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繁星海潮》第20/82页


  谢朝转头低声安慰:“我没事。”
  他并不像没事。谢斯清盯着他的眼睛,愈发用力地抓紧了他的手:“哥哥,我们过年去滑雪好不好?要不春天的时候你带我去法国,我上次没去成……你说过等我十八岁生日你会送我一份特别的礼物,你不能反悔。”
  “你才几岁?”谢朝笑道,“还有好几年,急什么,我会送的。”
  楼上的声音终于消停,秦音走了下来,扬声招呼:“斯清,让刘妈把地面东西收拾收拾,小心别碰伤手。”
  谢斯清跑向母亲,背对着谢朝,紧张地小声说:“妈妈,哥哥他又……”
  “嘘。”秦音立刻抬手做了个噤声动作制止她,“别说。”
  “我害怕,我怕他……”
  “让妈妈跟他聊聊。”秦音低声道,“你去找刘妈,你们过半小时再进来,好吗?”
  秦音来到谢朝身边,察看他的手。手心被陶瓷碎片划破了,有几道浅浅的伤痕,但不严重。她拿出药箱帮谢朝清理消毒,谢朝看着客厅满地狼藉,一言不发。
  “今天日子特殊,爸爸也过分了,你别怪他。”秦音声音很轻很温柔,“小朝,你长大了,有些事情自己也得掂量清楚,想说的话也要在心里多转几下再出口。你爸爸脾气不好,尤其是今天……”
  谢朝抿了抿嘴,没应声。
  “疼不疼啊?”
  “不疼。”他回答。
  秦音包扎好了,拍拍他的手背:“以后‘不想见到我当初就别要我’这种话不能再说了,答应秦姨,好吗?”
  谢朝木木地点头。他很难对秦音说不。看着眼前妆容精致漂亮,神情温和的女人,他总是会意识到,在自己母亲缺位的十几年中,是她近乎完美地扮演了母亲的角色,没有偏袒,没有私心。
  如果这个家没有秦音和谢斯清,他不会对它生出半分留恋。
  “每年奶奶的忌日你都和爸爸吵,你不高兴,他也不开心。”秦音又说,“爸爸身体也不好,血压高,你是年轻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好不好?”
  谢朝又点头。秦音只有一个不好,无论谢朝和谢辽松产生什么矛盾,哪怕秦音对着谢辽松生气,但她最后永远都会站在谢辽松这边。方式很温和,但让人无从拒绝,她说的都是对的,是合理的,仿佛这些维护谢辽松的话从来都是真理,不可能辩驳。
  “不能吵架,更不能砸东西。”
  谢朝终于找到反驳的空隙:“东西不是我砸的。”
  秦音点点头,带着一丝怜悯笑意:“他没了自己的妈妈,他也很伤心,你原谅他,好不好?”
  谢朝心中骤然一跳,久不冒头的恐惧忽然复苏,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开秦音的手,他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毕竟,如果不是你,奶奶也不会……”秦音把接下来的话吞进了肚子里,片刻后才轻叹一声,“要是你当时早一点回家就好了。”
  呕吐和灼烧的感觉在胃里熊熊跃起。谢朝一把推开秦音,冲进了卫生间。他把所有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翻江倒海一样,生理性眼泪止也止不住。
  秦音紧张地拍着他的背:“对不起,小朝,我……”
  “你说得对……秦姨,你说得对……”谢朝哽咽着,用嘶哑的声音一字字说,“我是害死了奶奶。”
  他不能再留在家中了。这个漂亮、安全、体面的房子,这些所有的好东西,他都没资格享受。跑出门的时候正好撞见谢斯清,他骑上了自己的山地车,谢斯清脸都白了,带着哭腔追在身后喊他名字。谢朝没有回头,憋着一股气,疯狂蹬了出去。
  但他无处可去。这不是他生活惯了的城市,这里潮湿、喧闹,深夜却静得惊人。他蹬了一路,最后还是回到最熟悉的海堤街。
  他来到了自己常去的观景台,把车子丢在海堤街上,没有锁也没有撑好,任由它倒地。
  想让一切结束,让所有的痛苦和指责全部消失,其实很简单――谢朝往海里跑去,那些温柔的海浪在深秋的夜里已经变得寒冷刺骨。他穿得太单薄,但心口却在发热,有什么强烈的、不讲道理的东西在驱动他,让他往深处去。
  仿佛那里才有永恒的安宁。
  但在察觉海水温度的瞬间,谢朝打了个冷颤。夜太黑了,海也太深太黑,仿佛站在一个没有边际的黑色空间之中,除了掩盖视线的墨色,他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商稚言,没有人会呼唤他,也没有人会跑到这样冷、这样偏僻的海滩上,只是为了把他从冷水里拉起来。
  海水淹没了谢朝的膝盖。他忽然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大喊“对不起”。他的声音消失在远海里,只有海浪声应和了他的哭声,还隐隐地继续召唤他,走进去,沉进去,在深处才会有真正的平静。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感觉自己摇摇欲坠。
  ――“谢朝?!”
