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2/31页


四十年代的上海滩,美国影片如洪水泛滥,玛丽・蒙丹成为上海市民心目中的艳后。不难想象,荣戴“东方玛丽・蒙丹”的丁是娥阿姨,何等娇媚风流。
从一代艳后到一名优秀共产党员,丁是娥阿姨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自愿乎?被迫乎?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原上海京剧院编剧陈西汀老先生说:“‘文革’期间,在奉贤干校,批判文艺黑线人物,有周信芳、巴金、袁雪芬、丁是娥等。丁是娥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好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有一种沉重的压力和负担,以后‘解放’了,我仍然感到她有一种压力,心理上仍然没有解放。”
老者之言,耐人寻味。
阿姨失去了安宁,无论精神上抑或肉体上,心境的安宁是一切安宁的保障。
痛悼她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她是累死的。那么这里是否包含了自我重塑的疲乏呢?
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执着一种态度,这种态度是发自内心的、发自天性的非常自然的态度,而不是去刻意营造环境,追求一种外在的、完全是人工性的目标。
那么,能责怪阿姨吗?似乎也不能。我思绪纷乱。
追悼会步入尾声。我扶持老父,走近阿姨遗体,老父沉沉地鞠躬,长长地凝视,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捶胸顿足,只有两行清泪悄悄滑落。
我一直以为,父亲眷恋前妻和一双儿女,而和丁阿姨只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万万没有想到,老父对丁阿姨有着深深的依恋;弟妹们始终担心,老父体弱多病,能不能经受住生龙活虎的妻子先他而去的打击,然而,老父亲不愧曾是“沪剧皇帝”,今日今时,悲哀而不失态,衰弱而不失威严,犹如一株历经沧桑的老树突遭雷击,虽遍体瘢痕,仍兀立着铁铮铮的躯干。
人群起伏骚动,酝酿着狂乱的大浪。我妹妹解惠芳挤上几步,帮助搀扶老父。这位妹妹的身世,对我犹如一团迷雾。我只知道,丁阿姨并无亲生子女,生前对出入丁宅的五名子女亲疏有别,尤其轻视解惠芳。如今她乘鹤仙去,弟妹们各自会有怎样的感喟呢?
我无暇回视弟妹。两千余人的脚步,两千余人的衣袂,两千余人的呼吸,汇成排天大浪,直扑丁阿姨的灵柩。他们熟悉丁阿姨吗?他们了解丁阿姨吗?他们是企望一睹最后的芳容,抑或是诚挚的人生告别?
丁阿姨真的有那么大的感召力吗?民众真的是那么容易盲从吗?
我护卫着老父,寻觅着出路,眼前晃动着一张张绯红的面容,一粒粒蔷薇色的汗珠。忽然,我瞥见了丁阿姨的七妹,她那单薄的身影,犹如一片锈红的落叶,飘荡颠簸于人潮中,徒劳无益地想接近漩涡中心,去和她苦苦思恋的姐姐道别,后来听说她归港后大病一场。我想沸腾在她内心的定是纯真的友情。我瞥见了丁伟,他抢身灵柩前,任浪推潮涌,寸步不离。我见过他敬献的小花圈,绸带上写着:深切悼念沪剧艺术家丁是娥慈母。我不愿称阿姨为母亲,别人情真意切地奉为慈母,不由得牵逗出我内心丝丝缕缕的酸楚……
闪避狂热的脚步,冲出火红的重围,紧扶老父,走下台阶,一声低沉沙哑的喊“大弟弟”羁绊住我的脚步。谁,知晓我最初的昵称?一位干瘦老太出现在我面前,一个白色信封塞入我的衣兜,旋踵间消失于人流。事后我打开信封,里面无片言只语,只有九十九元赙金。老父见我一脸迷惘,略作沉思,静静地送出气音:“她是小阿婆的过房囡,新闸路菜场卖豆芽的阿毛,小阿婆去世后没啥来往。”噢,我弟弟出生前,我奶奶小阿婆是认过一个卖豆芽的干女儿。时过境迁,我弟弟远游海外,我奶奶沉埋黄土,不会有人通知她丁阿姨的葬礼,况且,小阿婆在世时对丁阿姨恨声不绝,她的干女儿怎么也会融入金灿灿红彤彤的吊唁大潮?
