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艳宦》第68/156页


  原本的闹市街口,被清出一大片空地来,一排又一排陈家子弟,身着囚服,双手缚在背后,低着头被押到了刑场上。最前列的,自然就是陈敬和陈鸿畴二人。
  周围百姓议论纷纷,其中不乏以前含冤官员的家人,如今回了京,又得知了真相,不由又哭又喊,恨不得亲自抢了刽子手的刀动手。
  监斩的是大理寺少卿,他硬着头皮审了这桩陈年旧案,没想到最后连监斩都要自己上――陈家好歹在朝中盘踞了二十年,说心里不怵那是假的,更别提监斩这种晦气事了。因此当他目光扫过人群,发现隐藏在其中的戚卓容时,不由大喜过望,连忙下去要迎她上座。
  百姓们光顾着看刑场上的热闹了,直到大理寺少卿下场,才发现原来身边竟站着这样一个大人物,不由纷纷屏息凝气,默默让出一个圈来。
  虽说这案子是戚公公翻的不假,但他手腕之狠辣,总是令小老百姓望而生畏――十几年前的案子,与他们关系又不大,是真是假,都只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罪魁祸首就要伏法了,而这尊神挡杀神的阎王还矗在这儿,两者相比,还是后者更令人害怕。
  戚卓容看着大理寺少卿求救般的眼神,退后了一步,摇了摇头。
  她没有这样的爱好,该谁监斩就是谁监斩。她若真在意是否是亲自动手,那还不如去当个刽子手。
  少卿见她油盐不进,只好在心里暗叫倒霉,重新踏上了监斩台,开始念判书。不仅仅是燕良平的案子,后来还有不少官员私下检举,这一项项罪名加上去,陈家的人纵有十个脑袋都不太够砍。
  戚卓容道:“你怕么。”
  履霜答:“不怕。”声音却有些微的颤抖。
  陈敬是陈家众人中脊背最直的一个,其他人都双眼空洞麻木地看着地上,只有他,缓缓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戚卓容。
  他的口型说道。
  你以为,他会容你到何时?
  戚卓容只略略牵了牵唇角,并未作答。
  她明白陈敬的意思,无非就是小皇帝现在夺权要靠她,因此才给了她极大的权力,等到他再大一些,一旦对戚卓容有所不满,便会立刻收回她手中的权力,如若她不从,她就会变成下一个刘钧,下一个陈敬。
  不过那又如何呢,她对这权力本来也无甚欲望,反正此生心愿已经完成,小皇帝想要权,那她还回去就是了。
  “时辰已到,行刑――”
  刽子手饮下浊酒,喷于光亮的刀面之上,风中顿时飘起一阵浓浓的酒气。而这酒气,很快就被飞溅的血气给盖了下去。
  履霜面色惨白,瞳孔中倒映出人头落地的场景,她死死地抓住戚卓容的胳膊,眼睛却不肯眨动半分。鲜血淌了满街,百姓纷纷骇然躲避,唯恐沾染了鞋面。人群潮退的速度几乎比不上鲜血蔓延的速度。
  陈家男丁被处死,女眷被流放,自此,光耀近二十年的陈家彻底倒台。
  戚卓容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郁气。
  今天是个阴天,乌云罩顶,山雨欲来。
  “要下雨了。”
  “是,今日将落大雨。”小皇帝负手,立在三尺之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窗口边的女子。
  她头顶双凤翊龙冠,珠滴连翠,隐约可见其下乌发如盖,真红大袖衣外披深青霞帔,织金坠玉,额上一朵金宝钿花,纵使无阳光,亦可熠熠生辉。
  这是她祭祀时才着的妆扮,如今是最后一次。
  “我父亲他们,怎么样了?”
  “看时辰,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死了。”
  太后低低地笑起来:“裴祯元,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罢?”
  “儿臣并未打算要母后的命。”小皇帝眉眼沉静,“母后对儿臣有抚育之恩,往后余生,吃穿用度依旧沿用太后份例,若母后寂寞,也依然可召命妇入宫说话。待百年之后,母后亦可葬入皇陵,与父皇同寝。”
  “与你父皇同寝……他倒未必愿意与我同寝。”太后半转过身,指甲扣住窗沿,“裴祯元,你有时候,比你的父皇还要无情。”
  “若不是母后你们非要将儿臣当成一个傀儡来养,儿臣也不至于行此下策。”小皇帝道,“何况陈家腐朽至此,所作所为甚至动摇了大绍根基,儿臣又岂能无动于衷?”
  他走到太后身边,看着她:“母后,你到现在还只认为,儿臣做这些,仅仅是为了私怨吗?”
  太后怔怔地望着他,眼神逐渐渺茫起来:“裴祯元,你若不这么聪明,我会让你过得比现在快乐得多。”
  “可儿臣不愿。”
  “你太过聪明,甚至在我还没有察觉的时候,你都学会藏拙了。”她嘲弄地笑起来,“是你父皇让你这么做的罢?也是他告诉你,你的生母杜嫔,是我害死的罢?”
  小皇帝不语。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太后像是终于找到了他的弱点一样,笑得愈发灿烂,“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有去太医院查过杜嫔的病史吗?你有像审讯那些犯人一样,审讯过太医院的院正吗!”
