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芮》第2/32页


  头两次回家,姚若沫都做了一大桌子菜慰劳她,问她住学校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地方不习惯、学习跟不跟得上、住宿条件怎么样、食堂伙食怎么样。张思芮习惯了尽量不给姚若沫增加心理负担,虽然群居生活并不算好,却一律回复很好、没什么不习惯的、跟得上、宿舍有独立卫生间、也有热水、饭也好。
  第三次回家,没有饭菜,没有强打精神的姚若沫,只有一具刚刚断气的尸体——姚若沫长年抑郁,她在张琛骤然离世后咬牙强撑七年,终于到了极限。
  张思芮的哭声跟姚若沫不同,姚若沫哭得像打雷,震得人耳膜疼,张思芮哭得你不贴着她的嘴巴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出声。
  张思芮有个年逾古稀的姥姥和一个软面团的舅舅。两人都镇不住阴阳怪气的舅妈刘潇——一个单靠一张嘴就把姚家上下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小妇人。
  张思芮丧事过后站墙角沉默着听了一耳朵,一点也没给舅妈留脸,低声而绝决地道:我不跟你们过,也拖累不着你们,就不听你指桑骂槐了。
  刘潇闹了个大红脸,临走非常没有公德地一口唾到地上,表示一辈子不再搭理张思芮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姥姥原本指望张思芮嘴巴甜些讨好下儿媳妇,两家将就着并一家过,结果张思芮反其道而行,当着所有远亲近邻给儿媳妇得罪了个彻底。老太太眼看回天无力,含着泪,哀哀哼唧着,也走了。
  大家全部离开后,张思芮抓起毛衣一角粗鲁一抹脸,落锁,睡觉。
  姚若沫罹患抑郁症七年,中间自杀过两次,最后都靠自己醒悟自救成功——大约终究是放不下跟她一样孤零零的张思芮。张思芮收拾姚若沫的衣物的时候,翻到了姚若沫的日记,虽说是日记,但读来更像是她写给张思芮的信。
  姚若沫形容自己每一天都过得比前一天难。她以前是个特别乐观的人,总是怀揣着最大的善意看待周遭的一草一木,有一颗比别人都柔软和易被触碰的心。但张琛骤然离世,给她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她熬不过去。她也看了心理医生,也吃了四年的药,但就是不行。她总感觉胸口压了座石山,她总是有挥之不去的疲倦感和窒息感,她越来越悲观厌世,她甚至开始感觉,生而为人,最大的运气就是早亡。
  姚若沫在这本有意诀别的日记里,不遗余力地夸赞张思芮。她原来总说张思芮仿像张琛,是个榆木脑袋,两巴掌打不出来个屁。但在日记里却转而夸张思芮善良、勇敢、坚定、赤诚、踏实。她坚信张思芮能比她走得更远、看得更多、活得更漂亮。
  姚若沫的葬礼过后,张思芮重新回到学校上课。她上课看着黑板、看着卷子,下课看着追逐打闹的同学、看着左前方的垃圾桶,回宿舍看着室友帮忙带回来的炒饭、看着桌子底下她没来得及洗的床单,感觉生活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偶尔夜里辗转醒来,看着窗外高楼的轮廓,看着寂寥的月亮,又感觉生活面目全非,要不抓住点什么,就要一脚踩空万劫不复了。
  早上六点半不太悦耳的闹铃把张思芮拉出了潮湿逼仄的梦境——张思芮前一晚写报告写到一点,只睡了五个小时。
  有一通周小年的未读信息,是提醒她今天一定不要迟到,最好化个苍白一些的妆,给不得不替他们奔走的路局看看,他们昨天一天连续赶两个场——抓住一个盗窃犯,击毙一个杀人犯——连轴转的不易。
  张思芮粗鲁洗脸刷牙的时候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化妆工具。嗯,眉笔倒是新的,但眼线笔、眼影液、睫毛膏之类的应该早就干了,粉饼、腮红、高光镜前是看不到,但也有买过,两年前或是三年前的样子,就是不知道后来收到哪里去了。总之就是,化妆工具她有,化妆水平她也有,但化妆时间和化妆心情她没有。
