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繁星海潮》第46/82页


  人人都知道崔成州到财经中心是一种惩罚。五年前他写了一篇关于市区道路的报道,揭露了道路反复铺修、反复塌陷又不断补修背后的一连串交易。报道令不少人下台落马,崔成州和浪潮社出了名,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媒体世界和社会舆论对浪潮社的一番口诛笔伐,用不少高且硬的无须有之罪,将浪潮社打成了媒体行业的反派角色。
  浪潮社撑过来了,但元气大伤。崔成州离开了社会新闻中心,在财经新闻中心混个闲职,脸是一天比一天更臭。
  商稚言给他倒了一杯茶。崔成州不喜欢她端茶倒水,又狠狠瞪她一眼。商稚言借机瞥他手上的本子,看见记事本上写着一行字,是黎潇的名字和精神病院地址。
  崔成州合起记事本,又骂她一句:“你是端茶小妹还是来当记者的!”
  商稚言抓起手机和背包,跟在崔成州身后跑出去:“崔老师,我也去。”
  崔成州:“和你无关,回去写稿。”
  商稚言:“你是去精神病院找黎潇吗?”
  崔成州愣住了。
  商稚言打铁趁热:“我有这件事的内幕消息。”
  崔成州:“快,上车。”
  精神病院位于市郊,路途遥远。崔成州催促商稚言谈谈内幕消息,但商稚言快速讲完,他火气顿时愈大:“这不是跟我找到的料一样么!”
  商稚言讪讪地笑:“你都知道?”
  崔成州怒道:“比你还多一点!”
  黎潇转院的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注射镇定剂后平静下来的黎潇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开始疯狂挣扎大叫,好几个人都压不住她。她的病床靠窗,输液的针头还插在手背上,黎潇却不管不顾要跳下床跑向门口,远离窗户。
  再次注射镇定剂让她陷入睡眠后,医生跟黎潇父母沟通,这才知道黎潇初中时曾经到精神病院就诊过。她患有恐怖症。
  “什么是恐怖症?”商稚言问,“什么东西让她恐怖?”
  “这就是我去精神病院的目的。”崔成州不想再对她发火,狠命按喇叭,“这案子现在已经被当成是一个普通的意外,精神病人复发造成的自残。但我想这里面说不定还有点儿什么别的。”
  商稚言:“什么别的?”
  崔成州:“青春期少年面对种种压力,发生精神障碍的情况增多。”
  商稚言:“嗯……”
  崔成州:“嗯什么?”
  商稚言:“这个角度还可以。”
  崔成州:“……”
  车子嘎吱停了,崔成州被她气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点我了!下车,去登记!”
  商稚言知道崔成州人面广,但没想到崔成州的老同学自己也认识。那医生看见商稚言和崔成州一块儿来,很是吃惊:“你们都来看明仔妈妈?”
  崔成州和商稚言对视一眼,又别开头。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还会定期到这儿探望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明仔今天也来了。”医生说,“他怎么不上学啊?”
  他放下两杯茶,冲崔成州摊手:“拿来。”
  崔成州:“没有。”
  医生愣住了:“没有?那你来做什么?没有那个,我不可能把病人的事儿告诉你。”
  崔成州弹舌一哼:“我不看病历,你大略跟我说说就行。”
  医生仍旧摇头:“老崔,那是病人隐私。”
  崔成州从包里掏出录音笔和手机,在医生面前晃了晃,随后连同背包也一起塞到商稚言怀里:“我徒弟把这些都带走,我不录音不录影。”
  “不必了。”医生摆手,“没有协查文件,我不可能说一个字。”
  两人僵持了片刻,崔成州忽然说:“好吧。喝茶喝茶,老同学聊聊天而已,不要弄得这么紧张。”
  他笑嘻嘻抿了一口茶:“嗯?这不是老张家乡的白茶?……”
  商稚言借口去厕所,悄悄溜出办公室。走廊上明亮安静,偶尔有医生护士走过,这是精神病院的门诊楼和办公楼,病人不多。对面是住院楼,楼下有一个颇大的院子,草坪花圃,池塘小亭,就像一个大公园。不少病人在园子里晒太阳打球,或是开着收音机唱歌跳舞,还有几个在无鱼的池塘里钓鱼。
  商稚言看到了明仔和他妈妈。
  明仔入学比其他孩子晚一年,现在还在读初三,今年准备中考。几乎每周他都会来这儿探望母亲,有时候黑三和他一起来,有时候商稚言和他俩一块儿。
  但现在不是休息日,明仔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商稚言穿过住院楼的长廊,准备登记进入活动区时,明仔出来了。他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商稚言,居然下意识转头就跑。
  “站住!”商稚言一声大喝,“你能跑哪里去!”