  他猛地回头,忽然间浑身发抖。湿透的衣服裤子粘在皮肤上,让他发冷,但看到海堤上的商稚言和余乐,刹那间,他忽然感到整个人开始破碎崩塌,几乎跌入海中。
  “你在干什么?”余乐骑着那辆破电动车,惊恐地喊,“你不怕水母了吗!”
  谢朝摇了摇头,他看到商稚言和余乐跑下石阶,穿过沙滩,朝他奔过来。


第17章 海潮(1)
  十年之前,这个小小的沿海城市还没有那么多光污染。黑天与黑海静谧极了,但躺在沙滩上,能看到头顶闪烁的星辰。月亮是一眉弯弯小钩,海风把海洋的气息送抵陆地,一刻不停。
  他们的衣服都湿了,谢朝湿得尤其厉害,商稚言和余乐跑进水里拉他的时候,他跪在了海水中,狠狠吃了几口咸水。
  披着一件满是汗味和烟味的外套,谢朝打了个喷嚏。
  外套是余乐父亲的。今天是他的生日,但他正在侦办案子,连回家吃饭都没空。余乐专程给他送去晚饭,回来时带了几件必须要洗的臭衣服。
  余乐现在越来越习惯于用危险的单手姿势骑电动车,空出的那只手掏出手机看了又看。应南乡确实很少给他回信息,网页版QQ无论刷新多少次,应南乡的头像都不会有提示。余乐有时候会在心里想,为什么呢?我有什么不好的?
  他得不到答案。
  遇到商稚言是个偶然:他看见商稚言在咸鱼吧的报摊前张望。对应南乡的不满发泄在应南乡闺蜜身上,这很合理――余乐强烈要求商稚言请他吃光明里有名的李姨伊面。
  两人正从海堤街往光明里去,就在这路上发现了谢朝。
  余乐躺在谢朝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今天晚自习肖老师打算跟我们讲题来着,我们逃了,是不是不太好?”
  谢朝右边的商稚言吃惊极了:“你们班晚自习也上课?”
  “也不算,肖老师觉得我们生物不行,有时候会给我们讲题。”余乐学她撑起手臂,隔着谢朝冲她说,“你为什么也逃了?你不是最爱上晚自习吗?”
  “我变态啊我爱上晚自习。”商稚言又躺了下去。她看了一会儿星空,扭头瞧谢朝。
  谢朝睁着眼睛,一声不吭,正平缓地呼吸。
  海堤上扫过的探照灯有时候会掠过三个人的小腿和双脚。谢朝鼻子高挺,商稚言看到他眼睛里有光芒闪烁,像落了小小的星辰。
  “……我又跟我爸吵架了。”谢朝终于开口。
  余乐和商稚言大气不敢喘,紧张地等待下文。
  谢朝常常和谢辽松争执,大多数时候是谢辽松觉得他怎么都看不顺眼,或是认为秦音太宠爱他,他又太理所当然地享用这种宠溺,不成样子。总之没有什么是不能争执的,谢辽松就算去参加了家长会,拿着儿子年级第一、全市总分排名第一的分数条,一样能跟谢朝吵起来:你这样性格的人,拿第一又有什么用。
  今日是谢朝奶奶的忌日,她已经走了五年。这五年中,只要从墓园回来,谢辽松没有一次不与谢朝发生争吵。
  “是我害死了奶奶。”谢朝轻声说,“所以他怪我。”
  谢朝的奶奶和他很亲近,在谢朝父母办离婚手续的那段日子里,他是跟奶奶一块儿生活的。奶奶是海边人,嫁给爷爷后便离开了故乡,她常跟谢朝说这座小城市的事儿,白沙滩、绿松树,波光粼粼的海面,永远青翠的树林。谢朝非常依赖奶奶,即便谢辽松和秦音结婚,他有了平静完整的家庭,他每周也都会去探望奶奶。
  上初中之后,谢朝认识了新的朋友。那个周末他本来是要去奶奶家的,但朋友约他一块儿去滑冰,谢朝匆匆和奶奶见了一面,留下一句“我晚上回来吃饭”便走了。
  几个男孩玩得太开心,新开的溜冰场周围全是吃的喝的玩的,他们提议就地解决晚饭,吃完继续再滑一场。谢朝用公共电话给奶奶打电话,但没有人接。他吃完饭之后再打,仍旧没有人听。
  那时候谢朝已经有点不安了。但他没有立刻回家:朋友还在等待着他,他看了看时间,这时候奶奶应该吃完了饭出门散步,所以无法接听电话。
  八点多,谢朝终于提前告别朋友,匆匆蹬车回到奶奶家。奶奶并没有做晚饭,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做饭,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电视正开着,锅冷灶冷,浸在水里的木耳发涨成满满一盆。
  “心脏病突发。”谢朝说,“没能救回来。”
  一开始没有任何人责怪谢朝,父亲还抱着他哭了一会儿。但在得知谢朝因为出门玩儿耽误了时间之后,谢辽松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他是对的,我该死。”谢朝喃喃说着,他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不由自主地,“我如果回得早一些……”
  他坐起身,仍旧披着余乐父亲的外套,呆呆看着漆黑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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