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安皇后》第65/145页


  他怜悯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推开了她,向门外走去,一边低声吩咐侍从:“回宫。”
  梅月华傻傻站在原地,听到辇车碾过青砖渐渐远去的声音,眼泪滑出眼眶,流淌在脸上。
  晚饭后,仆人来来往往撤席,池漪站在正厅的角落里,低头抠着红色檀木椅子,眼角余光不离开那抹红色倩影。
  仆人离开后,正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张嫣悦耳的声音温柔地响起,弟弟妹妹正拉着她袖子说话。
  张国纪看了看两人,抬脚出了屋。
  弟弟妹妹仍缠着张嫣说话,池漪焦急,鼓起勇气走上前,注视着她红润面庞,深情开口:“嫣儿……”
  张嫣眉头蹙了起来。
  池漪心中一痛,黯然改口:“妹妹。”
  张嫣安抚了弟弟妹妹,朝门口走去,月色笼罩着庭院,一派清幽静谧。池漪默默跟在她后面。
  张嫣在廊下站定,扭头看着跟她保持一定距离并排站立的池漪,道:“我听父亲说,你跟一个叫汪文言的人过从甚密,是不是?”
  池漪道:“我跟他是朋友,我们在国子监就认识的。”
  张嫣肃然道:“他的身份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池漪匆匆接住她的话,“他是东林党人,和齐楚浙三党都有来往。以前是大太监王安的门客,王安死后,魏忠贤诬陷他,把他抓进了诏狱。不过他认识的三教九流人物多,后来竟然无罪释放了。”
  张嫣沉默片刻,道:“你也看到了,他的背景很复杂。他出了狱后,更是交游广阔,达官显贵的门没有他不踏的,现在他内阁的中书舍人职位,可是首辅叶向高替他谋来的。这种人你还是不要接触的好。”
  池漪不以为然:“他是个仗义的人,值得交朋友。”
  “他是个政客。”张嫣叹息一声,神色和缓下来,“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和这些山人墨客来往。哪一天他犯了事进去,会不会牵连到你头上?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可以和他交朋友,但不要走得太近。”
  池漪的性子激进,她总担心他受人影响,误入歧途。
  “现在东林党如日中天,他游走在权贵之中,应付自如,哪能就进去了?”池漪还是那种毫不在意的调子。
  张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空落落地停在墙下的一盆夜来香上,喃喃道:“总之你还是听我一句好。”
  池漪凝视她夜色中楚楚动人的侧脸,情不自禁上前一步,道:“嫣儿……”
  “你不要再这个样子。”张嫣转过身,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着他,“你知不知道,现在我站在这里和你说话的事,一个时辰之后就会有人报到陛下的耳朵里。”
  池漪神色一凛,骇得倒退两步。
  “我会不会害了你?”他痛苦懊悔地说。
  张嫣淡淡道:“清清白白的怕什么?他虽然……”想到天启可怕的独占欲,她无奈地笑笑,“但也是讲道理的。”
  池漪靠在门边,远远避着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哥,你该成家立业了。”张嫣柔声道。
  池漪心中一酸,抬头看她,她像小时候那样,微笑着,亲昵温柔地看着他。
  ☆、冲突
  旭日冉冉升起,一乘八抬大轿停在了午门前。帘子掀开,机灵活泼的小内侍弯腰躬身,脸上挂着谄笑,阴柔地说:“厂公,到了。”
  满面春风的魏忠贤弯腰走出轿子,面向午门站立,双手抖了抖衣领,咳嗽一声,刻意做出庄重严肃的神色来,以匹配他今时今日的地位。
  他刚从涿州上香回来,一路随从上千人,马车几十辆,有伺候穿衣的,有伺候吃喝的,有专门为他奏乐的,还有为他撒花的,他自己则坐在一辆堪比房屋大小的马车里,饱醉则卧,醉眼惺忪。一路行来不用说,小民百姓叩头就拜,山呼“老爷”,有的把家里供奉祖宗的香案都拿了出来,跪在道旁迎接。
  魏忠贤毫不吝啬,随时随地赏银赏钱,白花花的碎银子雪花似的抛向空中,落在百姓脚下,看到他们一哄而上抢夺的模样,魏忠贤觉得幸福又满足。
  这一路收获了许多赞美,不能不叫魏忠贤得意洋洋,那摇晃着脑袋背着一只手闲庭信步的姿态看起来也更销魂了。
  刚下朝,百官闲闲散散出宫城。路遇魏忠贤,有的立马笑成一朵花,弯腰躬身,长揖下去,郑重叫一声:“厂公。”
  “哼!”步经他们身边的杨涟目不斜视,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唾骂,“把读书人的节操都丢到狗肚里去了!”
