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就老》第2/12页


  杜拉斯的母亲是所有了解她作品的读者都十分熟悉的形象。一个可敬(如果说她顽强)可怖(如果说她偏执)的女人,一个居住在印度支那的贫穷的古怪的法国寡妇。母亲一生都对她那歹徒似的大儿子充满了“强烈而又邪恶”的爱,把二儿子和小女儿的生命置于黑色的阴影之下。杜拉斯一辈子在她的作品中说了无计其数的谎言,但我始终相信,之所以她能这么花哨又这么深刻,是因为对母爱的渴望而不得。杜拉斯说,她很小的时候就有杀死她大哥的欲望,为她的小哥哥,也为她自己。
  可是,杜拉斯无论是作为一个女儿,还是作为一个作家,都从来没有获得母亲的青睐。就在母亲临死之前,她只是召唤她一直鬼混的长子,“我当时在房间里,”杜拉斯写道,“我看到他们哭着吻抱在一起,对将要分开感到十分难过。他们没有看到我。……她想同他一起埋葬。在墓穴里只有两个人的位置。
  这不能不减弱我对她的爱。”
  这个临终告别是我读到(或看到)的最为哀伤的场景。在渴望母爱几乎一生之后,却最终一无所获。因为这一点,我可以原谅杜拉斯所有的怪戾之气。最可怕的怀疑是对母爱的怀疑,有了这种怀疑,人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垮掉,就像杜拉斯在她的生活和作品中所做的一切那样。
  我设身处地思考,谁不爱我都是可能的也是可以的,但我的父母不能不爱我,否则就是违背天理。如果我遭遇到一种违背天理的生活,我能怎么让自己活下去?我想,我当然会有暴力的欲望,并且,用一种方式,比如写作,来艰难地阻挡这种欲望。
  居然,就可以从这样一个简单的入口来进入光怪陆离的杜拉斯。我爱杜拉斯其实就是爱她那无药可救的哀伤。看她的照片,从少女的清灵玲珑到老妇的辛辣苍凉,我惊奇地发现,杜拉斯的嘴从樱桃小口渐渐地变得不可思议的扁阔,让人联想到一条干死的鱼争取呼吸的全过程。
  1999.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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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中女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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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格丽特・杜拉斯和米歇尔・芒索两个法国女作家之间有着长达三十多年的友情,她们比邻而居,在精神上和物质上互通有无。杜拉斯曾对芒索说,“你我不能闹翻,大家有一种地理上的需要。”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但很符合杜拉斯一贯的用词刁钻的特点。她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心理”上的需要,而是说“地理”上的需要,那意思就如同两个邻国之间的相处,因为地理上决定了唇齿相依的关系,所以,“友好邻邦”是双方明智的也是必须的选择。
  但是,杜拉斯和芒索还是闹翻了。现在我们只能看到关于这场纠纷的芒索的说法。她在杜拉斯去世后写了一本《闺中女友》,里面说到杜拉斯是如何和她翻脸的。那是因为芒索出版的一本书里提到了杜拉斯的年龄,说她是七十岁的人。杜拉斯指责芒索透露她的隐私。芒索辩解说,“可是,你的出生日期现在出现在法语书中,出现在所有的词典中……”。杜拉斯打断她的话,“这你用不着说。你利用我卖你的书。”
  《闺中女友》一书的中文译者胡晓跃当面采访过芒索,谈到这个问题时,芒索说,“闹翻?我们并没有闹翻,而是她单方面疏远我、提防我,最后不理睬我。”芒索说,她相信自己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杜拉斯的事情。杜拉斯之所以如此绝情地结束长达30多年的友谊,是因为芒索太了解她了,太接近她了。当她意识到内心的巨大秘密要被人发现,她本能地做出自卫。
  我想,芒索是不是“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杜拉斯的事情”,这是我们读者不能判断的。但是,芒索有一点也许分析得不错,杜拉斯的确可能是找茬儿和她闹翻的,至于说为了什么而闹翻对杜拉斯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要和这个太了解自己的人闹翻。
  说实话,女人的友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女人和女人做朋友当然比较知心,因为同样的性别,同样因性别带来的困境,那么看待世界看待人生的视角也就比较一致。这种一致容易引起同感,但也容易在同感中陷溺。陷溺之后会觉得虚弱、不安。女人希望另一个女人特别了解自己吗?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是不希望的。
