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君》第2/22页


“这位公子是头一回来吧?哟,瞧瞧瞧瞧,还没说话呢,脸就红了。哎哟!更红了,哈哈哈哈……羞什么羞什么呀?都到了这儿了,还有什么可羞的?”
春风得意楼春风得意的春风嬷嬷着一条束腰袒胸的鲜绿襦裙外披一件鲜红薄纱的大袖衫,摇着美人扇扭过来招呼:“您喜欢什么样的?想找姑娘来我春风得意楼就对了!春风嬷嬷保管让您找到可心的!”
足足刷了三寸厚白粉的脸凑过来,一张涂得血红的嘴一开一合,不由分手就把人往里头拉:“看看,这是翠翠,这脸蛋这身段……这是香香,这胸,这腿,这腰……再看看我们家红红,唱曲儿,弹琴,她都会,最拿手的是吹箫……哎哟喂,瞧我瞧我,哈哈哈哈,公子您不明白?进了房就明白了。红红,快!还不好好伺侯着……公子您要什么就尽管吩咐着!哈哈哈哈……”
笑得用扇子半掩住脸,倚着朱红雕栏往下看,一派紫醉金迷,歌舞升平。

陆恒修站在春风得意楼前,里头的淫声浪语传进耳朵里,不由皱起了眉头,一张原本就显得肃穆的脸好似挂了霜一般。
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才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举步走了进去。
石青色的衣摆掀开重重桃色纱帘,两边的调情浪态一概皱着眉视而不见,倒是有几位来寻欢的官员一见了当朝丞相,赶紧推开了腿上的女子用袖子挡住脸四处躲闪。陆恒修也不理会,熟门熟路地就往楼上走。
“哟,陆少相您可算来了,都想死姑娘们了。”春风嬷嬷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挡在面前。
陆恒修便停住了脚步,脸色却不见缓和,沉声问道:“人呢?”
“老规矩,天字一号房。”一张热面孔却被泼了一头冷水,春风嬷嬷嘟嘟嘴,没好气地说道。
“嗯。”陆恒修点点头,径自绕了过去。
“呵……”浓妆艳抹的女子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在房外就听到一阵乐声,唱曲的女子有一把圆润悦耳的嗓子,合着琵琶的曲调幽幽地唱:“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陆恒修在房前站定,伸出手来叩门。
“谁?”里边有人问,是个男声,隐隐带着低低的笑意,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动听。
“臣陆恒修。”房前的人答道,跟神情一样肃穆严谨的语调,还带着点隐忍的怒气。
里边的歌声立时就止了,房门“哐――”地一下被打开。
门后站了个身着鹅黄色锦衣的男子,黑发如墨,一双凤目在尾梢处略略上挑,减了一分端肃,添了几分邪妄。水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便是不作声时,也是笑笑的样子。紫金冠饰,翠玉腰配,眼前贵气满身的男子正是大宁王朝登基三年却一事无成,被群臣暗中讽为“庸君”的宁熙烨。
一见陆恒修,宁熙烨脸上的笑就泛开了:“朕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来。”
陆恒修紧锁着的眉头也跟着放开了,看着他的笑脸问道:“陛下知臣会来?”
“嗯。”宁熙烨点头,笑容里加进几分得色,“每回朕来这里,爱卿不都立马赶到么?”
“这样……”陆恒修依旧静静看着他,嘴角一点一点缓缓勾起来,并不如何漂亮的脸因着一分笑竟生动起来,眉眼还是那眉眼,却褪去了端庄露出一些清雅的韵味来,直叫宁宣帝看直了眼,“那么陛下也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吧?”
说罢,不等宁宣帝回神,就回过身向楼下走去:“太祖皇帝圣明,作《帝策》以训诫后世子孙。烦请陛下御笔亲书几份,明日早朝时赐群臣人手一册,以共同领悟太祖皇帝教诲。几位阁老,并六部官员、翰林院大小学士、太医院各院判及京城中各处部、院、寺、台、府官员,皆诚心诚恳,望陛下切勿遗漏。”
笑容便在脸上僵住了,方才还笑得开怀的皇帝忙跟在他身后哀声祈求:“小修,小修……朕、朕逗你玩儿呢……小修……朕打小就喜欢你呢,朕说过要一辈子喜欢你呢,朕怎么会背着你那个什么呢……是吧?啊?小修……”
无奈,丞相大人是铁了心,一听这皇帝这么没羞没躁地嚷嚷,只把拳头捏得更紧,脸色青得都快跟身上的衣裳一个颜色了。脚步也愈发走得快了,踩得那楼梯“咚咚”地响。
下楼时,春风嬷嬷又扭了过来:“二位是哪位结帐呀?”
掏出只纯金的小算盘拨得“啪啪”响:“酒水、唱曲儿、小吃、三个姑娘、天字一号房、对了,咱家秀秀是陪夜的……”
不等她报完账,陆少相就气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三日后,请陛下御笔亲书《帝策》,十九州地方官自太守起至县衙师爷,人手一册,万望圣上切勿遗漏!”
“小修……”急得满头大汗的黄衫公子还想跟上去,却叫春风嬷嬷死死堵住了去路。
“客官,逛窑子得给钱呐。咱这儿可是公道了,不论贫贱,都是一个价。”复又凑过来在熙烨耳边低声笑道,“这也是与民同乐不是?啊?哈哈哈哈……”
“你……”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半老徐娘却穿红抹绿的女子,宁宣帝狠狠地掏出银两砸进她手里。待急急出了门,却哪里还有陆恒修的影子?
“真是……还真自己掏银子。没见这么多当官的都在这儿呢么?随便找一个结帐不就完了?”拿起银子放在嘴边哈口气,光亮的银子上就映出一张血红的唇,“那么实在,一点花巧都不会。难怪都说是个庸君。”

