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第120/176页


  而古拉丹,同她的姐姐一样白净纤细,也拥有相同的聪明才智,她像古拉玉那样温和地笑着的时候,两姐妹是很相像的。
  但她不会那样笑,她的笑是轻快而狡黠的,眼像闪烁的星星,轻轻一瞥,又很快流转而去。她永远在张望,目光总不能在同一件东西上停留稍微久一些。
  她箭法很好,能一箭射下杜鹃树上藏在层叠树叶间的花朵,却猎不到一只躲藏在草丛中的野兔,她缺乏猎手必备的耐心,她好像不甘于安静。
  很多人都能看出来,阿丹不属于这里,她的心总是要远一点,要空一点。就像山巅栖息的云朵,它似乎会一直停留在那里,但一转眼,就会移了那么远。阿丹经常望着天边的云朵出神,人们知道,她是在想象云朵下另一边的天空。
  那是以古拉为姓氏的女孩,永远不能触及的天空。
  “阿姐,你又在看这些书,天都黑了,不来吃饭吗?”
  “我最近睡得不是很好,总会半夜痒醒,阿姐也会这样吗?”
  “我没有害怕,我怎么会害怕,感谢茹布查卡赐予的一切……”
  “无论是食物还是灾祸……阿姐,我们会像母亲那样吗?茹布查卡真的会听到我们的话吗?”
  “阿姐,我不喜欢这里。”
  四面环山的村寨,像在母亲怀抱中沉眠的婴孩,它已延续了百年,哺育抚养了一代代苏罗人。
  苏罗的首领世袭相传,仅由女子担任,她们身上流淌着能与茹布查卡沟通的血脉,她们能预知灾祸,判断天气,带领苏罗人更好地生活。
  人们信赖并依靠首领,就像藤蔓依赖被缠身的树木一般理所当然。
  在北山更北之处,穿越数条溪水和山涧,翻过两道山脊,有一处狭窄的山缝,那里终年有尖啸的风吹刮。通过这道山缝,是一个幽深的山谷。
  很久以前,那里叫红谷。
  并不是因为漫山遍野的象谷花朵,象谷在那片山谷中盛开,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最起初,它只因为某种血红色的生物得名。
  那是一种叫“那罗”的蜘蛛。
  一只那罗的毒素可以瞬间麻痹一头成年野猪,它们埋伏藏匿在这片连绵山脉之中,带着致命的尖刺和毒牙,那罗是整片森林之中最至高无上的捕食者。而红谷,是它们栖息的巢穴。
  某个强大部族的大巫背叛了自己的首领,她带着民众,来到了这里,要在群山之中开垦属于他们的家园。
  在那之前,必须先征服统治着这片森林的可怕生物。
  大巫只身进入了那片山谷,她用自己的血为祭,召唤了远古的神灵,祈求神灵为她驱逐红色的蜘蛛,让因为信赖而跟随着她的人们得到栖息地。
  “神,我愿意为庇护我的民众献出一切……”
  神灵应允了她,只需一个叹息的时间,连绵千里的山脉中,所有蜘蛛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那点残忍诡谲的暗红色。
  取而代之的,一株株细长高瘦的植物破土而出,又在转瞬之中开出火红的花朵,布满了整座山谷。
  “那么,你真的能献出一切吗?即使没有任何人知晓你的奉献?”
