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第1/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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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一》
作者:人间观众

  01二子两重天

  “贱奴,就跪在这里吧。”管事的秦三才用手里那根新漆了桐油的竹杖捅了捅廿一的脊背,又上上下下敲打着他的腿脚肩膀胳膊,督促他以标准的奴隶姿势跪好在那些特意为他准备的碎瓷片上。而后有两个小厮抬了一张不算轻的梨花木棋案过来。
  秦三才又吩咐道:“贱奴,将棋案举好了乖乖候着,王爷和大公子用完了午饭,就要来这边下棋。王爷早有吩咐,若发现你偷懒身子左摇右晃的,就着人以竹杖打脚心。动一次打十下,有你好受的。”
  廿一接了棋桌高高举过头顶,脊背上立刻挨了一记狠打,粗布单衣豁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新伤旧痕。
  秦三才气急败坏地又抽了两下,才停手骂道:“贱奴怎么不长记性?将棋案举这么高,想让王爷和大公子站着下棋不成?教你多少次,不要跪那么直,弓着身子胳膊举起一半就行。”
  几年前廿一岁数还小身量不足,直跪高举充当桌子勉强合适。现如今他已经快满十六岁,骨架长开初具成人模样,站起来比寻常人都高了半头,如果还是直跪高举着棋案就会比一般桌子高出了一截。廿一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更清楚秦三才不挑这个理也会找别的借口,无非是想打他两下消消火。他不如装得蠢笨一些,衬托着秦三才的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秦三才看着廿一乖乖听话,在他的指点之下一点点将棋案的高度调整到让他满意的位置,他心里舒顺了不少。
  旁边的小厮是有眼力的,奉承道:“还是三管事有手段,三两下就将这蠢笨的贱奴治得服帖。”
  秦三才美滋滋听着奉承,飘飘然转身离开忙别的事,临走留了个小厮捧着那根竹杖就虎视眈眈盯在廿一边上。
  天色阴沉,明明是正午,却不见太阳,看样子马上要有一场大雨。
  廿一记得每逢雷雨天气,王爷的心情总是很不好,十次里有九次都会将他叫去狠狠整治一顿。上次下雨是三天前,现在廿一脊背上的鞭伤大半还没有收口,眼看又要下雨,廿一免不了心底发寒。
  在别人看来跪在碎瓷片上,以那种吃力的姿势举着沉重的棋案已经是一场酷刑,可对于廿一而言这只是他身为贱奴的最普通不过的工作。无非是腿下地不平,瓷片扎入肉里稍稍有点痛而已。比起即将到来的王爷的怒火,如这般跪着候着是廿一难得的休息。
  只要王爷没别的应酬,每日中午都会与长子秦放在秋思园一起用餐,并不叫王妃和世子过来。饭后父子两人喝茶聊天,或是下下棋休闲片刻,王爷才去接着忙公务,而大公子秦放会去桃李园跟随师傅习武。
  今日饭后,王爷提议在园子里水池边的揽月轩下棋。秦放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心里顿生几分不安。陪着父王走到揽月轩,果然不出秦放所料,看见正是廿一举着棋案,估计他是跪了一阵子,膝盖下又垫了碎瓷片血色隐现。
  与周遭侍立的衣着鲜光的丫鬟小厮相比,廿一显得格外扎眼。王府里规定无论春夏秋冬,奴隶都是不许穿鞋袜的,又因廿一是最下贱的奴隶,比不得寻常奴仆能按季领衣裳,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是衣不蔽体,偶尔被允许捡了别人丢掉的垃圾穿,没两天又会被打得稀烂。
  现在廿一身上穿的那条破烂单裤还是年初捡的几块破抹布随便缝起来拼凑而成,只到膝盖上边,被血迹污渍沾染地早看不出本色,下边露着伤痕累累的小腿和一双赤脚。想来是为不污了主子的眼睛,廿一上身裹的单衣还像点样子,虽然是洗的发白豁了好几处裂口别人不要的粗布旧衣,可是衣摆长到腰下算是遮了破烂裤子。不过奴隶平时有许多苦累活计要做,衣袖长了碍事,所以廿一这件上衣的袖子是被撕去了大半,胳膊肘之下全露在外边,不像衣服不像坎肩显得不伦不类。
  秦放于心不忍,对王爷说道:“父王,怎的又叫廿一当桌子?”
