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第2/118页



  她身边依旧站着从不离身的徐夫人。

  阶下,有一个明黄锦袍的身影,室内跪了一地的人,只除了他,静静地站在殿上。

  太子夏侯辰,不,应该说是新帝。

  有内侍从背后推了我一下,我跌落在地,伏首,终于明白,一切皆已成败局。

  他冷冷地道:“母后,您看看,人可都齐了?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地走近我的身边,明黄色的靴子从长袍下露了出来,停在我的面前。过了一会儿,他又缓缓地走开。

  “既已齐了,你想如何处置哀家?你既已登帝位,就想置哀家于死地?”上官太后端坐于锦绣椅上,冷冷地道。

  “太后母仪天下,皇儿新就帝位,怎会如此?就算有错,也是太后身边这些奴才挑唆的错。他们挑拨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让我们母子日渐疏远,当真是不可饶恕!”夏侯辰缓缓地道。

  夏侯辰生母早逝,被太后养大,听说幼时关系融洽,但人一旦慢慢长大,一切皆变了。太子日渐桀骜不驯,而太后却早生了另立太子的想法。

  我伏在地板上,额头触地。清晨梳的芙蓉归云鬓重重地压在头上,流苏从头上撒下,眼角余光到处,见到翠色的珠子贴在地板上。这个,是李尚珍亲手为我打制,据说这老坑玻璃种的翡翠以金丝相串,衬上我的青丝,正所谓相得益彰。

  尚宫局经常要出宫采办金线绣器、涂染材料等等,尚宫局出去进来的人,有我的腰牌,因而当值的侍卫并不会严加查询,因此,往装运材料的车里多加几个人没有人会注意,而我唯一能帮到太后的,唯此而已。我不可能拒绝,因为我没有选择。

  刚刚一进门,我就看到了几名身着宫娥衣服的陌生面孔,身上皆有伤,半跪半瘫在地上,想必就是那几名混进来的人吧。

  我不明白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我怎么还能理智地分析,仿佛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的人不是我。我忽然忆起老尚宫的一句话:如果要在尚宫局长久下去,要记得“无为”二字。可当利欲袭上心头的时候,这两个字早已被抛在脑后。

  新帝的声音远远的,仿若在天边,“特别是母后身边的这位徐夫人,依仗母后的权势,黑白不分,让母后越陷越深,平日里还克扣份例,投放高利贷,把母后的长信宫搅得乌烟瘴气,简直当成了她自己的家。这样的女人,母后还留在身边?”

  话音未落,徐夫人便被人从太后身边拉了下来。内侍监用木杖一打她的内膝,她便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头被按在了冰冷的石砖之上。

  这徐夫人是太后入宫时就带在身边的娘家人,一向给太后掌管着整个长信宫,虽未被皇帝宠幸,却被赐封为夫人,可见她在宫内荣宠之盛,可如今,她瘫在地上,一如农家老妇。

  克扣份例,是谁不做的事?只是没有人提出罪名罢了,如果当真提出,只怕这宫里多一半的宫女太监都是如此。他提出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来,只怕是要置徐夫人于死地吧?

  太后颤抖着道:“夏侯辰,你竟如此对我!”

  徐夫人想是抬起了头,道:“太子,你不能如此。不是太后力保,你这太子位能坐得安稳?你就以这样的孝心报答太后?”

  新帝嘿嘿笑了两声,“我自然会好好报答太后。她不在你们这些人的教唆之下,必会在长信宫颐养天年到老。太后不操那么多心,心悸的毛病定会好很多,必会寿终正寝。”

  说完,摆了摆手,道:“杖毙!”

  有两位内侍走了上来,把簌簌发抖的徐夫人向外拖去。一路上传来她的叫骂,“不是皇后从暴室内提了那洗纱的贱婢出来,你会有今天?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接着传来几声惨叫,想必被堵住了嘴。板子击打皮肉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从庭院外传了进来,仿似音乐的节奏。没有呼痛惨叫,却更让人心生寒意。

  我只感觉膝盖越来越凉,几乎冰冷入骨。多年前我被罚在腊月浣纱,被人下了暗手,绊倒在湿地上,从那一年开始,我的膝盖就染上了风湿的毛病。

  阵阵刺痛从膝盖处传了上来,我唯有转移注意力。

  脚步声停在了耳边,新帝的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母后的这群奴才,着实可恶,教唆得母后分不清青红皂白。您身边的人朕已经给您换了,至于这宁尚宫嘛,母后不是让孩儿选妃么?一直都不得成行。朕看这宁尚宫就挺好,二八年华就能帮母后策划筹谋,必是聪明擅谋的,就留在朕的身边,封为选侍吧。”

  殿内之人听了这话,一时间鸦雀无声。有些跪在地上的宫婢抬起眼来,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我明白她们心中的想法:犯了如此的大罪,还成了皇上的人,你的运气可真好。

  我听了,心中却全无喜意。在宫中多年,我明白一点:天上不会无缘无故落下烧饼。这所谓的称号,带来的并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仇恨与猜疑。

  我看见坐在凤椅之上的太后用冷冷的目光望着我――她已起了疑心:我是否早就背叛了她?被内侍监押在院内的一干人等,有几名用眼角余光扫着我,特别是被人查出混在杂物之中偷运入宫的人,他们心中也已有所怀疑,以为是我通风报信。

  皇上这个处罚很好,让我众叛亲离。我原是掌管宫内四房的尚宫,如今却成了只有两名宫女的选侍,必会给人很多的机会取我性命。从此以后,我便生活于惶惶不安之中。

  我知道,他一定不舍得让我痛快地死,所以,才想出了这样的方法来折磨我,成为他最低等的嫔妃。宫里面不受宠的嫔妃不如奴才,我见得多了。长春宫里住的全是老皇帝不受宠的妃子,她们由享受尚宫局的侍候到一无所有,宫内任何奴才都可以出言相讥,那里的妃子已不成妃。

  当我升为尚宫之时,曾经过那里,有一名弃妃躲过长春宫的内侍,从里面跑了出来,拉着我的袍角,哀求道:“宁司珍,你给我制一枚独一无二的珠钗,只要我戴了,皇上就会来看我了。”

  她披散着头发,脸上却涂着白粉,形容枯槁。她依旧认我为宁司珍――那是我还未升做尚宫时的官职。她是以前宠冠后宫的月才人。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绝不能让自己处于这种地步。我的上一任尚宫,历经三朝,享年七十岁,年岁竟比太后还大,后被放出宫去,在宫外置得豪宅一处,得以颐养天年。一般的妃嫔都要卖她三分面子。她虽口呼奴婢,但却是一个活得比某些主子还好的奴婢。

  从小我就知道,男人的爱是短暂而稀疏的。在妻妾众多的家庭,那样的爱被分得稀如薄雾,就如我的父亲,就如皇上。

  我其实不想死,却抬起头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请皇上按律处死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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