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雀》第61/138页


  “好,好,别说话,我带你回营。”
  他想抱起她,却见怀里的人陡然蜷起身子,手轻轻搭在小腹上,身下有血缓缓淌出。
  四周的厮杀声渐远,沈离征愣住。
  小公主气息薄弱,埋首在他胸口,流泪道:“沈离征,沈离征……”
  她喃喃说:“疼,沈离征我好疼。”
  沈离征痛苦地抱紧她。
  那日,城外的厮杀持续了整整六日,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沈离征似鬼魅一般,提刀就砍,像一具没有痛感也不知累的行尸走肉。
  他心中波涛汹涌,似尘封已久的野兽,冷静地嘶吼。
  直至狼烟停,北齐军暂时撤离,他站在腐烂里,却再也不想洗净双手回家了。
  =====
  朔北一战持续了月余方歇。
  这一个月里,沈离征依旧镇守朔北,拖住北齐。而虞成朗独自潜回华都,持节调令,领八万储备军解了皇城之困。
  当初镇国公严封皇宫,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兵符这等要物一定藏在宫里某处,并未想到延诚帝竟会将此物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太子,另一半给小公主作嫁妆。
  是以太子攻入宫时,江显尤为震惊,至死未瞑目。
  但虞成朗并未久留,转而率领援军一路狂奔向北,解了朔北的燃眉之急。
  此战大捷,然皇后与公主相继崩逝,无人欢呼。
  小公主的遗体随军送回华都,一路抬回皇宫,将军府上下白绸缭绕,死寂无声。
  沈离征回府,整座院子都空空荡荡。白公公奉上一盏茶,哑声道:“老奴这就命人备水。”
  “白康盛。”沈离征叫住他,淡淡道:“你回宫去吧。”
  闻言,白公公扑腾一声跪下,他苍老的双眸落下泪,道:“公主走前命老奴守在将军府,老奴便一生都守在此处,哪也不去。老奴还要替公主照顾将军。”
  沈离征没再说话,白公公这才缓慢退下。
  太安静了。
  沈离征坐了半响,起身去解腰间的鞶带,将长袍搭在了梨木架子上。
  举止如常,一切都过于平静。
  直至转身,“咚”地一下,长靴踢到了个小匣子。
  沈离征稍顿,俯身将藏在架子下的匣子捡起,漫不经心地揭开瞥了眼,书信,厚厚一叠。
  他呼吸微滞,是锦上的字迹。
  ——近来厨娘做的膳食愈发不合胃口,宫里送来的芙蓉糕也不如往日酥甜了,兴许是夫君不在,阿锦胃口都不好了呢。沈离征,何时归?
  ——时至春日,天依旧有些凉。前阵子染了风寒,流莺将我摁在榻上躺了两日,说我若不听话,待你回府后便同你告状,这丫头胆子愈发大了!
  ——夜里惊醒,梦见夫君浑身是血,半宿未眠,想要夫君抱抱。
  ——沈离征,你再不回府我就生气了!能不能不打战,能不能不去了,我去求父皇,父皇疼我,定会免你征战,你陪陪我好不好。
  ——许久未见来信,夫君可还安好?阿锦很是挂念夫君,若是一切安好,可否书信一封告之。沈离征,我想你。
  ——今日去赴了昌平侯夫人小女的百日宴,沈离征,我也想要个孩子,如此你出征后,我便不会太惦念你了。你说男孩好还是女孩好?
  ——沈离征、沈离征、沈离征……
  那些信纸里,是她百无聊赖之下,写满他的名字。
  沈离征喉间发涩,心口顿疼,掩面而泣。
  其实,他从未善待过她。
  从未。
  =====
  四月廿六,公主下葬。
  公主虽已出嫁,但延诚帝不舍爱女,特依大雍最高礼制,于太和殿举行葬礼,棺椁停放七日,法师诵经,朝臣、宗妇皆衣白单衣,妃嫔、宫人日夜哀哭。
  如此七日后,司礼监便要抬棺下葬。
  然翌日清晨,太监推门入殿,正命人抬棺时,却发觉公主遗体凭空消失了,几人腿脚一软,仿佛脑袋已滚落至脚边,吓得个个面色苍白。
  太监道:“殿、殿下,奴才这便命人封锁皇宫,搜寻公主遗体!”
  虞成朗冷脸扫视一圈,沉声道:“不必了。”
  说罢,他阔步往安华门走,率着一行侍卫,压着怒火去往将军府。
  然却扑了个空,白公公支支吾吾,最后叹气道:“将军去了落霞山。”
  于是虞成朗掉马一路奔至落霞山庄。
  山庄里里外外皆有守卫看护,一见太子率人要硬闯,个个人肉墙一般拦在跟前。
  虞成朗气得怒笑:“沈离征是要造反吗!”
  为首之人拱手道:“将军绝无此意,将军吩咐,太子若是要入内,请自便,但其余人……”
  虞成朗冷凝他一眼,阔步入内。
  守卫将其引至冰窖前,俯首道:“殿下,将军在里头。”
  落霞山乃避暑圣地,山庄底下有一处万年寒窑,单是一脚踏入,那寒气便直往脚心里钻。
  四处嵌有夜明珠,明亮如白昼。
  中间搁置着一张寒冰砌成的床榻,女子双手叠腹、枕着冰枕躺于榻上。她脸上的入葬妆容已被仔细擦拭,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小脸,略显苍白。
  沈离征就坐在榻前,手执美黛,垂目描眉。
  动作生疏,时不时便画重了、画偏了,但他素来耐心极佳,愣是将女子的眉眼勾勒出她从前的那般模样。
  就好似她只是睡着了一般。
  虞成朗怔怔看着这一幕,随后四下一扫,发觉这冷冰冰的寒窑竟添置了许多日常物件,书案、梨木架子、矮几、盥盆,似有人要长住于此一般。
  且,矮几上竟还燃着保存遗体的留尸香。
  虞成朗匪夷所思,半响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这是作甚?她已经死了,难道连入土为安你都要阻挠吗!”
  沈离征正在给锦上戴珍珠耳坠,指腹微顿,道:“小声点,别吵她。”他平静地说。
  虞成朗上前两步,死死盯住沈离征。沈离征就像一滩无波无澜的死水,投下巨石也惊不起浪花的那种,但他眉宇间有着同往日相差甚微的微妙感,那是一种冷静自持的癫狂。
  虞成朗甚至觉得,他也已经死了。
  回到皇宫。
  虞成朗盖棺,无甚情绪道:“公主已入棺,下葬。”
  司礼监众人你望我我望你,连忙颔首应是。
  太子说公主在里头,那公主的遗体,就必须在里头。
  此后,将军府彻底成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废弃府邸。世人皆道,沈将军与发妻伉俪情深,自公主逝世,将军每每出征归来,便成日宿在落霞山庄,少与人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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