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美人》第2/142页


  阡陌望着眼前奇景,手里攥着刚才假装跌倒时拾的石子,不停地割着腕上的绳索。但是双手都被绑着,角度费力,而且这绳索刚才重新绑上,结实得让她崩溃,许久也没磨开多少。
  太阳出来,晒着跋涉的众人,路上无遮无挡,渐渐变得蒸热。
  或许是为了防止有人中暑倒下,处理麻烦,每走一段,奴隶们都被允许到路边的小溪里喝水。饶是如此,走在阡陌前面的女孩也有些支持不住,耷拉着头。
  妇人满脸着急,想扶她,手却被绑住,只能用自己的手肘撑着她的手肘,艰难地带着她走。
  阡陌走在后面,见着女孩脚步跟不上,就扶上一把。路上,有被俘时受伤实在熬不住的人被拖出队列,在路边一动不动地躺着,死气沉沉。
  阡陌不忍多看,跟母女俩扶携着,低头走过。
  队伍从清晨走到日落,就在阡陌以为大概还要继续走很久的时候,落日的余晖中,她望见大地仿佛突然凹陷,一个巨大的谷地出现在面前。
  阡陌很难用言语形容眼前的景象。
  确切地说,这不能算是谷地,因为从周围石山上层层开凿的痕迹来看,这是人工挖出来的。
  无数的原木支起木架和草棚,谷地里像是布满了井洞的巢穴,人则像是生活在着无数井洞中的蝼蚁,进进出出,却有条不紊。道路顺势延伸向下,远方,只见浓烟滚滚一片,将天际和太阳的余晖一并湮没。
  后面起了些乱糟糟的声音,阡陌等人被军士推到路边,差点跌倒。回头,只见一队马车飞驰而过,马蹄强健,木制的车轮隆隆作响,泥水飞溅。阡陌连忙背过身躲避,等她想到要看看清楚,那队车子已经过去,只见车后旗子拖着长长的尾,在风中飘扬。
  路旁一块大石下,两个看起来疲惫至极的人正一边喝水一边说着话,一个监工模样的人看到,骂着拿鞭子走来,他们连拾起地上的竹筐快步逃走。
  这时,几个人背着竹筐走过身边。他们蓬头垢面,脸脏得像煤炭工人,大多衣衫粗陋。他们的竹筐看起来很沉,有的装着淡绿色的大石头,有的是暗红的矿土。
  阡陌的目光忽而凝住。
  铜矿?
  她愣了愣,猛然回头望着那些原木支撑的矿井和巷道口,遍布矿山,有条不紊。
  山川地貌,跟记忆中的模样慢慢重合,阡陌睁大眼睛,心扑扑地跳。

