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八妹》第4/89页


  纯手工做豆腐确实辛苦,在豆腐房上班整天得穿双齐膝的高帮套统鞋,饶是这样,长年累月双脚踩在湿漉漉的水地里也难保不落下风湿。手工豆腐最累人的一道工序就是滤浆,不仅要手劲还考验腰功。今天轮到屠八妹滤浆,几年下来她已驾轻就熟,滤得一手好浆。
  “屠八妹滤浆的姿式就是好看。”豆腐房元老级人物被屠八妹唤之为姜姐的笑眯眯朝她走来,狠夸她一番后转入正题,“屠八妹啊,姜姐跟你说件事,你要不满意就拉倒,千万别生气,也别多想,啊?”
  “说吧。”屠八妹错开滤浆的木架,打开滤布,掏出豆腐渣扔进脚边木桶,“什么事,你说。”
  “那我可说了,是这么回事。”姜姐说隔壁菜市场有个卖肉的屠户去年死了老婆,托她做个媒说合他与屠八妹。
  屠八妹不语。
  姜姐误以为她沉默是在考虑,于是又劝道:“你得为自己将来打算,女儿们大了迟早都得嫁人。等她们都嫁出去后剩你一人在家连个说话的都没有,那多凄凉,你说是不是?”
  姜姐是个话贩子,说起来就没个完。
  “行了。”屠八妹听得不耐烦,上紧滤布开始滤第二拨浆,她绷着脸说:“我十八岁嫁人,二十不到生老大。再过两年老大都该嫁人了。这母女俩要前后脚嫁人岂不让人戳翻瘠梁骨?我总得给孩子们留点脸面不是。”
  “过去母女俩一块怀孕的都有,谁会去嚼这舌根,你也未免想得太多了吧?我可提醒你,过了这村可就没了那店。”
  “那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呀,还真看不上他那店。”
  “怎么个情况,我听着你这意思你还嫌弃人家?”
  “对!我嫌弃。”
  “你、你……”姜姐腰身一翻,指着屠八妹,“这真新鲜,你嫌他什么呀?我就纳闷。”
  屠八妹脖子一扬,“我嫌他是个卖肉的。”
  真是稀奇,一村人没嫌你个癞子你倒把一村人给嫌了!姜姐得了屠户好处没办成事心里有火,转背就跟豆腐房其他人嘀咕,说屠八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拖着八个油瓶人家肯要她就该烧高香了,哪里还有资格轮到她来嫌弃别人。
  姜姐觉得屠八妹太没有自知之明。
  派出所。
  镇派出所在厂大门哨的斜对面,中午顾拥军提前半小时跟车工班班长请了假。她骑上自行车从厂大门哨出来到了派出所。进去探头一瞧,当班的是余月红的大儿子邓光明。她正犹豫要不要改天再来?邓光明就已看见她,起身热情将她迎了进来。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倒搞得她为之前的犹豫生出几分愧疚。
  顾拥军递上户口本说明来意,邓光明二话没说提笔照办,盖过章后替换掉了原来的那页。顾拥军谢过他,转身走到门口时他又叫住她。
  邓光明让顾拥军借一步说话,他把她带到厂门哨旁边的大食堂边上,他问顾拥军她们家老八户口打算怎么办?顾拥军听他意思似乎他有办法,于是便求他帮忙。他说办法倒是有,不过上不了城镇户口,只能先上到附近乡里,原来的方田公社,如今叫方田乡。邓光明说看以后能不能再想办法农转非。
  能上户口就不错了,顾拥军喜出望外,连连道谢。骑上自行车老大本想去豆腐房把这好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给屠八妹,但当她骑到镇中心十字路口时看见老六。老六勾着头,踢着石子,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毫无生气,看得她心下一酸。
  顾拥军下车叫住她,把她抱到自行车前坐了,一路耐心问她晚上为何要尿在床上?顾拥军说如果她是晚上怕黑不敢下床可以叫醒自己。老六摇头,不肯开口,快到家时她突然仰起脸说,“大姐,我晚上睡着了,我不知道。”
  顾拥军摸摸她头,表示理解,随后摇响铃铛。
  老七老八坐在门前坪里在翻叉叉。翻叉叉是女孩玩的小游戏,通常是两个人玩。一个手掌上缠着细尼龙绳,另一个手指穿过尼龙绳可以改变原有的形状翻出很多花样。比如:五角星、河流、大桥等等。
  听到铃铛声,老七抬起头,发出“噢”的一声欢呼,“大姐回来了。”
  老八跟在老七屁股后面朝老大跑过来。
  “小心点,别摔了。”顾拥军一面招呼她俩一面抱下老六,“你带妹妹在门口玩别跑远了,大姐去做饭,一会咱们就开饭。”
  顾拥军拿盆在菜园里摘了些长豆角、青椒、茄子和南瓜,她洗好菜从水池转来,刘大妈站在门口跟她打了声招呼,然后随她一块进了厨房。“你妈多亏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女儿,省了多少心。”刘大妈笑着说。
  “这不都是被逼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顾拥军接着把老八上户口的事跟刘大妈说了。
  听说是邓光明帮的忙,又见老大笑得一脸灿烂,刘大妈面上微一僵,继而干笑着说:“光明这孩子不错,踏实稳重,比我家猫耳强多了。”
  “猫耳哥也挺好啊,在咱们镇上会拉二胡的可不多。”顾拥军说着话手上动作丝毫不见慢,她做事手脚本来就麻利,一把用来炒青椒的嫩豆角三下五除二切得稀碎。
  “会拉二胡有什么用,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不过话说回来,我家猫耳心好,别看他个不大劲还是有。虽说懒了点,可有什么事你叫他还是叫得动。有回……”
  顾建新哼着歌进屋了,刘大妈打住话,寒喧两句回去了。
  “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
  建新一进屋就换上新买的外套,拿着小镜子左照右照一番又跑去问老大,“大姐,快看快看,怎么样怎么样?”