  “杨公。”魏忠贤慌忙转身,对着他背影行礼。
  杨涟高高扬着头,大步流星地前走。
  好友左光斗与他个头差不多,一样目不斜视从这群人面前走过,两人保持同样的姿势。
  “啊……左公。”魏忠贤热情地招呼。
  左光斗一双牛眼猛然睁大,狠狠瞪了他一样,跟要发怒的老虎似的。魏忠贤吓得往后一缩。
  左光斗鄙夷地瞧了他一眼,连理都不想理,冷哼一声,扭头大步离开。
  魏忠贤尴尬地翻翻眼皮,扭过头来,面色已恢复如常,和众人哈哈说笑。如今三党已聚拢在他周围,他正春风得意,没工夫和这些不通事务的书呆子计较。
  到了司礼监值房,他大摇大摆往椅子上一坐,立即过去四个小内侍。一个为他捏肩捶背,两个为他揉腿,还有一个,捧过雨前龙井,跪着献给他。魏忠贤抖一抖袖,稳稳端起,送到嘴边抿了一口,眯起眼睛晃晃脑袋,香茶的热气弥漫在他那张憨厚朴实的脸上。他嘘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合上盖子。一直把眼睛盯着他的手的内侍立即摊开手,接过茶,退了下去。魏忠贤把脸色一正,精神抖擞地扬声说:“念吧。”
  “是,老爷。”李永贞弯腰答了一声,接过跟随他的太监刘若愚手中的奏折,不疾不徐展开,拿捏好最适合的声音,开口念了起来。
  魏忠贤舒服地靠在椅子上,两只手臂撑开,架在椅子把手上,凝神倾听。
  一上午下来,他听完了今天通政司送来的所有奏折,里面涉及到军事、财政以及关乎老百姓生活的农田、水利等,当然,还有每天必须有的,骂他的奏折。
  凡是骂他的奏折,司礼监的人都在上头用手指甲轻轻掐出一个印子来,用以标记。反正这种骂来骂去的折子皇帝也不看,每次都是让他或王体乾当面陈述。
  说实话,碰到这种折子,他每次都惶惶不安。他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实人,可又总忍不住利用权力为自己谋利,贪点工程款项或是找人弹劾那些与自己作对的人。这些事当然不能让皇帝知晓,所以他每次都避重就轻,巧妙地为自己开脱,而那个一贯温和大度的皇帝也总是站在他这边维护他。
  生活是多么美好啊!走在阳光底下,魏忠贤不由感叹。
  他正走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将到正午时分,皇帝该下课了,他得把折子呈上去。刚出遵羲门,一群马忽然打面前呼啸而过,魏忠贤吓得一阵哆嗦,手舞足蹈退了回去。
  “公公,没伤着你吧?”高永寿牵着一匹马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
  魏忠贤把帽子一正,指着他鼻子大骂起来,转眼一瞧那马,嗬!好家伙!膘肥体壮,通体雪白,是匹好马!
  “不错,不错。”魏忠贤丢了高永寿,笑眯眯地抚摸着马毛。
  “这是皇庄养好的,刚送来。”高永寿没眼色,牵了马就走。
  “等会等会,”魏忠贤扯过缰绳,“让我先耍一耍。”
  高永寿“哦”了一声,咬着手指头站在一旁。
  这里距离乾清宫不远,来来往往的内侍宫女很多,见这老匹夫逞强,都围在一旁看。众人面前,魏忠贤有心卖弄,踩上脚蹬,利落翻身上马,身姿潇洒灵活,一点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内侍宫女看得无不喝彩,不知谁起了个头,高唱一声“厂公”,底下的人全都齐声跟着叫起来。
  魏忠贤笑得见牙不见眼,鞭子一抽,那骏马撩开蹄子,飞跃过日精门,驰骋在乾清宫前宽阔的广场上。这一下惊动了所有人,无论老少男女皆蜂拥上前,瞻仰魏大太监的风采。
  魏忠贤完全没注意到一抹瘦长的黄色身影正缓缓从懋勤殿走出,依然哈哈大笑,纵马狂奔,正自得意,冷不防空中飞来一只长箭,强劲没入骏马咽喉,这胯.下坐骑发出一声惊天嘶鸣,发疯般翘起前蹄,将他颠倒在地,接着砰然一声,重重倒在地上,震了两震,死了。
  人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全部跪倒在地,齐声大呼:“万岁!”
  魏忠贤面如土色,扶着老腰狼狈爬起,急趋向前,跪倒在廊下,叩首痛哭道:“老奴该死。”
  天启将强弩递与王体乾,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束手离去。
  魏忠贤晚上出宫回了家里,皇帝命他闭门思过。他命仆从关上大门,谁也不见,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一夜未果,第二天他坐上马车去了大兴,客氏老家。
  客氏见他大惊,问明缘由后,跌坐到椅子上,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就说,撵走了我,就轮到你了。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就有人来收我们俩这把老骨头了。”
  魏忠贤烦躁地把脸别开,低声埋怨道:“说来说去,你不该把人孩子弄没了。”
  客氏一愣,拍桌怒道:“你是在怨我了?”
  魏忠贤苦着脸解释:“夫人,这划不来啊。她没怎么样,倒把我们俩搭进去了。何必呢?她生就让她生,等她儿子登上大位,那都多少年的事了,你我早入土了。”
  客氏道:“你是闭了眼,你侄子呢,你魏家子孙呢,到时候给你来个满门抄斩,断子绝孙,你在地下能安心?你可别忘了,张居正死了二十多年,还有人要把他拉出来鞭尸呢!”
  魏忠贤悚然一惊,不说话了。

当前:第65/145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