  女人如果同男人做朋友,从互补的角度讲当然很好,他们会给女人一种自身性别所缺乏的特质,比如审慎、果敢、去除枝蔓直奔主题什么的。但是,他们是男人,哪里能够明白女人那颗纠缠纷乱的心,跟他们做朋友,经常会有一种做不到点子上的感觉。我有一些男性朋友,跟他们,只能讲道理,不能谈心事。
  其实,道理可以不讲,因为道理谁都明白;但心事总要讲讲的,因为心事讲了也白讲。所以,女人还是要和女人做朋友。
  但是,女人的友谊是有条件的,在同一境况下,在经济条件、情感遭遇、工作业绩彼此差不多的情况下,如果气息比较吻合,女人之间是很亲密的,亲密得会让彼此都有一种知己的感觉。一旦哪一块开始发生变化,女人的心态也就跟着失衡了。绝对一点说,一个幸福的女人和一个痛苦的女人是不能在一起的。再绝对点说,一个痛苦的女人甚至不能和一个不那么痛苦的女人在一起。
  在芒索和杜拉斯之间,有一点是明显的,那就是杜拉斯因《情人》获龚古尔文学奖并获得世界声誉之后,她在文学地位上和芒索有了巨大的距离。在此之前,杜拉斯也算有名,但那只是一种圈内的名气,还不算是公众名人。对于杜拉斯的成功,芒索在她的著作中表示出一种全然的欣赏和喜悦。但我怀疑芒索似乎隐藏了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是众所周知但秘而不宣的,那就是最简单的醋意,它没有道理地产生,也轻易消除不了,弥漫在女人的友情之中,静静地腐蚀着一切,直至三十多年的交情也抵挡不住这样的腐蚀,最后坍塌掉了。
  我一直觉得,“闺中女友”是人生一件美好的事情,它轻柔、体贴,对于消除人生的烦恼和寂寞来说非常有用,但完全不能指望它能帮助女人抵挡人生的痛苦和孤独。其实,说到底,除了自己承担和忍耐,谁又能帮助自己抵挡痛苦和孤独呢?父母、爱人、儿女都不能,更何况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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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中女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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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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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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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末的一天,有朋友突然对我说,萨冈去世了。
  吃了一惊。问,哪个萨冈?朋友说,还能是哪个萨冈?弗朗索瓦兹・萨冈。
  就去世了?多少岁啊?前不久还从网上扒了一张她的靓照,拍照时间是她因《你好!忧愁》出名的时候,18岁。出名趁早的所有满足和快乐都写在那张非常美丽又非常年轻的脸上。
  2004年9月24日,萨冈死于肺栓塞(不是前些年误以为的胰腺癌),终年69岁。我真没想到她如此高龄,印象中她似乎不到50岁吧。可能是把第一次读她的时间等同于她的创作时间了。
  人人都羡慕她,都想活得像她那样随心所欲。她家境优裕,少年成名,然后一生过着艺术家那种危险的激动人心的生活,居然活到了差不多古来稀的年龄。真让人啧啧感叹。好命哦,一生有钱有闲赫赫有名玩得尽兴!作为一个时代的青春代言人,她一直都没有离开青春期,一生沉溺于疯狂的派对、飙车和赌博,抽烟很凶,喝酒很厉害。1995年,她因为转让和吸食可卡因被判处缓刑一年的监禁并处以罚金。2002年因为偷税受到同样的惩罚。虽然她一直是个社会所谓的问题人,问题少年,问题中年,乃至问题老年,但关键是,人家萨冈自己从来不觉得痛苦,她很奇怪地反问记者,我干吗要痛苦?痛苦?不,我从来不曾有过。
  又从电脑调出她的一些照片看。真好看啊,小时候是小美人,成年后是大美人。皮肤、神态、肌肉走向,都很匀整,甚至可以说是清澈,没有任何挣扎和纠缠的痕迹。有钱且有闲就是好,可以把一切内心的风暴给彻底平息下来。这种人像一棵树,根基扎实,枝叶繁茂,是葱郁且舒展的。又没钱又没闲的人,就会在暗处憋着劲地长,长成一个硕大的土豆,临了,从地里拽出来,人们说真是好收成啊。土豆说,呸,现在想起夸我了,我黑咕隆冬一个人长的时候,谁见过?谁夸过?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我说的这土豆是杜拉斯。
  看报上说,众多要人都对萨冈做了极高的评价。法国总统希拉克对这位“为我们国家女性地位的改善做出杰出贡献的作家”表示敬意,称“法国失去了一位非常优秀、非常敏锐的作者,一位在我们的文学生活中非常杰出的女作家”。总理拉法兰像个文学青年一样心醉神迷地说:“弗朗索瓦兹・萨冈是一种微笑,忧郁的微笑,像谜一样的微笑,排遣的微笑,但也是快乐的微笑。从她的第一部作品起,她那简洁的文风就影响了一代人。”法国文化部长瓦布莱斯说,“萨冈热爱速度,把变幻无常的生活咀嚼得有滋有味,她就像她所仰慕的普鲁斯特一样,好像从我们身边一晃而过都能观察到我们的心灵、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时代的各个层面。”
