道吗?”
  我仰望着两双充满爱心的眼睛,把纸包紧紧抱在胸前,使劲点点头。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挑灯时分,我抱着纸包登上了一艘巨大的邮轮,挥手告别了留下的亲人,告别了烟雾中的伦敦。
  临上船时,远祺递给我一个木制活动小丑,拍拍我的脑袋,“小妹,不高兴时拉拉绳子,就当作大哥在逗你开心呢。”
  我先将小丑挂在床头,小心拆开纸包,映入眼帘的是一本硬壳精装的圣经,打开扉页,惠欣工整有力的钢笔字,写的满满的。
  赠给小妹韵洋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 3章
  惠欣 韵西 留笔
  1912年1月28日
  轻轻地念着上面的字句,心灵如被电击,思绪似潮翻滚。因母亲的冷漠,缩在角落,自怨自艾,其实,自己又何曾给予别人爱呢?
  ‘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摸着书上面的字迹,望着一脸笑容的小丑,周身被亲情厚爱所包裹。豁然明了,桃源,其实就在自己的身边,在自己的心里,何须去望断寻觅。
  “我向往”,轻喃着,浓浓暖意伴随着我酣然入眠。
  清晨醒来,取出枕下的手表,才只六点半。我与父母住的是头等舱两房相连的套间,共用一个洗手间。侧耳倾听,父母房间没有动静,连日的辛劳,一向早起的母亲,还在沉睡。掀起窗帘,舷窗洒进耀眼的金黄,常年呆在雾都,哪里看过如此澄明的色彩。轻手轻脚梳洗后,换上一条灰色衣领袖口镶黑色金丝绒边的呢制连衣裙,穿好白色羊毛袜,黑色单绊皮鞋,梳上马尾,系好蝴蝶结,打开房门跑上甲板。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挡照到脸庞,碧蓝的大海闪动着粼粼的强光,眼睛酸涨顿生,头脑发晕,我扶住栏杆闭上眼帘,等待不适感觉的消失。随着咚咚的跑动声,“笨猪”,“哈哈”,两个男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暗自哀叹,小时的梦魇来了,黎群民,黎群生。若说我的自闭,一半来源于母亲,另一半无疑就是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黎太太是母亲闺时的手帕之交,她的父亲仰慕黎先生的学识才名,将自己的女儿嫁与年近四旬的黎先生作继弦。黎先生名弘磬字敏之,是位传奇人物,江南著名的学者,前朝的翰林,同盟会的元老级成员,为了自己的理想抛家弃子奋斗了半生。十年前因遭受旧朝的通缉,远渡重洋来到伦敦,他乡遇故知,自然两家亲厚无比,当然,这只限于大人之间。
  黎家双胞胎比我大两岁,弟弟是狗头军师,哥哥是帮凶,可恶的点子和把戏不知多少,往我床上放鼻涕虫,在我抽屉里藏癞蛤蟆,画坏我的作业,如此恶行枚不胜数。伊始曾向母亲哭述,母亲只淡淡的说些小男孩子自然调皮等等之类打发,无望之下,唯有打落牙和血吞。三年前,黎先生应聘到法国一家大学当客座教授,方从绝望恐惧中解脱。
  此次黎先生接到政府邀请,被聘为教育次长,伦敦前往上海的邮轮,中间停靠法国的港口勒阿弗尔,遂两家相约同船回国。黎家该是半夜上的船,这两个双胞胎精神倒是挺好。
  我默念‘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睁眼微笑着回过身,“BOUJOUR”,声音礼貌柔和。
  三年未见,一眼还是能将他俩认出,双胞胎长高长大不少,穿着同样的橄榄绿呢西服。名为双胞胎,兄弟俩长得并不特别像,群民浓眉大眼,活泼好动,群生眉清目秀,斯斯文文。
  见我向他们回礼,群生一副家教良好的模样,说道:“韵洋妹妹三年没见,长高不少呢。”
  群民一旁呵呵笑道:“胆子也大了不少,从前看到群生,马上垂弦欲泣的,想想就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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