☆、第2章

  铜山的工尹突然接到楚王驾临的消息,很是措手不及。他匆匆赶到铜山官署,才进门,就看到一位身着高冠长衣的年轻男子立在案前,手里翻检着简牍。
  楚王已经看到了他,侧脸映着淡淡地天光,不怒自威。
  工尹心里有些忐忑,楚王年轻,是出了名的行事不羁。他时常来去一阵风似的,又喜怒无常,工尹必须小心应对。
  “寡人来看看铜山。”未等工尹客套完,楚王开口淡淡道,目光掠过竹简上的字,“近来铜山出矿少了,可有何难处?”
  “禀大王,”工尹忙道。“近日出矿少,乃是由于连降大雨,矿坑中多有积水。又兼上月矿场突发疫病,死了好些工隶。此事,臣已经报知令尹,这两日已有不少工隶送到,铜山中也正加紧开采。”
  楚王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简书。他踱出厅堂,走到阑干边上,风吹来,他的两袖微微扬起。
  先王重视鄂地矿山,为了便于控制,官署修在铜山边的坡地上,能够俯瞰整个矿场。
  楚王望望头顶,天空广阔,暮色已经降下,残日挂在远山那头,余晖将天空染作淡淡的紫色。官署中的庭燎明亮,矿场中,也已经点起了无数的火把,照着密布的矿井,劳作的人络绎不绝。
  “方才寡人路过矿区,见到许多新来的工隶。”他忽而道,“何处而来?”
  “新到工隶皆来自扬越之地。”工尹忙答道,“上个月扬越有酋首作乱,司马前往剿灭,所获工隶都送来了矿场。”
  楚王望着远处的点点烛燎,问:“矿场中工隶,当下人数多少?”
  “一万三千余人。”工尹答道,“若无意外,这两日当可增至一万五千人。”
  楚王沉思片刻,道:“近来雨水丰沛,气候溽热,工隶终日劳作,住在这般居所,何愁无疫病?如此以往,多少工隶也不足折损。”
  工尹讶然,小心道:“大王之意?”
  “寡人问过百夫长,工隶所居屋舍,已两年未曾修葺,又有大批新人来到,无处可居。出矿缓一缓无妨,明日起,让工隶轮番造屋。”
  工尹听得他如此吩咐,忙唯唯连声。
  *****
  阡陌没有估计错。
  包括她自己在内,矿场里的人多人蚁虫,绝大部分都是做苦工的奴隶。
  但她至少已经知道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大致的年代。
  一个由说古楚语的人管理的地方,当然是楚国。楚国历史悠久,各个时期的疆域不一样,但是,在现代,唯一已知的大铜矿,是铜绿山。
  它位于鄂和杨越之间,春秋之初,楚子熊渠吞并鄂国。后人推测,楚国控制了铜绿山之后,充足的铜料使得楚国的国力大增,奠定了其后几百年称霸一方的基础。
  阡陌第一次意识到着些的时候,望着远处的矿场,手心出了一层汗。
  她曾经来过。
  在她生活的时代,她曾跟着爷爷奶奶去过几次铜绿山,看里面的遗址。
  记忆中那些残存的木构,仿若瞬间恢复了生命,变得结实、崭新。它们密布为板,排列成墙,支撑起数量庞大的矿坑和井道。她记得自己曾经在偌大的陈列馆里,一件一件端详那些在矿坑里出土的遗物。而自己身边,这些无数的低头劳作的奴隶们,就是那些遗物的主人。
  但是这些认识,并没有让阡陌兴奋多久。她来到这矿区的第一晚,简直像在地狱里度过的。
  简陋的草棚,睡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一股浓重的馊臭味道。不仅如此,这里还有成群的蚊子,还有跳蚤。阡陌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被跳蚤咬是什么滋味。当她好不容易要入睡了,突然觉得手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凉凉滑滑的。她睁眼,借着月光看清楚,立刻条件反射地弹起――那是一条蛇!
  阡陌的尖叫把周围许多人惊醒,睡在她旁边的一个中年女人看到那蛇,从容不迫,一脸困倦地伸手将蛇抓起扔开,倒头继续睡。在周围人责备她大惊小怪的目光中,阡陌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温室花朵,无用书生。
  *****
  除了环境,语言仍然是大障碍。周围懂得说楚语的人很少,阡陌用得最多的交流手段,是用手比划和白痴一样的微笑。
  她猜自己这个样子,在别人眼中,或许就是比蛮夷还要蛮夷的地方来的。不仅话不会说,活也不会干,还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不过,她发现傻笑也有傻笑的效果效果。当她不够力气或者笨手笨脚,这些人虽然会露出奇怪和鄙夷的神色,却愿意帮助她做一些。
  但既然是奴隶,待遇就不会好。阡陌来到之后,每日的工作是跟着女人们打水、烧火和搬运。从早干到晚,由监工看守着,被发现偷懒就会招来鞭子。她的体育成绩不错,但并不代表能干活。繁重的劳动,回到草棚里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快要死去了一样。
  而无论男女,到了晚上收工,要重新把手和脖子绑起来睡觉。幸好白天的活实在太累,已经让人无法计较晚上那道绳子有多不舒服,阡陌被绑着,居然也能睡着。
  阡陌想,如果爷爷也到了这个地方,他不知道会有多么兴奋。他做了一生的学问,所有的目的不过是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怎么说话,如何生活。
  但是当她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又觉得爷爷没有来过这里才是好事。
  跟她一样被捉来的人,许多也并不甘心。每天都有人想逃跑,但是这矿场四周有山和围墙,徒手徒脚很难翻越。她曾经看见过一个人,趁着看守的士兵不备去翻墙,但很快就被发现了,士兵远远地将长矛用力掷去。
  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杀人场面,长矛的一头透胸而过,那人摔下来,抽搐几下就没了声息。
  夜里,阡陌做了噩梦,但是更坚定了逃跑的决心。
  *****
  阡陌不鲁莽,她积极地寻找稳妥的机会。
  没过两天,一个很好地机会就来了。矿场的人太多,没地方住,官吏开始让奴隶们修葺屋舍。
  其实对于阡陌来说,这屋舍就算修得再好,也不如城乡结合部拾荒者住的屋子像屋子。低矮的吊脚楼式样,竹篾夹着茅草充作墙壁,屋顶也是茅草做的,只能做到勉强不漏雨。
  但是,修葺需要茅草。
  而收割的地方,在矿区外面。
  阡陌本来就是割草的,这一回,很自然得被分到了收茅草的队伍里。
  她仔细的观察。割茅草的地方是一块坡地,不远处有一条河,还有一片山林。如果有心要逃,这个地方十分不错。她还观察到,看到河边的一只木桩上,拴着一只破旧的小船。
  茅屋修葺完毕还需要些日子,阡陌等待着,她从小游泳是强项,只要那些士兵再稍稍松动些,让她靠近河岸……
  “陌……”这时,阡陌的胳膊被扯了一下。她回头,阿姆看着她,指指脸。
  阡陌明白过来。刚才她出汗,脸颊痒痒的,就忍不住用手去抓。看看手指上,黑黑的,是从脸上抹掉的灶灰。阡陌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姆去抓了一把灶灰回来,悄悄给她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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