回到府里时,厅堂里的灯还亮着。陆恒修忙抬脚跨了进去:“母亲还没睡?”
“嗯。”堂上满头华发的女子温柔地看着陆恒修,“夜里也要忙?”
“是。”陆恒修退到一边,垂手答道。
“好。我是个女人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陆老夫人凝目看着陆恒修的眼,缓声道,“只是,有一件我还是知道的。就是无论如何,我陆家历代先祖辛苦积下的这份名声绝不许有半点损伤。陆家自太祖皇帝揭竿起义起,就一直随侍君侧。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累死于朝堂之上者有之,直言进谏被杖毙于午门之外者有之,更有如你父亲那般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陆家能有今日之威望,君恩皇宠是一条,持身为正更是一条。子孙纵使无能,不能辅政理朝,但亦不可为佞为幸,祸乱朝纲。如有之者,纵天下赦之,陆氏亦决不轻饶。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儿子记得。”恒修答道。
“好,记得就好。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在婢女的搀扶下,陆老夫人缓缓起身,“圣上如何,那是圣上的事。朝政上的事,你要不勤奋着点儿,可就说不通了。也别什么都自己拿主意,多和阁老们商议商议,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吏部的顾庭筠大人都是你的前辈,凡事都听着点儿。”
“是。”陆恒修躬身答道。
起身时看到堂上悬着的那块“忠顺贤善”的御匾,那是太祖皇帝手书的,陆氏一族无上的荣耀。黑底金字,一派意气风范。
仰起头来看,沉沉的烛火,沉沉的匾额,压得心头又往下沉了几分,艰难得连呼吸都困难。
下意识地往腰间摸,腰带上悬了个碧绿的平安结,捏在掌中磨挲,是丝线平滑的触感,一遍又一遍来回地抚过,好似在抚平自己的心。
睡意是一点都没有了,干脆又出了门。

穿过了白石街往左转,东巷原本就是条清静的小巷,白天人也不多,一到了晚上这个时候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此刻,巷口却晕了一片昏黄,是个小小的点心摊,用破油布支起一角,挂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在夜里,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总是分外暖心。
正在炉前忙碌的老夫妻探过头来招呼:“哟,陆大人您又来照顾生意了。要点儿什么?还是一碗馄饨面么?”
“嗯。”陆恒修寻了张板凳在矮矮的小木桌前坐下,手里还捏着那个平安结。
桌椅板凳也是上了年纪的,“咯吱咯吱”地作响,混合着翻锅下面的声响和柴火噼啪的响声。
正下着面条的老伯一边看着锅子一边和陆恒修说话:“陆大人是忙到现在吧?真是的,这会儿都几更了?好官呐……府上都是好官呢……”
“没什么。”陆恒修看着巷子里高矮不一的屋子的影子,淡淡地说,“应该的。”
“这些天忙坏了吧?小的也听说了,南边又发水了,北边的蛮子又来找咱皇上要城,哼,说得好听,该是又要打起来了吧?唉……这年头啊,事儿怎么这么多呢?”
“是啊……”长叹一口气,一件又一件忧心的事就跟周遭黑漆漆的影子一样步步紧逼过来。
三日前接的急报,南方又发洪水了,每年开春时节都是如此,原是没什么的,这回却是十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多少人淹死,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多少房屋被冲毁,当地的粮仓已经见底了……奏章一封又一封跟雪片似地飞过来。北边的蛮族又趁机在边界集结,一战是在所难免了。听探子来报,西边的月氏族也不安分,暗里也正蠢蠢欲动,是战是和,都需要早做准备。还有这一年官员的提拔谪贬,盐道上的缺,几个州太守的调任……芝麻大的一点事儿放到了朝堂上也能沾上好几层利害关系,哪边都不能得罪,都得一碗水端平。要是是个勤政为民,或多少有点进取心的主儿也就罢了,偏偏,偏偏现在的当今……真是不提也罢。登基三年,还真跟黄阁老说的似的,一点儿也说不上好,也一点儿也说不上不好。没犯下什么泼天的大错,也没立下什么能名垂青史的丰功伟业。倒像是民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似的,有一日过一日,得过且过。
“您的馄饨面好了,慢用。”
用兰边大碗盛着的馄饨面端上桌,升起腾腾的热气,所有的烦心事就仿佛跟随着热气一同消散在了夜空里,只留下手中平安结的清晰触感。
隔着氤氲的雾气看出去,仿佛能看到许久之前。

那是多久之前?是自己七岁那年吧?作为太子侍读入宫陪太子与二皇子读书。
身体一向冉弱的太子连唇色也是苍白的,更映得一双眼黑石子一般幽静。已经十岁的太子拉着他手亲切地说:“这是熙烨,你们认识的。”
与他同年的二皇子不由分说拽开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中,微微上挑的凤目里华光闪烁:“小修、小修,还记得我吗?你答应我要做我媳妇的!不许说忘记了。”
交握的手湿湿的,不知是谁的手心冒出的汗。只是那手却不抖了,他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记得吗?我喜欢你呐……”
呼吸可闻,心快跳出了胸膛。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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