  功德圆满啊。看萨冈的一生,可以得一个结论:要疯的话,从一开头疯不算本事,难得的是疯一辈子;千万别拐弯,一条道走到黑,那就成了。萨冈自己也得意地总结过,“我曾看到许多马在我身边冲撞,但我从来没挨过踢。”
  2004-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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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岸之物与对岸之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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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知道,非凡的科科・夏奈尔小姐喜欢戴假首饰,特别是人造珍珠。很多照片上的她都是一身庄重典雅的夏奈尔时装,戴几串人造珍珠挂链,在脖子重重叠叠地绕上好几圈。
  夏奈尔小姐当然是非常有钱的。那她为什么不戴真首饰呢?在《科科・夏奈尔传》里,我读到她这样说:“佩带首饰,就要拥有许多首饰。但如果都是真货,那就显得太招摇,太没趣了。我的首饰都是假货,但都很美,甚至比真货更美。”夏奈尔小姐怕招摇?简直开玩笑。应该说她唯恐不招摇。不过怕没趣倒像是实话。大家都稀罕真首饰,那么戴得起真首饰却偏偏只戴假首饰的夏奈尔当然是风头占尽,有趣之极了。夏奈尔说谎。她有许多真首饰,而且相当名贵。据一些资料上说,她的首饰里有各种各样的祖母绿、钻石、红宝石、蓝宝石、黄玉以及天然珍珠、水晶等材质的手镯、项链、戒指、耳环、胸针等。真的名贵的首饰在她眼里已然稀松平常,有一次她发脾气时,随手将她当时的情人、英国的威斯敏斯特公爵送给她的一付祖母绿手镯给扔到河里去了。
  不过,任何人也不要对夏奈尔的谎言表示吃惊。在这些方面,科科・夏奈尔和玛格丽特・杜拉斯是一种德性的女人,撒谎成性,妙趣横生。这两个法国女人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时, 夏奈尔说,“我对神甫也从来没有说过真话。”杜拉斯说,“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在书中说过谎,在生活中也从不说谎。”看来,就对谎言的执着程度来说,作家要更彻底一些。
  诚如夏奈尔的自我评价,“我是世界上最时髦的女人”,人们心目中的夏奈尔小姐的确如此。时至今日,夏奈尔时装和夏奈尔五号香水仍是最典雅高贵的一种时髦。时髦就是凄凉,名声就是孤独。我在她的传记里读到这样一句话,她说,“我所爱的一切都是对岸之物。”仔细品味这句话,我们会想,她究竟是爱真首饰呢,还是爱假首饰?因为我们不明白,真和假,哪一样是她的对岸之物?
  说夏奈尔富可敌国,恐怕一点也不过分。可是她从1930年到1971年去世,一直住在巴黎里茨饭店的一套客房里。她没有自己的家。巴黎顶级酒店四十年的房费是多少?够买多少栋房子?
  这个全世界最时髦的女人,每天从她的夏奈尔时装帝国款款步出,却没有家可以回去。她回去的地方只是她的房间。酒店再好,也永远不是家。我无法揣度这个女人的心境。她有一切,事业、美貌、财富、名誉,还有爱情――有一群出色的男人跟夏奈尔的名字连在一起出现在各种传记里,作为她一生不同阶段的伴侣被记录下来。可能因为她的获得过于完满,所以,她有了两样常人眼中的缺憾,一,她没有孩子,二,她没有家。没有孩子是因为年轻时的流产手术所造成的终生不孕。如果说,这枚憾果是一种被迫,那,不让自己有个家却是夏奈尔的主动选择。
  想起晚年的张爱玲。她产生了一种对小虫子的臆想症,于是搬离自己的居所,在四年多的时间里,拎着个小包裹辗转在洛杉矶的各个小旅馆里。那种情形,在想象中恐怕不是凄凉二字可以形容的。
  夏奈尔当然不同。她有钱,有钱得要命。她住在顶级酒店的顶级套房里,可以想见有多么奢华、方便、周全。可是,她总有灯下独坐的时候吧?总有凭窗远眺的时候吧?这种时候,她总要发发呆走走神吧?这一刻,非凡的夏奈尔小姐与世上每一个发呆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一切都在后面,淹没在夜色之中。这淹没的一切,对夏奈尔来说是她所拥有的,对于其他的女人来说,是她所没有拥有的。拥有和缺憾,在这一刻,没有什么区别。而在这一刻,夏奈尔小姐会不会想到家这个词呢?
  我崇拜夏奈尔的一切,但,如果我想到她没有家,只有一个栖身的豪华房间,就滋味复杂。我甚至觉得她不成功。在我的短见里,退到底,一个女人可以没有一切,但怎么着也得有个家啊,仿佛蜗牛必须要有个壳。我实在不明白,夏奈尔连家都不要,那她要其他那么多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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