  神不会有平白无故的恩赐,它会考验人的誓言,它留下了一只母虫在大巫的体内。
  “用时间证明你的诚意。”
  姓为古拉的大巫走出山谷,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了深林。
  她成功驱逐了山里红色的妖怪,他们不必受残酷剥削,也再没有颠沛流离,他们将她推举为首领,在这片山中建造了属于自己的领地,要迎来和平宁静的生活。
  但大巫知道,那只是证明她诚意的开始。她将用自己短暂的生命,以及一代代后人的生命,来完成同神灵的约定。
  这注定是不为人知的漫长牺牲。
  血红色的蜘蛛藏在高高盘起的发髻之中,它蛰伏在头皮上,静静地吸食宿主的血液,每一天,每一刻。
  古拉的后代从婴儿之时,头皮下便藏匿了虫卵,当她们的发丝慢慢生长,虫卵亦破皮而出,钻到发间。母虫趴在她们头顶,一同成长,一同死亡,没有任何一代首领活过了四十岁。
  她们不会繁育男性,每一代孩子都是女儿。为了保险,每一任族长都会生二到三个姐妹,以免有一个不幸夭折,另一个还能担任族长之位,延续同神灵的约定。
  当所有那罗死去,这个约定将被打破,百年前消失的血色蜘蛛,会在第一个月夜死而复生。每一朵火红的象谷花朵都会爬出新的那罗,重新占据整片森林。
  背负这一切,是姓古拉的女孩的命运。
  她们和其他苏罗人比起来是那么不同,白皙的皮肤,消瘦的身体。人们觉得那美丽而特别,只有她们知道,那是沉重而不能启齿的代价。
  百年来,这是首领们代代相传的秘密,她们沉默着履行这份责任,从孩童时期的瘙痒恐惧,到青年时候的冰冷木然。
  繁育后代,然后快速老去,死去,尸体不能留在村寨,带着可怕蜘蛛的肉身必须随水流走。为了掩盖这一目的,所有苏罗人都必须以这种方式下葬,就像村中女孩都挽着发髻一样。
  她们藏匿住这个秘密,就像把一棵树藏进森林。
  烧掉象谷花,祈求这漫长折磨能终结,即使下一个夏天来临,无人看管的山谷之中再一次开满火红花朵,这也是每一年都要进行的仪式。
  “保护你的子民,保护这座大山,孩子们,茹布查卡是你自己,你们才是他们的神灵。”
  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古拉玉,很好的贯彻了作为族长的信念。
  她温和又冷漠,足够强大,足够自信,她从小就知晓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但她的妹妹没有。
  古拉丹向往的是更远处的东西,她总是在望着天边的山,眼睛中的期盼叫谁都能看出来。同时拥有这样不安分的心,和注定被禁锢的身体,真的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
  她们对这件事心照不宣,古拉丹没有诉说过对自由的渴望,古拉玉也没有全接或警告过自己的妹妹,她们谁都不开口,装作一无所知。
  古拉丹做过最疯狂的事,也不过是坐在一只野象的背上,消失了一个月,但最后又乖乖回来了。
  直到那个青年来到村寨中。
  古拉丹疯狂地迷恋上了他,她爱他说汉话时清淡的嗓音,爱他干净斯文的手指,爱他去过那么多地方的神奇故事。
  他好像天上滑翔而过的鹰,能在山脉和湖泊间自由来去,他带来美好而新鲜的气息,她爱他爱得发疯。
  古拉丹想让他留在这里,但他却笑着摇头。
  她知道原因,他投向阿姐的视线永远那么专注而炽热,她想这个原因不会太复杂。他是想写出药学巨著的医者,他为了传说中的昆虫那罗而来,而只有经历过族长仪式的古拉氏,才能拥有成熟的母虫,满足他的愿望。
  他喜欢阿姐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有和阿姐相似的容貌,她也经受过相同的教习,有担任族长的资格……她还知道,阿姐最宠爱她。
  最宠爱她的阿姐,在听完了那些话之后,却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你在胡说什么?”
  “阿姐,我爱他。”
  “就因为这个?”
  “不可以吗?阿姐拥有的那么多,是不是不知道得不到,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你太愚蠢了。”
  “或许是吧,我一辈子不能离开这里,难道还不能贪恋外面来的东西了吗?”
  那个下午,她们的争执没有得出结果。
  没有结果,却很快迎来了结局,古拉丹死了,死于吞服大量的象谷汁液。
  她知道族长仪式的流程,用足够剂量的毒药催熟头顶的那罗,是必要的环节之一。
  她竟然尝试自己完成这一环节,在明知道象谷汁液有多危险的情况下,她在房间里,想着她的情郎,又想着情郎的拒绝,独自吃掉了毒药,然后独自死去了。
  真是蠢透了,古拉丹。
  站在冰凉的水边,看着小舟上紧闭着双眼,全无气息的妹妹,古拉玉始终挺直着脊背。
  她目送载着女孩尸体的小船没入夜色,消失不见,连带着铺满了船底的蓝鸢花的气息,最终消散在河面上,没有一丝痕迹。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靠近族长,他会惊讶地发现,她好像并不怎么伤心。
  她嘴角仍然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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