老父疲倦地合上双眼,我蹑手蹑脚退出房间,徐步下楼。楼下喧哗沸腾,前后客厅厨房连过道雁字排开了豆腐饭的席面,小花园内挤满了锦簇簇的鲜花花篮,弄堂里壅积着大大小小的花圈,最大的一个高达两三层楼,听说乃是香港商人张宗宪敬献。他和丁阿姨初识,仅仅磋商过今秋上海沪剧院首次赴港演出事宜,大军未动,主帅先逝,他是不是用那美轮美奂的花圈,奉上一份惋惜和敬仰?
虚虚实实,是是非非,把我缠绕成一个蚕蛹。我无力啄破硬壳,抽出洁白的思绪……
嚓!一根火柴划出一朵橘黄的火苗,点燃了弄堂的花圈,祭奠丁阿姨的在天之灵。烈焰腾腾,骄阳烈烈,像辣椒水一样灌入我的双眼,逼沁出一层泪翳,泪眼婆娑中,肃穆的丧葬演化成轰轰烈烈的盛庆,随滔滔黄浦江水流逝,波涛间跃动出点点金黄和殷红……



第一部分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1)

一个没有传奇的城市,再大也只能是大城市,不可能成为大都会。
中国母亲河长江入海口的滩涂一隅,西晋永嘉七年(公元313年),印度洋漂送来两尊丝绢般光润的石佛,轰动了荒凉的渔村。奇迹代代相传,梁简文帝作了《浮海石像碑铭》,盛唐年间开凿的敦煌莫高窟第323窟,留存有西晋吴淞江石佛浮江的壁画。遥远的福祉似乎昭示着这片土地将引领大陆的目光朝向蔚蓝色的大海。岁月如驰,千载一扫而过,蔚蓝色大海送来的不再是石佛,而是全副武装的英国炮舰。在东西方文明的铁血撞击中,这片弹丸之地孕育繁衍出比罂粟花还艳美的大上海,这本身就是传奇,传奇的都会又层出不穷地制造狂想式的传奇。
1929年盛夏,一个十四岁的男孩,独自从上海奔向南京,生生地硬闯国民政府官邸,扬言要见总司令蒋介石。
这个男孩就是我父亲解洪元,这段传奇经历成了他晚年回忆的一粒晨星。
那天,孤独的晨星闪烁于暗蓝色的天际,播撒下亮晶晶的希望。他像一条小鱼,溜出南京路昼锦里童帽店的后门,滑入空寂寂的弄堂,郑重地按按漂白对襟小褂的口袋,那里珍藏着两件物品:一件是他从账房抽屉里私取的几块银洋,一件是有些泛黄发脆的小册子。他买了张最便宜的沪宁线火车票,自然是趟慢车,逢站必停。上上下下,大多是耕夫织娘,果农菜贩,挎着拎着鸡笼鸭笼,瓜菜杏李。阳光如蜜,如蜜的阳光黏稠了乱哄哄的车厢,挤得我父亲无立锥之地。车刚刚喘着粗气出站,掠过几片水塘田野,又笃悠悠地停靠一处小站,下车的人嗡嗡营营,推推搡搡,一位系蓝印花布头帕的阿嫂,挺着大肚子,挎着两只大竹篮,一双先裹后放的半大脚,拖拽笨重的身躯,踉跄几步便玉山倾倒。将倒未倒之际,近在咫尺的我父亲,动若脱兔,拨开人群,托住了圆如滚桶的腰腹,提起了訇然落地的竹篮,扶定阿嫂挤下车门。月台上,阿嫂惊魂初定,回看出力相助的壮士,竟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觉目光定定,仿佛从眼底伸出一只手,抚摸出一片怜惜和喜爱。片刻,她扯下蓝印花布头帕,捧出竹篮里的瓜果,包成一袋,硬塞给小男孩,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侬,菩萨保佑侬……”
我父亲傻望阿嫂鹅行鸭步地离去,猛忆起行侠仗义不应求报,正想追上几步,车铃声骤响,他慌忙蹿上踏板,坐于车厢交连处,解开蓝印花布头帕,浓浓清香扑鼻,勾出了他的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清香甘甜流淌在齿颊,滋润着肠胃,催发了困倦。耳畔犹自回荡着“菩萨保佑侬”的祷祝,眼前涌现出蔚蓝色的大洋,白色的浪花你追我赶,一条平坦坦的大道,远处震响橐橐橐的军靴声,近啦,近啦,好几百双军靴,每双都像他父亲――我祖父仓库里有堆积如山的军靴。忽然,军靴散开,蒋总司令一身戎装,腰佩长剑,出现在他面前,倾听他的诉说,翻阅他的小册子,抚摸他的短短寸发,赠送他一匹火龙宝驹……
尖锐的痛刺碎了好梦。睡眼惺忪,看见一个黑衣人正在踢他,看见空荡荡的车厢内扫帚翻飞,看见尘土纷扬中飘落不干不净的诟骂。他恍然意识到:南京下关车站到啦!