  顾拥军翻炒着锅里的豆角,嫩豆角拿来炒青椒,老豆角煮汤,她瞟眼老三,“没酱油了,去打五毛钱酱油回来。”
  “大姐!”建新一跺脚,“好不好看嘛!”
  “好看好看,快去吧。”
  “不去!我刚进屋气都还没喘一口,早说我下班不就直接带回来了。真扫兴。”
  顾建新不肯去,顾拥军说她不去中午就别吃饭。她手一伸,张嘴管顾拥军要钱。顾拥军说她哪来钱?让她先垫着晚上再让屠八妹还她。建新冲顾拥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那等于是把鸡借给黄鼠狼,有去无回。顾拥军保证会帮她从屠八妹那要回钱她才勉强同意。
  “老五,”建新在门口碰到放学回来的老五,她甩出五毛钱,“去,大姐让你去打酱油。”老五说:“我才不信,大姐让你……”老五话说一半扔下书包,从她手上拿过酱油瓶和钱改口说:“去就去。”
  第九章 嫁祸于人
  老五叫上老六一块去的,两人在李家坪供销社也就是老三上班的地方打了四毛钱酱油,还有一毛钱买了包姜。随后站在供销社门口两人就开始分赃,你一块,我一块,最后一块撕成两半对分,一路开开心心吃着姜晃着酱油瓶往回走。
  “咣当”一声,乐极生悲,两人走在李家坪桥上时,老五手中酱油瓶撞到桥墩上,瓶子跌得四分五裂,酱油溢了一地。
  两人面面相觑,老六胆儿小,连着几日又被打怕了,“哇”的一声哭起来。
  老六一哭,老五有了主意,她撇下老六撒腿飞奔回家。进屋后生动具体的描述了老六打碎酱油瓶的经过,说得有鼻子有眼。
  “到底怎么回事?不许撒谎。”老五嘴刁爱撒谎,老六胆小爱告状,顾拥军很清楚,让她老实交待。但她一口咬定酱油瓶就是老六打碎的,还摆出事实,如果不是老六打碎的她怎么不敢回家?
  “你吃姜了?”从她进屋顾建新就一直盯着她,不等她否认顾建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她兜里翻出姜。“这是什么,啊?”建新把姜摊到她眼皮下,随后一巴掌就照她脸上扇了过去,“我拿钱是给你买姜的吗?胆太大了!”
  老五嘴一瘪,抬脚想踹建新,反被建新一脚踢翻在地。她赖地大哭,蹬着两腿喊大姐,老大赏她一句,“打得好!”
  顾爱民回来了,她是牵着老六一块回来的,她说她下班经过李家坪看见老六在桥上哭,回来的路上她就问了老六事情经过。在人证面前老五仍抵死不认,非但不认还脱鞋砸老六,用口水吐建新。这下不等建新出手老大就已拎起她,而老八居然出人意料地拿了鸡毛掸子给老大,老五挨揍她瞪着乌黑的眼睛站在一旁看,一脸冷静。
  “二姐,你看这丫头。”建新用抹布擦着裤腿上的口水,下巴朝老八一点,“眼睛眨都不眨,这才多大点人,她以后一定是我们姐妹当中最心狠的。”
  顾爱民在拿碗筷没理会建新,她们家吃饭从来不兴一家人围坐一块,因为一张桌子也坐不下,基本都是各添各的饭挟了菜走去一边吃。平时只老七老八跟着屠八妹坐在桌前,屠八妹中午不回来就是老大带着她俩。老大刚把她俩抱到桌前坐了,老五就捧着一碗饭顶着一张碉堡脸挤过来插在她俩中间,目光跟探照灯似的在桌上几个菜碗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到青椒炒豆腐渣上。对豆腐家族有切齿之恨的老五攥着筷子往桌上狠一戳,咬着牙说总有一天她非把豆腐房一把火烧了!