  张思芮踩着七点半的交班时间赶到局里。再两分钟,新城分局局长路锦森到了。张思芮、周小年以及万年“顶锅侠”赵大千三人排排站好,耷拉着眉眼,任路锦森摔笔摔文件,再一个个指着他们的鼻梁,深挖他们的思想根源。
  半个小时后,三人鱼贯而出,一人领了一份五千字的检查。
  “我他妈这是什么命……”赵大千伸手拍打周小年,异常悲愤。
  “我他妈这是什么命……”周小年伸手拍打张思芮,异常怨念。
  “我他妈这是什么命……”张思芮骚眉搭眼儿保持队型,并不敢拍打任何人。
  赵大千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顿早饭的功夫就跟两人冰释前嫌了。新城分局的案子相较大都其他区域,并不算多。所以一整个早上,三个人就安安静静地各自伏案写检查。午饭前,出外勤的付崇峥和俞晏回来了,两人手里有个抢劫杀人案,最近正跟片儿警一起摸排走访。午饭后,韩捷也回来了,带来了尸检所和痕检科给出的鉴定结果,有效证明了某借贷平台负责人确实是坠亡,并非家属臆测的他杀。
  张思芮和周小年昨天抓回来的嫌犯是个非常赖皮的主儿,所有的罪行一概否认,问什么都推说自己脑子不好记不清了。张思芮问他为什么看到警.察就跑,他振振有词地回,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警.察。张思芮瞪着他不说话,他立刻笑嘻嘻改口,表示就算是真的警.察,他也不能不跑,他前两天晚上刚翻墙下了几部毛.片,未成年人的,警.服PLAY。最后的“警.服PLAY”他故意一字一顿,眼神赤.裸.裸的,像在扒人衣服。
  嫌犯的狡辩终结于实习生气喘吁吁送进来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还未来得及转出去的价值一辆小轿车的名表——他把这款刻有编码的名表装袋粘在浴室下水道里,原本笃定他们绝对翻不出来的。
  张思芮端起单位统一发的大茶缸子,灌了一大口浓茶,她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道:“我给你个思路,你可以赌一把我们没有其他证据,假装这只表是别人藏到你家的,你毫不知情。”
  嫌犯面色讪讪地,也不嘚啵了,也不用眼神扒张思芮衣服了,垂着脑袋愣愣看着照片,像霜打了的茄子。
  ——影视剧里的问讯过程总是高潮迭起层层递进精彩万分,而现实生活里的问讯过程绝大多数却要简单直接得多,尤其在警方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张思芮干一线刑侦以来,没有碰到过一个变态级选手。由此可见,艺术确实高于生活。
  周小年自告奋勇要整理案子的移检资料,张思芮便决定趁空去看看高瑞——一个刚刚假释,依规定需要定期向张思芮报告动向,这回却推迟四天没来的青年。高瑞犯案时刚好满十六周岁,应付刑事责任的年纪,判了三年七个月,假释出来时,他的同龄人正在准备大二的期末考试。
  “我就不回来了,有事儿打我电话。”张思芮眼看领导不在,利索地收拾了自己的桌面,顺便嗖嗖两条抛物线,精准地将两块大白兔奶糖扔到周小年眼皮子底下的方寸之间——张思芮不喜欢吃糖,桌上的两块不知道谁放的。
  周小年把糖收进自己口袋里,头也不抬地翻着材料,道:“走走走。”
  张思芮走到门口想起一件事儿:“哎你那个腰……”
  周小年闻声顿了顿,生无可恋地望过来,很难得爆了粗口:“我去看了,人说是腰间盘突出,我他妈才二十三啊。”
  张思芮默了默,低头在自己包里深挖许久,挖出一条不知道过没过期的士力架——张思芮也不喜欢吃士力架,她迎着周小年“你能不能做个人”的目光,颇无辜地双手将士力架放到他面前。
  结果张思芮并没有如愿看到高瑞。他青春期的妹妹高敏一问三不知。有人在楼下呼号,高敏嚼着口香糖伸出脑袋应一声,不耐烦地推开张思芮,留下一句“好狗不挡道”,“砰”地摔上门,呼朋引伴地下楼了。张思芮按捺着额头激跳的青筋,做了两个深呼吸,总算是没有在背后伸脚,给高敏踹个大马趴。
  高瑞就在张思芮就要走出他家小区时回来了。他看到张思芮,眼神迷茫了一瞬,跟着立刻就顿悟她的来意了。高瑞是个内敛害羞的青年,他惊觉自己害张思芮特地跑了一趟,十米开外笑容就变得不安了。
  “思芮姐,不好意思,店里走了两个兼职生,我太忙了,忘了联系你了。”
  “我这也顺路。没吃饭吧?”
