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他晚来疯急》第2/98页


  朔风鼓荡,砭人肌骨,临近寅时雪才小了些。薛璎一路摸黑绕弯,一脚深一脚浅的,翻过一道道下行的缓坡。
  对方花了半夜才到,便说明中途遭了掣肘。若她料想不错,早先替她引开一路杀手的中郎将必已带了人前来接应,故而眼下已到下山时机。
  积雪深厚,举步维艰,直到晨光熹微,半山腰才遥遥可见。薛璎熬了几个时辰,早已手僵脚麻,饥寒交迫之下挑了块高地坐下歇脚,不意这一静,隐约嗅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立刻警觉起身,环顾四周,一眼望见左手边不远的雪原星星点点,待走近一些,才看清是横了几具尸首。尸首底下,大滩鲜血融进雪里,描蔓出瑰丽而诡异的艳色来。
  薛璎轻眨两下眼,上前蹲下细看。
  是几名青甲男子,着装与昨天那批杀手无异。几人脖颈上都开一道豁口,看这割喉的刀法,像她身边中郎将的手笔。
  豁口处血已凝固,但因肉沿积攒的雪沫子不多,大约死了不久。
  薛璎略一蹙眉。新雪覆旧雪,淹没了她和傅羽留下的脚印及记号。眼下她和中郎将一个下行,一个上行,怕刚巧在岔道错过了。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撑膝起身,正思量该往何处去,忽觉靴底微震,随即听身后山坡传来迅疾纷乱的嚓嚓声响。听这浩荡阵势不像人,倒似是兽。
  山中出没有雪狼,易被血腥气诱引。
  薛璎心下一跳,一瞬没犹豫,当即往右手边一个陡坡跑,到得坡沿卧倒,侧身屈膝,抱好脑袋借势下滑。
  她滑得又急又狠,在山脊上一路压出凹陷的褶子,运道不好擦过块尖石,半张背火烧似的,一阵过后,头昏眼花里察觉坡渐缓,才攥起匕首往身下拼命一扎,堪堪停稳。
  这一滑已与先前所在天南地北,没见雪狼踪影,薛璎缓出一口气,松懈一瞬只觉五脏六腑都像挪了地方,左肩火辣辣地疼,似被尖石划破了皮。
  她勉力扯散斗篷,拉开衣襟,拿匕首割了截衣袖裹伤,以免肩头淌下的血再次惹来狼群,拾掇好后彻底瘫软下来。
  天放晴了,雪野茫茫,淡金的光笼在她周身,将她的脸衬出雪一样惨白的色泽,原本娇嫩的樱唇也变得龟裂起皮。
  疲累上涌,薛璎冰棱子似的腿一时再难抬起分毫,口干舌燥之下半晌才支起身,摘下缚在腰间的空水囊,往前膝行一段后,拿衣料裹手,往雪里深挖下去。
  这节骨眼只得靠雪水救急,但直接食雪可能冻伤喉咙致命,该取底下干净些的,塞入水囊融了才行。
  上边一层雪松软易捣,薛璎拂开后刚想往下取,忽然摸着个硬邦邦的雪团子。就像昨夜她和傅羽捏的一样。
  她动作一滞,摩挲几下,再伸指朝缝里一探,发现下边是个雪窟窿。
  里头藏了人?
  薛璎猛然清醒,起身后撤,然而干站一晌,除了山垠尽头传来的风啸,周遭什么动静也没。
  她神情戒备,迅速掉头,脚步一挪却听风号忽止,四下寂寂,一声孱弱的喘息传到她耳里。
  紧接着,一声短过一声,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息。
  薛璎停在原地,突然想到了傅羽。
  她方才注意到,雪团上边新雪覆盖均匀,是自然积攒,应可排除刺客的刻意伪造。而照雪团发硬情况看,这窟窿大约挖在下半宿,与傅羽和她分道扬镳的时辰恰好吻合。
  荒山雪野,本就人迹罕至,瞧这挖洞手法,会不会是她?
