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第36/176页


  裴远时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冷冷地说:“不是他教的。”
  “哦?”
  “……是我自己学的。”
  “据我所知,你们家只有一份残本。”
  裴远时把唇抿得紧紧,不再开口。
  灵素真人眯起眼:“有意思,放着现成的师父不用,自学轻功。这套步法可是相当难懂,单单靠半本功谱,你就练成了这样?”
  裴远时别过头,将脸对着树干。
  下一瞬,灵素真人的脸就从树干后冒了出来,把他惊得差点掉下树去。她双目炯炯,紧盯着他:“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戏耍与你,我向你道歉。”
  她突然如此作态,裴远时反而无所适从,他讷讷道:“晚辈不敢……”
  灵素真人长臂一伸,将食指压在他嘴唇上:“别晚辈晚辈的,听着我好像七老八十了一般。”她凑近他,嘿嘿一笑:“我是诚心道歉的,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告诉你你的‘萍踪’迟迟没有长进,无法突破关隘的症结所在。”
  裴远时心中一动:“我练习多日,有一式一直不得要领,不过真人怎知?”
  见他乖乖改口,灵素真人满意道:“这是因为,萍踪这门轻功是我创的,你家那半本功谱,是世间唯一一本,当年被我赠给了你父亲。”
  裴远时心头巨震,虽然几番互动下来,他已经觉察到了真人的深不可测,但能一手开创功法,也实在太有能耐了些,更何况――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洋洋得意的灵素真人,她看上去,的确非常年轻。
  “别不信啊,”她手臂在树干上一贴,腰腹紧跟着一扭,行云流水地从树干的背后绕到了裴远时所站立的一边。此处离地起码五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她一番动作,举重若轻,好似在自家庭院中闲庭信步一般。
  她身量颇高,垂头看着裴远时,眼中带着兴味:“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卡在了第七式‘断流’,可是如此?”
  裴远时仰着脸,呆呆地点头。
  灵素真人凑近他:“我说今天一天便能助你突破这一瓶颈,你信还是不信?”
  这招“断流”,裴远时练了有小半年,就算受了点拨,半天速成未免也太快,况且真人之前对自己那般戏弄,即使道了歉,怎好意思问他信不信她――
  天人交战了一秒,裴远时又点头:“我信真人。”
  下一刻,灵素真人凑到了他面前,挨得极近,吓得他忙闭上双眼,真人兴奋道:“断流的口诀,你可还会?”
  裴远时闭目道:“会,会!心涤神清,物我化一,合便是收,开即是放……”
  “行了行了,可以了。”真人的声音凭空出现在了他身后,毫不掩饰她的期待雀跃。
  而后,他感觉背上被人轻轻一推。
  “去吧,用‘断流’!”
  身体失重的一瞬间,他猛地睁开眼,空中交横的树枝擦刮着脸生疼,他此时正在林间急速下坠,他被她推下去了,裴远时惊骇地意识到。不过转瞬,地面已经近在眼前!
  这个灵素真人,真是疯子!
  裴远时咬紧了牙关,自丹田处提起一口气,拼命回想先前灵素真人贴着树干游走的姿势,把心一横,抬起手臂,腰腹往后一挺,借着腹中真气,强行在空中翻了个身。
  接下来,只需要往树枝上借点力,便能摆脱困境了……裴远时绝望地意识到,来不及了,他即将与地面相触,如果他反应能再快一点……
  没有预料中的痛楚,他的腰背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束缚住,硬生生止住了他下坠的趋势,紧接着,他再次被托起,缓缓升上了高空,升到方才和灵素真人交谈的位置。
  “还算聪明,”她负着手,毫不客气地点评,“还知道偷师,可惜,只偷了皮毛,这招断流的精妙所在,还是未能领会。”
  裴远时僵在半空,努力克制着喘息,丝毫不敢轻举妄动:“还请真人指点。”
  灵素真人摇摇头,惋惜道:“你可知断流为何叫断流?”