  小皇帝抿紧了唇。
  “你没有!因为你根本就不敢!”太后一把握住他的肩膀,凑近低语道,“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应该心里早就有数了罢?我将你收入名下,是因为我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孩子,宫中又正好有这么一个孩子,否则,你以为若是我真想抢个孩子,我会做得如此不干净吗?甚至还会让杜嫔多活了半年才死?我从一开始,就会让你直接在坤宁宫中降生!”
  或许是今日没有阳光的缘故,小皇帝脸色一直有些苍白。
  “你父皇是宠爱杜嫔不假,可嫔就是嫔,我是皇后,才不屑于用那种下作手段,将孩子据为己有。”说到这儿,她忽而眨了一下眼睛,嘴角扬起一个古怪的弧度,“你父皇的宠爱,也不过如此。杜嫔一直体弱多病,你那可亲可敬的父皇,难道就不知道生孩子对于杜嫔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小皇帝终于开口:“够了。”
  “不够!不够!”太后步步紧逼,雍容华贵的面容上显出癫狂之色,“你以为你父皇是什么好人吗?他明明知道,我与杜嫔之死没有半分干系,他竟还偷偷对你说那样的话,让你我母子离心!为了你,他亲自登门,将本已致仕的秦太傅亲请出山,可笑我们当初竟只以为他是看重学问,又被秦太傅的所谓清名蒙蔽了眼,竟让这样一个臣首在你身边辅佐多年!”
  “说完了吗?”
  “裴祯元!你真可怜!你真可怜!”她看着他面上隐忍的愠色,终于痛快又放肆地大笑起来,“你的父皇是个懦夫!他自己不敢对世家下手,只敢把希望寄托于稚子!他亲手把自己爱过的女人送上绝路,又将她的孩子培养成一个工具!死得好!死得真好啊!”
  “来人!”小皇帝疾声高喝,“太后疯了!将她封了口,永不得踏出仁寿宫一步!”
  守在门外的禁卫军顿时涌入,一左一右将太后钳制住,还有一人要用布条来勒她的口。太后拼命扭动着身躯,不顾丝毫仪态地咬上禁卫军的手指,那禁卫军终究还是顾忌着她的身份,不敢妄动,反倒被太后得逞,将他手指咬得鲜血淋漓。
  “反正陈家已经亡了,裴祯元,我告诉你罢,你以为你的父皇真的是死于庞王叛乱吗!”太后睁圆了一双眼睛,嘴角黏血,恶狠狠地狂笑道,“他是被我和父亲的人,一支毒箭送上了路!哈哈哈哈!枉你自诩少年英才,想法设法要置陈家于死地,竟连这都查不出来!你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尔尔!”
  仁寿宫外,一道雪亮的闪光斩开暗沉沉的天幕,一阵又一阵呼啸狂乱的烈风从裂空中灌进,吹得小皇帝衣袍飞鼓。他面无表情,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偶人,被塞进了这巨大又滑稽的龙袍里来。
  冰冷的雨屑被乱风吹进窗子,打在他的脸上,如宝石割面一般。天空忽明忽暗,连带着他的脸色也忽明忽暗起来。
  趁着禁卫军还在愣神,太后一把推开左右,抬手就从头顶拔下一支金红凤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地插进了自己喉咙。
  禁卫军大惊,她仰倒在铁甲之上,看着小皇帝晦暗的目光,愉悦地嗬嗬笑起来:“你有本事,就让我和你父皇合葬……看他……会不会……日夜受厉鬼困扰……”
  小皇帝阖目。
  过了几息,宫中终于安静下去,禁卫军们扶着太后的尸体,一丝大气也不敢喘。
  “废太后陈氏,按庶人规制下葬。”小皇帝说完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宫门外,柏翠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陛下!”她自雨幕中抬起头,昔日仁寿宫的掌事姑姑,此刻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看着这个身量甚至不及她高的孩子,哀哀道,“您怨也好,恨也罢,但从最开始,娘娘是真心实意将您当亲生孩子看待的。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的性命更加重要,陈大人想要权,她便让出这个权来,只求孩子能安稳长大。您不知道,她有多么想要一个孩子。”
  小皇帝脚步一顿:“既然如此忠心,便去给她守墓罢。”
  柏翠的哭声远去了。
  宫人请他上轿辇,被他拒绝,宫人来给他打伞,也被他拒绝,三番五次之后,那宫人终于弃了伞盖,磕头道:“陛下,如今万事都等陛下定夺,现在雨势浩大,陛下当以龙体为重啊!”
  小皇帝仰起头,那雨很公平,对谁都是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从那么高的地方落进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疼得像要炸开。
  他默然片刻,垂头看着在瓢泼大雨中瑟瑟发抖的宫人,道:“传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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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卓容回到宫里时,小皇帝已经穿着白色中衣,在床上兀自坐了许久了。听到响动,他微微转了眼珠,说:“你来了。”
  “是,臣来晚了。”戚卓容道,“这雨下得实在太大,堵了城中的下水口,那菜市口行刑的血又太多,怎么冲都冲不干净,反倒是被雨水带得往四面八方流去。臣唯恐沾染了脏东西,想等雨小一点再回宫,不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关履霜睡了吗?”
  他问得莫名其妙,戚卓容蹙了蹙眉,道:“应当还未。”
  小皇帝哦了一声,道:“朕还了她良籍,她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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