  按理讲,她当时必然与对方正面交了手,逃脱着实很难。可要说她拼死一战,侥幸得生,之后负伤藏入雪洞,也并非全无可能。
  而薛璎不能放过这样的可能。
  她此行已折损太多亲信,这姑娘一路随她出生入死,也算与她情同姊妹,若原本尚存生机,却因她一时过分警惕而丧命于此,该叫她如何自处。
  哪怕冒险,也必须探个究竟。
  薛璎拧眉片刻,靴尖一转回过身去,蹲下来单膝触地,一手取匕首撬开雪团,一手执袖箭以备万一,扭动轮轴,拿箭头瞄准了底下。
  然而破洞一瞬,她没见傅羽,反迎上了一双耀如星子的乌眸。


第2章
  就在袖箭轮轴发出“咔”一声响的刹那,洞里前一刻还昏睡不醒的男子蓦然睁眼,锋锐如刀的目光上扫,霎时绷出剑拔弩张的势头。
  惊人的反应。
  难以想象,这便是方才那个听来奄奄一息的人。
  薛璎迅速收拢圈在袖箭上的五指,浑身绷成蓄势待发的状态,同时一眼辨清洞内情状:男子约莫弱冠年纪,怀里抱了个据身形不过四五岁的孩子,手边搁了柄玄色重剑。
  除此之外……她将注意力转回他脸上,却见他神情一恍,瞳仁里的防备与敌意不知何故倏尔消失无踪。
  他的眼仍紧盯着她,里头的意味却频频变幻。起先是些微不可思议,继而添了几分如释重负,再接着……
  薛璎微有愕然。这人好像要落泪了。
  汹涌的浪潮盈满他赤红的眼眶,与他硬朗若笔刀雕裁的五官格格不入。他张张嘴,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
  薛璎没听清,倒是他怀中孩子突然挣脱他大掌桎梏,大喜过望般扭头,接着眼神一亮,踩着他胸膛一骨碌爬起。
  男子脸色一青,闷哼出声,神情痛苦地捂紧心口,切齿道:“魏迟……”
  叫魏迟的男娃娃没来得及理会他,紧盯薛璎,张着胳膊就朝她扑来:“是阿娘!”
  “……”不是。
  薛璎飞快后退。魏迟没扑到她,人一歪撞上洞壁,塞了一嘴的雪。嘴一松,雪沫子哗啦啦往下漏。
  她皱皱眉,转眼却见刚吃了一脚的人恢复了力气,踉跄爬起,把那孩子一屁股重重撴进雪地里,而后腿一跨出了洞。
  薛璎个头不算矮,可他一站直,颀长的身板还是往她身上投来一片硕大的阴影,一瞬压下的目光沉沉如山。
  她姿态防备,手中袖箭仍直指着他,一面借日头看清,这男子穿了件不够御寒的玄色薄缯衫,长着副极其凌厉的面孔——鼻梁高挺若垂悬胆,斜飞入鬓的双眉浑似刷漆,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独独眼角下边一颗细痣中和了几分张扬的气势。
  他的嘴唇打着颤,瞧她的眼神就如遇见久别的故人。但薛璎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满心莫名其妙而已。
  记起方才那认错亲的孩子,她回过味来,率先开口:“我不认得公子。”
  魏尝正欲朝她张开的胳膊僵垂着不动了。
  薛璎目露试探:“公子倒像认得我?”
  她开口时抑扬顿挫全无,问话都带着上位者的姿态。魏尝眉峰一敛,满腔激越收了个干净,神色黯黯的,摇头道:“不认得。”
  薛璎略一点头,不欲再久留,张嘴刚欲告辞,忽听他抢声补了一句:“犬子方才多有冒犯。”
  她摇头示意不碍,一指被捣坏的洞穴,语气稍缓:“公子言重,是我冒犯在先,我且……”
  “姑娘的伤口好像裂了。”魏尝再次抢了她告辞的话头,视线落在她左肩,鼻子一皱,似嗅见什么。
  薛璎顺他目光垂眼一看。
  确实,起初对上这人,她因绷着股劲,致使匆忙裹好的伤口又破了皮。但血并未渗出厚重的衣袍,他竟闻了出来。
  这嗅觉放在狼犬里头不算什么,放在人里头,便有些了不得了。
  因见他似非等闲,又接连两次打断她离去,薛璎刚卸下的戒备顿时再起:“我这伤容易惹来雪狼,公子还是别耽搁时辰,自找麻烦了,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魏尝没再阻拦,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眼前却一遍遍晃过她的面容。
  鹅子脸,水杏眼,长眉连娟,鬓似漆墨,与他记忆中的那人几乎一点不差,一样是温温婉婉的长相,却偏合了副清冷疏离的气质。
  他干杵着一动不动,直到身后传来魏迟哆嗦的问话:“阿爹,这到底……是不是阿娘?”
  薛璎已走没了影,魏尝扭头把他抱出雪洞,边给他搓手取暖,边问:“你希望她是吗?”
  他想了想摇头:“凶巴巴的。”
  魏尝眉眼带笑:“那是你没见过她温柔的样子。”
  “你见过,那也是好早好早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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