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资平作品选》第2/3页



约檀河之水 四

凉秋九月,他和同级学生要跟学校教授到矿山里实习两个月。他此时真尝到了别离滋味。他在矿山工场寄宿所,每天晚上不写封信也要寄张明片给她。她天天也有信来――可怜只继续得一个星期――说些孩子话,叫他开心。她信里说,他为什么把她的灵魂带了去,若不然,她为什么晚晚梦见她和他在矿山里相会。她信里又说,她情愿缠一块白头巾儿,到矿山工场里当选矿的女工去,得天天和他相见。她信里又说,他走了才两三天,她为他哭了好几次了。她信里又说,留级一年不要紧,他今年不实习也罢了,早些回来看她,安慰她才正经。她信里又说,她近来很想唱“来!我爱!”的歌引他哭。他哭了之后,她好替他揩眼泪。最后她还说她很望她能够快做他的儿子的母亲。并且问他同意不同意。他每得她来的信,至少要重读十几遍。读了之后,不是哭就是笑。哭够了,笑够了,才得安睡。可惜她对他的亲和力――在书信里表现的亲和力――像得了负的加速度,渐渐的弱下来了。她离开了他一星期后寄给他的信:

韦先生!我不知道叫你什么,才能表示我的爱!所以我信里还是用平时对你的称呼。你答应我叫你亲爱的韦郎么?我也几回想写这可宝贵的称呼。但我到底还没有这个勇气。我也不明白什么缘故,其实写也不要紧,是不是?韦先生!你不觉得?你在那边昨晚上没梦见么?昨晚我梦见睡在你胸怀里,你向我说了许多甜蜜蜜的话。我恨了,在你臂膀上捏了一下,你在那边不觉得臂痛么?我在梦中不知不觉的把那晚上――下雨的那晚上,我们的生涯中最要紧的那晚上――骂你的话:“讨厌的韦先生!不行不行!怎的?没有那样随便!”说出来了。妈妈睡在我旁边,听见了,叫醒了我,骂我不要脸,不识羞。韦先生!你当真不回来么?那么我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得安睡……她第二星期的信:

……我想告诉你,我又不能告诉你。不是我不愿告诉你,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你。韦先生!我真不好意思。我写到这里,我还一面发热呢!我和你还有什么客气?对你说也不要紧――不单不要紧,实在应当告诉你的。这不好意思的事,你也得分担一半责任。――对你说了罢!可是我还觉得很羞人似的。怎么说法呢?怎么开口说呢?韦先生!我想到这件不好意思的事――别人或者要说丑事。不要说别人,恐怕妈妈也是这般想――不知是伤心,还是欢喜过度,我的眼泪就像自来水泉,流个不住。有时还要痛哭!――我此刻正在流泪。韦先生!你可知道?――一直哭到半夜。哭倦了才睡下去。前时我也对你说过,我很盼望我们俩的恋爱花能够早日结果。

但我现在又觉得她(恋爱花)不结果也罢了!因为妈妈天天骂我不该吃怪酸的干梅子……她这封信明明疑他没有能力负责任。并且微微的『露』出她有点后悔。



约檀河之水 五

她写了前一封信之后,七八天没有信寄给他。他在矿山里每天做工回来,就问寄宿所的婢女,k市可有信来?一连几天都回说没有。他急了。他有点担心。因为他一半是真的思念她心切,一半是他对名誉的卑怯心发出来的。他怕她信里说的不好意思的事闹出来,他在留学生社会中的信用,马上要陷于破产的悲运。到第十天才接到她一封信:

你真恼了么?你不能恕我么?我许久没有信寄给你,也有个理由。我说给你听,你听了之后,一定恕我的。因为我是你最爱的人里面的一个。错了,不是这样说。要说我是你独一无二的爱人!

姨妈来了。她老远的由东京跑来看我妈和我和妹妹。她是我从前对你说过,在东京开一家很大的旅馆的姨妈。她没有儿女,我小的时候,她要妈妈把我给她做养女,妈妈不答应,她就好几年没来往了。这次还是妈妈叫她来的,她说下星期带我到东京看热闹去,半个月就送我回来。我起初不情愿,因为我舍不得你。但我没到过东京,我又很想去看看。我想你还要一个多月才得回来,所以我后来又答应了她。我去只要半个月,你不要心焦,恐怕我还比你先回来k市呢!