夏天的南京,依然弥散着孙中山先生奉安大典隆重庄严肃穆的气氛。我父亲冲出车站,东张西望,打听去中央政府的路径,得到的不是漠然摇首,就是狐疑一瞥。他无奈,只能跳上一辆黄包车,连声催促去国民政府。
黄包车夫听不懂他的上海吴语,带着他先奔紫金山中山陵,后转秦淮河畔夫子庙。暮色苍茫,秦淮迷离,满载着一江灯红酒绿轻歌曼舞。直到夜色沉沉依然一无所获,他的恼怒和抱怨声招引来几辆黄包车,有一位能听懂吴语的车夫,把小男孩拉回下关车站的一家小客栈,并约定明早送他去国民政府官邸。
翌日清晨,我父亲探头探脑,徘徊于国民政府官邸前。那座古老巍峨的宫殿式建筑群,地一样沉稳,天一样神秘。大门厚实的山墙上耸立旗杆,高处耷拉着一面青天白日旗。他抬眼望旗,惊诧地发现蓝色天宇堆积起灰色绵羊般的云团,云团中滑行着一颗太阳,一颗白得暗淡无光、有气无力的太阳。他低头扫视三大门洞,门洞内甬道漫长,殿宇重叠,掩映于烟柳朦胧中。他推断,蒋介石一定坐镇于最深处的楼房。
父亲的推测没有错,最深处是国民政府主席办公楼,前面有重重卫兵把守的三大殿,寒气森森的麒麟门,平民百姓插翅也难飞入。
这种仗剑游四方的胆识和豪情,在吴越文化中伴随明清王朝的羸弱而稀薄,但永远不会绝迹。我父亲脉管内兼有黄浦江的波涛和辛亥志士的热血。他抻平漂白对襟小褂,甩去额颊油灰汗珠,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右手抽出口袋内的小册子,高高地举成了一面旗帜,像一柄寒光四射的出鞘利剑,嗖地刺向门洞。
小男孩勇闯险关,太胆大妄为,太超越常规。两名持枪肃立的卫兵,未能及时拦阻。不知门洞内侧什么角落,杀出一条粗黑汉子,如镇宅门神挡住去路。一名卫兵平端刺刀飞快逼近。刺刀寒光闪闪,我父亲收住双脚,寸寸后挪,扯着嗓门争辩:“我有凭证,我爹认得蒋总司令,我要见蒋总司令!”
那门神愣了一下,接过了那本泛黄发脆的小册子,看见了民国二年的年号,看见了小男孩用手指点的与蒋介石并列的解子和的大名,挥手让卫兵退回。
解子和是谁?门神瞪圆眼珠问,小男孩结结巴巴地答,解子和镇江葛村人,追随中山先生,献身光复大业,与宋教仁交深谊厚。宋氏遇害,他参与守灵和护送灵柩。这本小册子诞生于辛亥志士擎举“二次革命”义旗的血与火中,解子和名列筹备委员会,职责为筹饷员。同年2月,他在上海宝记照相馆留影,这是我见到的祖父唯一真容。宝记照相馆是清末民初上海最负盛名的照相馆,常有政坛人物和达官巨贾光顾。父亲的同父异母弟解基钧说家中曾有一张解子和出任南京市警察局局长的委任状。不知何故何时,他从军界转向实业,创办了上海萃华皮革厂,常与国外客商交易,获利丰厚。后来,也是因为一份海外五百双军靴的订单,订而不取拖垮了皮革厂。仕途坎坷,朋党水火,商场失意,郁结出一枚枚穿骨瘤子,幻变成四十三度春秋的人生句号,国民政府敬其曾效力辛亥革命,发送了两千元抚恤金。
官衙前的门神属于最势利的一族。他的目光如铁扫帚,扫遍小男孩的全身,扫断小男孩的诉说,折回门洞。“长官,长官,我要小册子,我要像爹一样……”我父亲尾随其后,急急表白自己的从军热望。门神车转身躯恶狠狠地呵斥:“小叫花子,快点滚开,再来捣乱,小心请你吃一粒黑枣。”他一扬手,小册子高高地轻轻地飘落到马路中央。
一辆辆汽车、马车驶过,碾压薄薄的小册子。小册子痛苦地翻滚呻吟,支离破碎。父亲不顾一切地冲入马路中央,泪眼婆娑地去抢救被车轮碾碎的片片纸页。薄薄的小册子,是逝去的解子和与革命的最后联系,也是唯一可以证明祖父身份的物件,纷纷扬扬化成了纸蝴蝶,耳边落下的车夫们的詈骂:“小赤佬,不要命啦!”