  平南王秦冶源慈爱地望着长子,不以为然道:“这贱奴不就是用来充当家什物件的么?能侍候咱们爷俩儿下棋,算是他的造化。放儿,来,快坐下,陪为父好好杀上两局。”
  秦放不敢忤逆父亲不再多言。父子两人面对面坐在绣墩之上,摆开棋局。
  平南王是大齐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异姓王,自建国时太祖册封爵位开始,世袭不降等,经一百二十载传袭五代,平南王秦氏一脉始终荣宠不断。秦家男子就算不承袭王位不受祖宗荫翳,亦多为出将入相的俊才。秦家女儿则个个国色天香聪颖温婉,不入后宫也是与当朝权贵联姻风光无限。
  只可惜盛极必衰,传到第五代,秦氏内部生乱,同根相煎斗来斗去,精英凋零世子殒命。等到动荡平息之际,圣上下旨让秦氏按族谱血脉亲疏长幼排序为据重选王位继承人,本为上代平南王庶兄之子,看起来才能平庸一直被人忽视的秦冶源竟捡了天大便宜,成为第六代平南王。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平南王封地在大齐雄霸一方百余年,几代人励精图治根基深厚,声名赫赫,虽逢变故,元气亦能很快恢复。别看秦冶源文不成武不就,可他身居高位后仍维持着一贯的谦虚谨慎作风,又懂得礼贤下士,有的是才子甘为幕僚,有的是佳人愿以身侍奉。
  然而秦冶源深爱结发妻慕容氏,当年落魄时两人相互扶持相濡以沫,而今发迹他更是与妻子如胶似漆。旁人送他姬妾美人,他为了笼络关系巩固根基不得不收,可是对那些女人他最多逢场作戏,而后就冷落到一旁,除了慕容氏他眼里心中再放不下别的女人。
  不过慕容氏并非名门望族嫡小姐出身,又有传闻她是个江湖女子难登大雅之堂,当今圣上总觉得她配不上平南王正妃的称号,欲再选身份高贵的美女赐给秦冶源为妻。秦冶源在别的方面都听任圣上摆布,唯独坚持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条原则,铁了心守着慕容氏过日子。圣上威逼利诱的法子全用了都没效果,只得表面上暂时作罢。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慕容氏在一次归家省亲的途中突然遭到恶徒袭击,丢下未满周岁的儿子秦放,失了踪迹生死不明。秦冶源发疯似地派人搜寻爱妻,无论听到怎样的谣言他始终都不肯放弃,终于在一年后将慕容氏找了回来。
  无奈慕容氏失踪期间遭受歹人迫害,身染重病,被救回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秦冶源为爱妻守丧服素不食荤腥一整年,直到圣上赐婚,他才不得不另娶续弦。新王妃乃皇族旁支岳阳郡主身份高贵,在圣上撑腰娘家势力的压迫之下,新王妃之子,也就是秦冶源的次子秦舒从出生起就被封为世子。本为平南王嫡长子的秦放却因母妃殒命,失去了王位继承权。
  然而秦冶源对长子秦放的宠爱不是旁人能比,除了世子之位给不了,恨不得是将秦放捧在掌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想方设法满足秦放一切心愿。这不仅仅是吃穿用度方面的关照,还有情感上的投入,秦冶源可以几日不见王妃和世子,却坚持腾出更多的时间能与秦放单独相处,嘘寒问暖倾注满腔父爱。
  惊雷炸响,终于开始下雨了。
  秦放看到父王的手随着那雷声抖了抖,而一直跪得纹丝不动的廿一似是受了惊,下意识的身体也是猛然颤了一下。
  “啪!啪……”侍候在一旁捧着竹杖的小厮终于是得了施展的机会,眼尖手快,抡起竹杖一下下抽在廿一的脚心上。
  动一次打十下,竹杖边缘锋利,才打了两下廿一的脚心就已经破皮见血。竹杖上新漆的桐油渗入绽裂的伤口,疼得廿一禁不住再次抽搐。
  那小厮打完十下,皱眉嘀咕道:“这算是又动了几次呢?”