  裴远时艰难摇头。
  “断流,断的是心中的水流。水,利万物而不争,但一旦泛滥,便成了扰乱人心的激流。”她盯着半空中的少年,悠然开口,“而你心中有太多水流,它们成日激荡,牵绊着你的动作,让身体艰难阻涩,迟迟无法有所突破。”
  灵素真人的声音缥缈悠远:“斩断它,让它再也扰不了你,抑或是克化它,让它反成为助你之力。”
  束缚住周身的力量瞬间消失,他身体一轻,又一次直直朝下坠去,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残留着灵素真人最后一句问话:
  “你选哪一种?”
  失重的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反复回响的,只有那声叹息:“你的心中太多水流……”
  有些惋惜,有些遗憾,又带着洞悉一切之后的悲悯。
  悲悯,她为什么悲悯,凭什么这么判定他……眼前的画面分明在急速后退,但又被拉长放缓,裴远时仰面朝上,看着枝叶间湛蓝的天空,茫然地伸出手,试图抓握住什么。
  但终究也什么都抓不住。
  在距离地面四五尺时,他又被托住了。
  素灵真人的声音清清淡淡:“我想,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太多顾虑,太多介怀,会缚住你的手脚,束住你的心。‘物我化一’,需得抛去杂念,全然投入,只有将心念身体全部交付于外物之中,才能得到自由,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统统都能被你借力,为你所用。”
  “至此境界,心中的水流已受你驱使,纵使狂风骤雨,也能踏水而行。”
  “你从未尝试过将身心交托给某事某物,即使面对亲近之人,也永远保持警惕与疏离,这般心态,如何能断水?满心都是乱流,如何能解,如何能断?”
  裴远时双手捂住了脸,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我做不到,我无法……”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素灵真人轻叹:“你更像你母亲一些。”
  裴远时松开了手,长睫上犹有泪痕,他怔怔地看着她。
  真人狡黠一笑:“长得更像你母亲,比如这里,”她点点他的鼻子与眼睛,“这两处最像,但你母亲还要更精致秀气一些。”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见过她?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说出来,你可能会怨恨我,但是――绝不会是你想的那样,父亲同婶母,的的确确是真心爱护你,他们也绝对没有对不起你的母亲。”
  这的确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类似于一株深深庭院中长成的杏,在某个盎然的初春,与落在围墙上停留休憩的鸟雀短暂相遇。
  这个故事与春天有关,与稍纵即逝的欢愉有关,与不为世俗所容许的炽热有关,与被称之为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有关,唯独与圆满无关。
  她透过眼前这个落泪的少年,看到了多年前哭泣的另一个女子,他们有如此相似的眉眼,让她几乎以为故事还不算太过遗憾。
  她长长地叹息。
  “这个故事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个。你是第二个我手把手教‘萍踪’的人,猜猜第一个是谁?”
  “……是我父亲?”
  真人好似被噎住:“他也配我来花功夫?好吧,你应该猜不到,这人是我的师侄,她是个年纪同你一般大的女孩儿。”
  裴远时立刻就想到那本游记的主人。
  素灵真人挠挠头:“反正你们也不会见面,我告诉你也无妨,你可知道她从接触萍踪,到完全掌握,花了多久?”
  未等裴远时作答,她得意一笑:“一共九式的功法,她仅花了一天,便熟练掌握。”
  “她与你不同,你尚有父亲支持,姨母关爱,而她的至亲之人,早就全不在人世了,早些年吃的苦,是你这般京中公子想象不出的。即便如此,她的心境仍澄明如清泉,轻易便能掌握‘物我’的关窍,一点就通。”
  裴远时内心巨震,并不是因为自己苦练多天,而别人只花一天便轻松掌握而不甘,仅仅是因为――原来,她竟受了这么多磋磨苦楚吗?
  那本能称作是食谱的游记的主人,能写下“腊鸡实为垃圾也”、“杀犬食犬来生做犬”的人,原来并非什么无忧无虑,喜爱生活的小童。
  作者有话要说:  师弟的须节山之行就回忆到这里咯
  师叔的故事,日后或许有番外。


第35章 心事
  一次次从参天巨木顶梢一跃而下,感受风从耳边疾掠而过,裴远时闭着眼,在下坠的过程中尽力去感知周围天地,将身心交与给能触及的任何一片绿叶,一条嫩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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