  明仔抓抓脑袋,小声嘟囔:“言姐。”
  “你又逃学?”商稚言把他拉到一旁,“怎么回事啊明仔,三月份了,你六月就要中考,整天逃学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考试了。”明仔说,“我想跟黑三哥和罗哥学修车。”
  商稚言:“……他们不会同意的。”
  明仔:“你帮我劝他们嘛。”
  商稚言笑了:“我也不可能同意啊。你成绩又不是考不上高中,重点高中不好进,但普通的学校肯定没问题。或者你考职业高中,去读中专,你想学修车那就好好去学,跟着黑三能学什么?你正正经经学出来了,比他们更厉害,他们要叫你明仔师傅的。”
  明仔也笑:“言姐又乱讲话。”
  他个头已经蹿得比商稚言还要高,似乎还可以往上长。幼年时严重营养不良似乎狠狠削弱了他的体质,他仍旧很瘦。好在皮肤之下已经有了一些薄薄的肌肉,是个瘦削但还挺健康的男孩子。
  他母亲很美,入院治疗之后有护士帮她洗脸梳头,精神渐好,凹陷的脸也愈发圆润,是个好看的女人。明仔的嘴巴和眼睛像母亲,高挺的鼻子或许继承于他的父亲。商稚言有时候看着明仔,会想象他以后可能成为什么样的男孩,和什么人结识,和什么人成家,过着怎样普通平凡但安安稳稳的一生。
  一个苹果从活动区门口递来,女人喊着儿子的名字,让他吃水果。
  明仔接过苹果,催促母亲回去休息。接近午饭时间,病人们陆陆续续地在护士医生照应下往食堂或者住院楼里走。
  “阿姨,学生仔还是要读书,你说对不对?”商稚言说。
  女人认得她,微微笑起来:“要读书,要考第一名。”
  明仔啃了一口苹果:“我不行的。”
  女人:“明仔考过第一吗?”
  明仔:“没有,校运会上跑过第一。”
  女人:“那你要考状元啊。”
  明仔:“你又看什么古装片了?”
  他现在已经很擅长和母亲稀里糊涂地瞎聊天。
  崔成州给商稚言打电话让她去停车场,商稚言连忙跟明仔告别。“下午去上课!否则我告诉黑三你又逃学!”
  明仔满脸无奈,拖长了声音:“好――”
  商稚言发现崔成州脸上的神情变了,隐隐带着兴奋。果然,崔成州顺利从老同学口里挖出了一些料。
  黎潇在初二时因为精神问题到精神病院就诊,当时被诊断为恐怖症:她对灯泡怀有巨大的恐惧。
  商稚言皱眉:“灯泡?是普通的钨丝灯泡?”
  崔成州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解释。黎潇当时所在初中教室外有两盏这样的钨丝灯泡,家里的卫生间、厨房和卧室也有类似的钨丝灯泡。她对钨丝灯泡的恐惧已经达到了只要见到形状相似的灯具亮起,就会尖叫、下蹲,双手抱头以保护自己。
  “她是被人欺负了么?”
  “不知道。更详细的我问不出来。”崔成州耸肩,“但当时医院让黎潇定期复诊,黎潇来过两次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当然也没有吃药。”
  不再就诊的原因,是黎潇恐惧的根源消失了。学校走廊的灯泡被打坏,不再亮起。家里的钨丝灯泡换成了更明亮的节能灯泡,黎潇安静了,行动渐渐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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