如果祖父健在,从军或许能成,而今总统府前的遭遇扑灭了小男孩幼稚的一腔热忱。父亲进退无门,有家难归。
我祖父解子和有三房妻室。那个时代,男人娶妾是事业有成的标志。他在葛村乡间有发妻,上海有广东籍的解陈氏和苏州籍的解李氏。这位辛亥志士的家庭观念新旧杂糅,既不遗弃前妻,也不确定各方名分,于是后院勃丛生,最终为遗产分割演出了全武行。我父亲是解李氏独子,自小目睹母辈谗阋不止,搓碎了他对家的依恋。他的天地在弄堂,在形形色色的嬉耍之地,每每撒野闯祸。我祖母姑息溺爱,我祖父粗暴凶狠,更扭曲了他的顽劣。
我父亲落生之处为上海福州路萃华皮革厂门市部二楼,正是生意兴隆时节,新添弄璋儿,意味喜庆吉兆。我祖母呼为小毛,以低贱保长生;我祖父依族谱起名亦武,表明讨袁护国寸忱;私塾先生定学名洪元,洪即大,元即一元复始,意喻鹏程万里。我父亲后来又有别号解梁,指为栋梁之材。但我父亲换三所学校才读至小学五年级。
他挑剔私塾先生冬烘,久久电子书塞入文庙石缝,热衷于打弹子踢足球;他低看苏州三六湾萃英小学,经常逃课游荡,曾因玩套圈圈负债,私取祖父手表抵押。他随寡母返归上海,蒙表亲解梅生资助,插班进读通惠小学。家道式微,求学不易。少年不识愁滋味,他偏爱地摊上的卖艺锣鼓,茶楼上的俏唱丝弦,尤其嗜好那些英雄豪杰扶危济困的戏文。恰好,大姨夫家有他人敬赠的戏票,他约了同学去看《封神榜》,夜半翻墙越门返校,仍热血沸腾、豪情冲霄,拖出寝室枕头,顶在头上权充冠盖,在操场上比画起花拳绣腿,吵嚷嚷称王论霸。搅乱校园清静在前,五年级大考不及格在后,以他为首的七名顽皮学生,被校方除名。
若我祖父在世,定将逆子用鸡毛掸子暴抽,罚跪背书,再另择校门。但大树倾倒,我祖母女流之辈,舍不得动戒尺,无能力找学路。她从苏州返沪,在南市张家弄支出一爿小小帽子店,生意往来,结识了南京路昼锦里童帽店老板娘,盘算让儿子受受管束和苦楚,也许能消退几分野性。
童帽店添了个小学徒。当学徒就要烧火提水关排门,挨骂受气拧耳朵。一日,账房内少了些铜板,伙计们互相推诿,赖在小学徒身上。老板娘的骂像一盆盆脏水任意泼洒。
向来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焉能蒙受无端羞辱,我父亲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无意间触及充当枕头的小册子,那是他偶然从我祖母箱底翻出,觉得非同寻常,故而随身携带。倏然间,诱人的念头像晨星闪亮。蒋介石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想必会顾念往昔革命同志情谊,妥善安排一个遗孤。


第一部分第1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2)

光明在前,我父亲舍弃了单薄的小包袱,怀着无法洗刷的冤屈,干脆坐实了自己的不轨,逃离了南京路上的童帽店。
南京壮行真的比兔子尾巴还短。
他无颜回上海,想去投奔苏州老外婆。