  王爷将棋子落下,淡淡道:“真是不中用的奴才,本王看着桌子明明是晃了四下,接着打。这贱奴还敢再动就翻倍责罚,谁叫不长记性。”
  那小厮不敢怠慢,奉命接着抽打。
  这次廿一虽然是痛得钻心,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咬牙提起一口真气,默默运功硬挺着再也不敢动。
  02生日与祭日
  王爷此时的心思已经不在棋局上,垂眼盯着棋案之下廿一的脸,欣赏着他隐忍痛苦的样子,嘴角不知不觉浮起冷酷而得意的笑容。
  少有人知,先王妃慕容氏并非重病不治,而是产后血崩致死。
  十六年前慕容氏被救回平南王府之时,容颜憔悴,还被污了清白身怀有孕临盆在即。
  平南王让人封锁了消息,对外宣称慕容氏身染重病尚需将养不便露面,努力维护着慕容氏的尊严,命亲信仆从服侍在侧,等着为慕容氏接生。
  那是大齐泰康十年,九月,霜降之日。
  天空从早上起就笼罩着一片阴云不见光,慕容氏躺在床上挣扎呻吟,孩子迟迟不肯落地。
  秦冶源担心爱妻身体,一直守在外间,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间房内就那样惨烈地折腾了将近一整天,到了掌灯时,终于有了婴儿啼哭之声。
  伴着婴儿的啼哭,窗外落下惊雷,大雨倾盆。
  “王爷,是个男孩。”仆妇周娘用细布包了小小的婴儿呈递到秦冶源面前。
  婴儿并未睁眼,但是似乎能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竟止住了啼哭声,将粉嫩的手指含入口中,小小的脸蛋露出笑容。
  秦冶源厌恶地望了一眼,冷冷吩咐道:“将这孽种直接丢在水盆里溺死,对王妃说孩子生下来就没活。”
  周娘见这婴儿乖巧可爱,于心不忍道:“王爷,还是问过王妃的意思吧,毕竟这孩子也是王妃的骨肉。”
  慕容氏从昏迷中惊醒,感觉到孩子不在身边,紧张喊道:“我的孩子呢?快让我看看。”
  秦冶源不忍让爱妻伤心,只好又摆摆手,让周娘将那婴儿送去了慕容氏身边。他跟着走到床畔,深情地看着憔悴的爱妻,柔声安慰道:“雪儿,忘了过去那一年的痛,一切都会好起来,不会有人知道你的遭遇,我将一如既往爱你宠你。”
  慕容氏将孩子搂在胸口,以乳汁哺育,眼中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忧伤地恳求道:“阿源,答应我不要杀这个孩子好不好?稚子无辜,虽然是他的父亲毁了我的清白,可孩子没有罪,他也是我的儿子。”
  秦冶源的脸上再也掩饰不住愤恨之意,大声说道:“这孽种哪里配是你的儿子?只有放儿才是你的儿子,他正在隔壁安睡,我让人将他抱来与你看看可好?你失踪时放儿还不到一岁,整日哭闹极为思念母亲,你难道不想他么……快将这孽种放开,这孽种不该来到这世上。”
  “阿源,我这辈子从没有求过你,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请答应我,将这孩子养大成人,以防他的父亲来找我们算账。”慕容氏声音断断续续,虚弱地说着,“我怕是命不长久,无法护你帮你,你留着这孩子没准能有用处。”
  “雪儿,你知道这孽种是谁的?那人叫什么名字藏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就发兵将他千刀万剐,以除后患。”
  “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可他武功很高,进出皇宫盗宝都是轻而易举,若是惹上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会丢了命。月前,他说要与一个宿敌决斗,怕有闪失没人能照顾我,才将我的行踪故意暴露出来,让你能找到。他临走时对我说只要战胜了那个宿敌,他会再来王府将我和这孩子带走。”慕容氏怔怔盯着秦冶源,仿佛是心里藏了千言万语复杂思绪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讲出真相,只恍惚迷离地说道,“阿源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蒙羞,我其实已经没有脸面再继续陪着你。让这孩子活下去,代替我补偿你好不好?”
  秦冶源握住慕容氏的手,郑重道:“我答应你不杀这孩子。你先好好休息,睡一觉醒来,慢慢将养身体,别说这种丧气话,我从来都不怪你,是那歹人作恶,你是无辜受害……等我找到那人一定让那人生不如死为你报仇!”
  “阿源,你不明白……”慕容氏的声音渐渐虚弱,嘴唇蠕动着又说了几个字,可惜秦冶源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听到了估计也绝对不愿相信。
  秦冶源固执地说道:“我明白。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就像我爱你那样深爱着我。我们山盟海誓不离不弃,我们现在已经苦尽甘来身居高位……”
  秦冶源话还没有说完,就察觉到慕容氏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她闭上眼,唇畔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没了声息。他以为她太累太乏睡着了,他不敢再打扰她,轻轻将那婴儿从她身旁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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