  顾爱民看眼老大,嘴朝老五呶了下,“打轻了。”
  老五反转眼拿白眼球瞪顾爱民,对她这话很是不满,在这个家里老五只怕屠八妹和老大,别的姐妹压根震不住她。她舀了些炒豆角拌在饭里,又挟了根煮豆角尝了尝。觉得还行,再挟几根。然后筷子伸向南瓜,挟起看看,又扔回菜碗里。
  “不吃就不要挟。”老四愤怒,“你的筷子沾有你的口水,你挟了又退回来让别人吃你的口水啊?”
  “要你管?”老五戗了老四一句,离开饭桌时又故意去撞老八,从她挤到老八身边顾拥军就有防备,见她果然来撞一掌就朝她拍过去。她侧身避过老大,却没能躲过老三建新,老三抓着筷子在她头上连敲了两下。她转身一口口水吐在老三新买的外套上,得了便宜捧着碗奸笑溜了,气得建新追到门口扬言她敢回来就打死她。
  “我真恨不得撕烂她的嘴,看她还敢乱吐不!”顾建新烦得要死,新买的衣服就给老五吐脏了,她脱下衣服转回里屋听到老大在说:“当然,邓光明特意追出来给我喊到一边亲口说的。”
  “邓光明跟你说了什么?”建新快步走去问老大。
  “他说可以先给老八上个农村户口,以后如果有机会……”顾拥军视线对上建新,双眉一挑,话卡在喉咙里。正要再度开口,建新嘴角一撇,“他的话能信吗?咱妈可跟余月红吵过架,我也才骂过他们,他不会耍咱们吧?”
  顾拥军一脸释然的笑笑,“应该不会,我看他挺真诚的,应该是想借这个事化解我们两家的矛盾。你们以后对他们家人都客气点,都听见没?”
  建新“嗤”了声,吊起眉毛说:“谁爱客气谁客气去,我反正跟他们家人没来往,也不稀罕跟他们来往。”
  顾爱民问老大,“是自然的‘然’还是燃烧的‘燃’?”顾拥军说:“燃烧的……你的意思不要火旁?”顾爱民点头,“火气太旺不好,我觉得冉冉升起的‘冉’字不错,叫顾冉怎么样?”顾拥军说:“冉字好,老八就叫顾冉了。”
  吃完饭,顾拥军骑车去了豆腐房,她兴冲冲去给屠八妹报喜,屠八妹听后却并没表现出她所期待的那样。
  “妈,老八能上户口这是好事,为什么你不高兴?”
  “我没说不是好事。我只是想着老八若是个男孩这会要上农村户口……唉,当初我就不该要她。怀她那会我和你爸都想着,生米做成熟饭后厂里还能真的开除我们?还能真的一直不给上户口?没想到……唉,不说了不说了,一说我心里就堵得慌。”
  两天后,老八顾冉就成了方田乡的小农民,顾冉上户口这天顾拥军还带回一个好消息,厂里要转型生产电冰箱,将扩建厂房成立附属厂也就是大集体。集体工虽不像正式工人有保障,但和零时工却不是一个等级,顾爱民和顾建新都符合大集体的招聘条件,建新乐得抱起顾冉狠狠亲了她一口,连说她是小福星,给这个家带来了好运。
  第十章 姐妹私语
  厂里要成立大集体的消息让小镇居民沸腾了,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谈论这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因为这实在是天大的喜事,解决了多少家庭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那些农转非上来的家属工作也有了着落,镇上气氛比过年还热闹,一向鸡飞狗跳的屠八妹家也出现了少有的祥和,顾建新进进出出更是乐得只差没踮脚尖走路,就连沉默寡言的顾爱民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
  这天中午,建新下班回来一脸喜气地扯起顾爱民就往外跑,路上她告诉顾爱民大集体的厂房将建在与她们家隔溪相望的那片油菜花地里。两人牵手跑到溪边,下了河堤,踩着溪面上的青石板跳到对岸。
  对岸开满金黄花的油菜花,建新拉着顾爱民指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大声说道:“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建起高大的厂房,以后我们就是这里的主人,再不是任人呼来喝去的零时工,我也不必每天对着供销社那几张令人生厌的老脸背地里诅咒他们了!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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