哐啷哐啷,车窗外浓浓的铁灰色益发滞重、沉闷,压抑得车厢内像个大蒸笼,男男女女像爆豆子般地流淌汗水。陡然间,一道闪亮的火链划破阴晦,一阵震耳的霹雳滚过天际,狂风挟带暴雨刮进车厢。乘客七手八脚落下车窗,窗玻璃上满面清泪。我父亲觉得那是他心中的愤懑和泪水,可是,他不知道,那是我祖母飞瀑般的辛酸泪雨。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我祖母的泪,只听说,她一生中落过三次泪。第一次是丈夫英年早逝,第二次是独子神秘失踪。当童帽店老板娘气势汹汹寻衅上门,她神定气闲,倒打一耙,立逼老板娘归还她的宝贝儿子。老板娘只得偃旗息鼓败归。我祖母料定劣子藏匿于嵩山路仁安里,那里居住着我祖母的姐姐,我们称她们姐妹为大小阿婆。大阿婆嫁作富商妻,家境优裕,膝下无子女。她心地仁厚,培养小弟上学工作,且宠爱聪明淘气的小侄子。妹妹找到姐姐,姐姐比妹妹更心慌意乱,急差小弟回苏州娘家,结果无功而返,复又恳求丈夫吴先生出面,广求踪影。
吴先生是大衣店老板,又是生意场上白相人,他调集小兄弟遍寻犄角旮旯,仍无音讯。吴先生追问小侄子去过何等尘嚣之地,我祖母吞吞吐吐地道出,孽种幼时曾被同伴拖去十六铺码头游泳,亲眼看见同伴从江面漂浮的大麻袋中偷取烟土。孽种不沾烟土,拒绝分成,但出于刺激和义气,几度陪同望风,不知后来……
闯荡江湖的吴先生言无禁忌:小赤佬偷土,捉牢了会种荷花……
“种荷花”是帮会用语,意即将活人投江淹死。大阿婆明白丈夫的意思,急得连连念诵阿弥陀佛;小阿婆是聪明人,猜出了凶兆,滚珠似的涌出了泪流。
日历一页页地翻动,希望一天天地黯淡。我祖母乌黑的发髻闪现星星点点霜花。幸亏还有个女儿,比儿子小四岁,也比儿子乖巧伶俐、能言善辩。小小年纪,会帮她跟解陈氏家争吵,会逗她减轻椎心泣血的悲痛。女儿还拖来同窗好友徐云芳,一起陪伴丧魂落魄的母亲。
小男孩不会想到私自出逃给母亲带来的天塌地陷。也许,年轻就意味着飞翔,意味着冲出家园的万丈豪情。
初飞受挫,我父亲直奔苏州解子和墓前,狂泻胸中的悲愤。
雨后初霁的墓园, 寂少人影。他的嚎啕引来了卖货郎。“小先生,小先生,不要哭,买点锡箔长锭烧烧吧?”一声连一声的沙哑兜售催促我父亲。当他转身面向卖货郎时,那人像撞见了鬼,挑着挂满锡箔长锭的大竹竿,磕磕碰碰地后退,慌慌张张地逃离。
我父亲惊讶莫名,慢慢蹭出墓园,去小河边洗洗泪痕。小河水清粼粼倒映出花一道、黑一道的怪脸,那件印满汗渍和污痕的小褂,抖抖前襟,冒出一股股酸臭味。他想起了门神的呵斥:小叫花子!潦倒狼狈,有何面目去见老外婆!
疲惫的脚步仍拖他踏上熟悉的青石子路,过金阊门,进石路街,再拐弯,会看见两扇像外婆一样苍老的木板门。薄暮沉翠,夕阳洒金,古旧的街巷朦胧出柔和与亲切,召唤着迟归的游子。游子心上长满了水草,脚下羁绊住渔网,去意彷徨。
徘徊间,闪烁迷离的昏黄灯光,软糯婉约的叫卖嬉戏声,随风飘近,交织成一片模糊,好似碧波万顷中细浪喁喁。黄浦江游出的一尾小鱼,摇头摆尾游入了他幼时熟稔的游乐之地――小玄妙观。至今,苏州观前街犹存玄妙观,而阊门外小玄妙观已荡然无存。其实,阊门乃春秋时阖闾所建吴国都城八门之一,素享盛名,直至晚清,苏州府仍管辖上海县,河汊交汇的阊门,一直是长江三角洲的一处商贸集散地,小玄妙观极有可能是商贾出资建造,后随上海开埠而衰颓。
据我父亲回忆,他少年时的小玄妙观已经香火冷落,周围成了城郊百姓的嬉戏之地,有菜馆、面店、戏棚、赌场;有小贩叫卖馄饨、藕粉、豆腐花、五香茶叶蛋;有剃头摊、算命测字摊、卖古字画摊以及数不清的耍拳、飞镖、套圈等杂耍戏嬉……
小男孩成了小打杂,帮店家摊贩洗碗、跑腿,代游兴正浓的人们买吃食、香烟。白天忙忙碌碌,跑跑颠颠,混口饭吃;夜晚蜷缩于观檐庙廊之下,躲避风雨。

当前:第2/3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