  “没呢。”
  “走吧,我请你。”
  张思芮两只手插在兜里引着高瑞去了街角的小香锅店。正值晚饭时间,店里的生意非常好,两人等了约有十五分钟,各自点的饭才被送上来。张思芮依旧是麻辣土豆粉,高瑞依旧是不麻不辣的刀削面。
  张思芮饿极了,也不跟高瑞客气,埋头就开始吃,大口大口的,也不过三两分钟,居然就隐约能见底了。高瑞看着她饿狼般的吃相,实在是想问她,要不要再来个饼。但高瑞腼腆,且作为假释人员,跟张思芮小警官有天然的隔阂,最终也没问出口。
  张思芮填饱肚子,大脑就重新开始运作了,她望着高瑞秀气的眉眼,道:“你上次跟我说想学点东西,我给你琢磨了下,感觉英语不错,你有英语基础,要重新拾起来应该不算难。我刚好有个朋友是做英语培训的。”
  高瑞抓着筷子有点为难地道:“英语培训好像收费都很贵。”
  张思芮笑道:“我不跟你说了是我朋友?收我介绍的人能贵到哪里?再说,他没加盟那些知名的英语机构,自己搞的,也没个成本……行,我听出来你也有这个意思,我给你问问,你等我消息。”
  高瑞不好意思道:“好,谢谢思芮姐。”
  张思芮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客气。她揉揉自己的肚子,感觉还有空间,转头又要了一张葱油饼。

第3章

  第三章
  张思芮跟高瑞在小香锅门外分开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大都地理位置靠北,十月份差不多称得上是“夜凉如水”了。张思芮家距离高瑞家只有两站路,她也没叫车,衣服一裹,溜溜达达地就回去了。
  张思芮在距离自己家不到百米的时候,寒毛突然竖起来了,有种极强烈的被窥视感。
  她不动声色地往四周看看,寥寥的几个行人行色匆匆,并没有谁留意她,路边停着几辆私家车,一路看过去,只有两辆是没见过的,一辆长安CS75,一辆奔驰S450,均贴着膜,看不出里面是不是有人。
  张思芮琢磨自己应该没什么机会能结S450级别的仇家,慢慢靠近长安。
  结果长安里面没人。
  她正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杯弓蛇影了,就见隔壁的奔驰徐徐降下车窗,有个年轻男人趴在方向盘上,侧着脑袋,在不足两米的距离里安静看着她。
  张思芮蓦地瞠大眼睛。
  霍蔚饰演眼中藏着烟雨的“顾小公子”时,有一幕非常经典的戏。备受娇宠的“顾小公子”最终被人辜负,他没有回应那人面红耳赤的争辩,也没有接受那人不情愿的道歉,只是默不作声深深看着那人,过了许久,他低头掉了几滴泪,转身走了,至此江湖再也不见。
  有媒体评论,“顾小公子”的几滴泪,引得“顾家女孩儿”哭得肝肠寸断,差点涨了大都的护城河——就连张思芮这种没什么共情能力的糙人都给感染得好几天愁眉不展。
  张思芮看见霍蔚的眼睛在沉默对峙中突然湿了,脑袋立刻就麻了。
  “霍蔚,霍蔚,哎哎哎别……”
  霍蔚眼角微微垂下来,垂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有细碎的光在路灯和车灯里一闪而逝。他望着一紧张就没表情的张思芮,轻声道:“你去哪儿了?”
  张思芮一时间真有些张不开嘴告诉他自己这些年去哪儿了。
  霍蔚似乎只有这一个问题,他默默看着张思芮,耐心地等着她的答案,没有下车的意思,也没有给张思芮打开车门让她上来的意思。
  张思芮实在扛不住霍蔚的眼神。他原来是个画儿似的男生,所有的情绪都像是裹着一层雾,是没有这样直接的眼神的。她硬着头皮道:“我被保送了公安大学……北方边疆的那所。”
  霍蔚笑了笑,点点头。片刻,他问:“你有没有想过我?”
  张思芮愣了愣,慢慢避开霍蔚的目光,感觉自己的笑容要挂不住了。
  霍蔚的手机不断地震动,他不做声按掉数回,但电话那端的人似乎在较劲儿,不厌其烦地一直打来。他第四次看到那个名字,终于烦了,要去关机,结果不小心触到绿色的接听区域。他根本不理电话那端的人高声在说什么,直接回了句“滚”,也不关机了,直接就把手机扔出窗外了。
  霍蔚若无其事地看着张思芮:“嗯?你有没有想过我?”
  张思芮呆呆地望着霍蔚,她几乎看不出眼前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跟二十年前那个坐在钢琴旁边没什么表情的男生,跟十二年前那个翻着书低声说她好看的男生,跟七年前那个偏过脑袋轻轻咬她耳垂的男生,有什么瓜葛。
  她伸手去握他垂在车窗上的手:“霍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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