我因为姨妈来了,天天不得空,要陪她到各处去耍。我昨天陪她到你学校里看植物园的花,和运动场。我还把你的实验教室指给她看。但我看她不像我一样的喜欢望见你的实验室。

这是我好几天没有信寄给你的理由。你不能恕我么?那么我要发恼的。我说错了,我拼命爱的韦先生!你若不原谅我,我是要哭的……她这封信里表示的亲密话,比从前几封不自然得多了,也不及从前的天真烂漫了。

再过几天他又接到她一封信:

我今天搭急行车和姨妈上东京去。我今天带的压发花儿,是你买给我的。

我穿的金碧『色』夹绸衣和紫红裙,也是你做给我的。我穿的靴儿,也是我去年生日你买给我做礼物的。我一身穿带你的东西上东京去,是因为纪念你的。你的小像片,我贴身放在胸前,不给妈和姨妈晓得。你和我共照的大张像片我用我的衬衣包着,叠在小衣箱里,也不给妈和姨妈看见。韦先生!――我临去我要叫你一声亲爱的韦郎!你要知道一天不对你的影子,我心上过不去!

这封信我昨晚半夜起来写好的,打算今早偷偷的投在停车场前邮筒里。我写到这里,钟敲了三下。天快亮了,我便停了笔。我只在信笺上接了几个吻寄给你!

她对他不是绝无留恋,不过好像受了一种压『逼』。她的错处,就是借受一种家族压『逼』做口实,离开了他,成了她和他的罪恶!

他陆陆续续还接到几张她在长途火车里写的,安慰他的明信片。但他的悲痛,却和她的安慰话成反比例。



约檀河之水 六

他实习将要完的时候,接到她由东京来的一封信:

韦郎!你差不多要回k市了罢。姨妈不愿意我再回k市。我想到我以后不能再替你收拾房子,整理书籍,我就下泪。

韦郎!我望你不要多思念我。你的责任很重,你将来回国去做的事业,也很大。不要为我一个女子,――不值什么的外国女子,――牺牲了你的前程。我总望你还是照旧的用功。――像我还在你身旁的时候一样的用功,――这是我对你的一个最后要求。也是你对我的一个最后安慰!我以后虽不能伺候你,但我的心的振动数和你的相同。你切莫悲伤。你若悲伤,我的心也跟着你的心振动波,响应起来,共同振动,一直振到破碎!你若欢喜,我的心也和你共鸣!

我好久不读你的信了。我想是妈不把你的信寄来给我。我望你也不必寄信到这里来。我在这里再没有自由读你的信了!我们只好等再会的日子!梦想罢!没有再会的希望了罢!没有再会的希望了罢!

韦郎!我寂寞得怕起来了!姨妈介绍一位住在她旅馆里的大学生和我来往。他常常请我同乘汽车到帝国剧场去。我前天看的演剧,是托尔斯泰的《复活》。我才想起我身上有一桩事,很放心不下!

我下个月也不能再住东京了。韦郎!你应当知道我要到乡下一个女医家里替你受罪!这是妈叫姨妈托她(女医)的。我总望有机会,把你那块托给我的结晶体交回你,不过我恐怕到那时我完全没得勇气,由不得我自己做主!韦郎!韦郎!我们在这人间,虽没有再会的机会,将来无论上天下地,我和你一定有相会的日子!

他回到她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就搬了出来,并不是她的妈待他不像从前,他实在再住不下了。因为她每天替她开闭的纸屏,拂拭的台椅,收拾的书籍,和她编给他的书夹子。并绣的一个承肘小蒲团,没有一件不是催泪符。他还有一枝她平日喜欢吹的西洋玲珑笛。他常常取出来看。那枝玲珑笛好像对他说:“她怎的许久不来看我了!不来和我亲吻了!把我搁在这样冷静的地方!她应当早些回来,拭去我一身的尘垢!”

他描想到这点,他眼里一颗一颗的泪珠,滴在这枝曾经她无数接吻的玲珑笛上!

以上是她和他的过去恋爱史。他在海岸一天至少要温习几回。他并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他有时也会说:“我那破碎的心再没有恢复的希望么?我醉眠状态中的灵魂什么时候才得醒呢?她真的把我的运命践踏了,我的前途毁坏了么?为什么她的影儿,总不离开我的神经中心点呢?”

他还是昏『迷』的日子多。他实在禁不得思念她。不单思念她,还思念她信里说的他们中间的结晶体。这是他良心上的不安,他犯了罪!



约檀河之水 七

快晴了十几天。太阳没有一天不把华氏寒暑表蒸热到九十余度。今天她(太阳)懒了,不见出来。但天气还是一样的酷热,还要蒸郁。傍晚的时候,海风比平日吹得厉害,天空渐黑渐罩下来。

他在房里,把窗门打开。烧了一炷线香,把呜呜的一群蚊蚋赶了出去。但飞蛾和水蜉却不怕香烟,一阵一阵奔进来,绕着电灯,飞来飞去,他闷闷的坐在案前电光下,取了一张才由东京寄来的新闻想要读,又搁下了。

“韦先生!有信,是挂号信。”馆主人的小女儿,跑上楼来,跪在房门口,打开纸屏,把信送进来。

当前:第2/3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