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纪》第2/7页


  女孩儿笑嘻嘻回答:“漂泊的时候知道自己有归宿,孤独的时候知道在那儿有人会想你,这还不够吗?你的家在哪里?”
  他垂下头,黯然道:“我没有家。”
  女孩儿有些吃惊,眨了眨眼睛,同情地说:“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累。……不如去我家休息一下,吃过晚饭休息一宿,再继续游历吧。”
  
  她的家很简陋,却让人觉得舒适。
  不可否认,她很有趣,和她在一起,让他觉得非常新鲜。她的话、她的行为、她的思考方式都让他忍俊不禁,胸中似乎开阔了不少。
  在她眼中看来,他对于民间生活的手足无措,也很有趣吧?他能感受到她善意和关切的目光。
  甚至在一刹那,他想:要是一直让她呆在他身边,他是不是也可以有个家?
  然而这只是一刹那的念头――能在皇宫生活的人,不是“有趣”就可以。能成为他的嫔妃的人,必须具备在宫廷中生存下去的能力和素质――虽然皇后和婕妤不尽如人意,但她们是这样的女人。
  他应该让这一段短短的相逢成为一个愉快的插曲。但分别时,她依依不舍的目光却让他怦然心动――这孩子喜欢他。
  而皇宫中的人,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他生平第一次任性,任性地牵起她的手,把她从一个世界拉到另一个世界。他并没有抱很大希望,但在内心深处某个微小的地方,隐隐期待她的到来可以让这个世界有一点点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改变也好。
  
  然而,气质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三年五载可以练成的。培养一个贵族,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
  她即使套上华丽的裙裾,仍像是个偷穿了别人衣服的丫环。他不想把她带到皇后面前。皇后那种冷冷的目光,会让这孩子受不了。他也不想让她加入婕妤的圈子。婕妤没有容忍其他后妃的气度。她被他小心地保护着,她的寝宫成了他的小小桃花源,远离真实的宫闱。
  这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日复一日,她依旧和皇宫格格不入,他开始后悔。如果她真的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那便意味着她失去了他喜爱的那种品格;如果她一直不能改变,生活在这里无疑是个悲剧。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让她怎么样。
  她越来越消沉,总是跑到宫中最高的阁楼眺望遥远的天空,终于闷闷地病了。
  他心疼地守了好几天,她的身体却没有在隆恩中好转。
  “我想回家。”她虚弱地流着眼泪。
  他悲哀地看着她,无言以对。
  “在这儿,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才是主角。”她用更加悲哀的眼神看着他:“答应我,以后别把我的世界里的人生生拉进来。”
  他点点头,其实心里早有这样的决定。
  她微微一笑,说:“这辈子能在你的世界里做一个配角,我也没什么好抱怨。别为我伤心,这是我自己选的。”
  
  她死了。他消沉了很久,知道在这宫中,他只能有吃住的地方,却再也不可能有“家”。
  
  ※ ※ ※ ※ ※
  有时候,他会想:他的心大概是死了吧?为什么看着后宫眷属时,他只剩下一脸漠然?曾经让他畏惧的皇后,曾经让他宠爱的婕妤,如今好像都变成一个模样。后宫之中充斥着同样的面具,面对她们,他连叹息的情绪都没有。
  有时候,他会想:只要把她们当作传承香火的道具就好,只要她们能好好完成这个任务就好,这样他就不需要为她们的明争暗斗烦恼,她们有了孩子也会很高兴。
  他在宫闱中徘徊,不特别宠爱谁,也不会冷落了哪个。
  二十六岁时,他已经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
  他并不特别喜欢哪个,就像他并不特别宠爱哪个妃嫔。但最小的公主却特别喜欢粘着父亲,与此同时,她绝不允许其他哥哥姐姐和她分享父亲的关注。
  她真像一个小动物,他想。
  缺乏生存能力的小动物有种本能:在众多兄弟姐妹中尽量引起父母亲的注意。只有这样,它才能得到父母亲更多的保护和哺育,生存下去。
  四公主的这项本能实在很强烈。强到让他觉得不妥。
  她用孩子的天真央求他一起吃饭睡觉,甚至父亲沐浴时,她也要到那个宽大的浴池中游水。游猎、夜宴、祭祀……她总是出现在他身边,人人都以为他非常宠爱这个女儿。其实他没有这样想。
  他几乎没有私人的空间,与其应付这个孩子,他宁可去应付朝中众臣。
  当四公主渐渐长大,不止是她的哥哥姐姐和妹妹们不能分享他,甚至后宫的嫔妃要接近他,也会被四公主怨恨地冷嘲热讽。连她的生母――婕妤――也不能从她憎恶的眼神中豁免。
  他多次对婕妤说:“你那女儿需要管一管。”
  婕妤只是回敬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婕妤愚顿,请陛下明示:四公主该怎么管?”
  他想了想,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叹息:“给她挑个好婆家,嫁了吧。”公主已经十五岁,也该出嫁了。
  婕妤点点头,找来女儿,问:“你想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四公主的脸红了,回答却毫不犹豫:“像父皇这样的。”
  婕妤笑笑:“你父皇优点多了,你想要的夫婿,应该像他什么地方?”
  “整个人都像!”四公主急忙说:“不像父皇的,我不要!”
  他冷冷地插嘴:“要那么像干吗?难道你想让你的夫婿日后接替父皇?”
  这是个很严重的指控,婕妤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四公主却委屈地咬着下唇,倔犟地说:“他敢有那样的心思,我杀了他!父皇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
  他的嘴角抽动,似笑非笑。
  这孩子,是不能在宫里久留啦!他想。
  
  ※ ※ ※ ※ ※
  三十八岁那一年,当初匍匐在大殿玉阶下的公主,又来到他的金銮殿。她仍然很美,保养得当,虽然这年也是三十八岁,却如同不到三十岁的少妇。时隔二十年的重逢,两人都不禁感慨岁月如梭。
  “你还是那么俊朗,一点看不出是三十八岁的人。”她说。
  他笑,“你称赞别人的口气,听起来还是这么坦诚。”
  
  两国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一国的国主亲访,这还是第一次。
  她来为她唯一的儿子求婚。
  宴席间,他戏问:“还记得我曾经做过什么吗?”她戏答:“那件事国民替我记着呢。我倒是记得另一件事。”
  他挑眉。
  她说:“二十年前的结盟盛宴,你的微笑让我明白一件事:虽然小时候受到的皇家教育可能差不多,但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
  他无语。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不信她没有算计过别人、没有权衡过利益的大小。
  她叹息一声,唏嘘道:“即使当初不同,现在也没什么差别了。”
  他又微笑了,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惺惺相惜。他在登上皇位两年后,就如同换了个人,何况她已经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年。
  与此同时,他开始揣测她变了多少,会不会有翻脸的一天。
  她知道他在计算,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笑过之后,他说:“我的女儿当中,只有十六岁的四公主合适,你带了她去吧。”
  
  四公主对父亲的决定自然不满意。她大哭大闹,整个后宫被折腾得鸡飞狗跳,谁劝她,她就跟谁过不去。
  “父皇,你不疼我了吗?”她跪在他膝下,紧紧扯着他的衣襟,边哭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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