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忘了忘记你》第124/128页


  当天来不及赶回成都,安欣与苏扬在平武当地的一户农家歇下。

  晚上,苏扬发现下面见红,显然是先兆流产的症状。连日来舟车劳顿,又伤心恸哭,定是动了胎气。安欣没有生育经验,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苏扬却很镇定,只是平静地说,可能需要长时间平躺静卧,无法再坐车了。安欣当即决定,陪苏扬留在平武保胎,直到情况稳定。

  流了不少血,苏扬却似不以为意,既不觉害怕,也不觉难过。自从离开那堆废墟,自从失去找到祉明的最后一线希望,苏扬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仿佛心死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对一切都已不在乎。最可怕的事情都已发生,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忧虑,甚至死亡也不能让她恐惧。

  就这样平静地躺了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着。

  清晨,李昂再次打来电话。苏扬很平静,照实说自己在平武,需要逗留一阵。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此时李昂已不再劝苏扬动身赴美,因他知道劝也无用。她曾说,这是一次告别之旅。那就让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意愿,与过去做一场彻底的告别。

  这告别是痛苦的,尤其是在最初的日子里,一颗心总是被紧紧揪着,生生地疼痛。回忆时而如决堤洪水般将她吞没,时而又如迷雾一般散去,无可捉摸,却又无处不在。她时而默默痛哭,时而怔怔发呆,时而为心中维系的那一线希望感到宽慰,时而又疼痛难忍,恨不得即刻斩断那希望,获得彻底的解脱。

  就在这百般矛盾的痛苦与纠结中,时光不知不觉地流淌过去。

  苏扬每日卧床,不分白昼黑夜。虽然仍有少量出血,但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没有腹痛,也无其他症状。时间确为良药,治愈身体,也治愈心灵。即使行进缓慢,但痛苦毕竟不再增加,胸口那灼烧之感也在逐渐淡去。

  苏扬心里清楚,选择停留在此,选择这样长时间的等待,并非全为保胎。真正的原因在于,她的心还没有放弃祉明。是的,她还在等待他的消息。无论是生,是死,她在等待他出现,她需要一个最后的交代。

  然而这等待是如此漫长。一如曾经,她对他每一次的等待――没有期限,没有允诺。她在等,那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坚持,或者放弃,也只是她一个人的决定。

  时间一天天过去,废墟遗址早已被清理干净,新的房屋很快要盖起。苏扬心里的希望终是一点点黯淡下去。

  这里不再有他的踪迹,谁都没有他的消息,他的号码永远无人接听,他和整个世界失去关联,他就这样凭空消失。

  这浩渺无际的人世,他在哪里?

  她在等那个最后的交代。

  每日翻看祉明留下的本子,拾起这些年来他生活的点点滴滴。日记、工作笔记、随手记下的待办事项、行程、见闻、感想、涂鸦……整个本子呈现出他这些年的生活风貌与概况。他拥有充沛的活力与丰富的实践经历,到过许多地方,去过不同的国度、地区,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但积极行动,与世界紧密相连。

  他留给她的那些遗言,她读了无数遍。在这一次次的阅读中,她渐渐看到,这并不是一篇胶着着爱与眷恋的遗言。从他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他已开始与她告别。这更像是一场对话、一次开导、一次灵魂的交流,最后的交流。他说出了他的愿望、他对她的期盼,还有对她的祝福。她渐渐懂得他,他并不是不放她走,他太希望她能够自由。他的离去,对她来说,是一项最艰难的功课。他告诉她,这一关你要自己去过。过去了,你就真正自由了。

  那天夜里,她手里捧着本子阅读,疲倦之后睡着了。

  她梦见了他。他是多年前的样子,手臂也没有断。他叫她,苏扬。声音仿佛是高中的时候。她微笑,伸手过去,却触不到他。她问:“你在哪里?”

  他没有说话,走过来拥抱她,触觉是真实的,是一个紧紧的、充满感情的拥抱。但他很沉默,他抱得那么紧。她感觉到疼痛,她知道他们还在相爱。

  然后他松开她,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会一直记得你。”

  他却说:“忘了我。”

  梦醒了,她看到黑暗的房间。床头灯不知何时已被关掉,那个本子也已不在她手中,被远远地搁置到桌上。是谁来过?她不知道。

  房间里没有人,窗户开着,只有阵阵微风掀动窗帘。

  苏扬还在等待,等待他生的消息,等待他死的消息,但是她什么都没等到。

  在这样的等待中,她感到腹中那个小小的胚胎越来越紧地抓住了她的身体。她知道,他在强壮起来,他将获得生命。

  一个月后,先兆流产的症状消失。苏扬开始起床活动,有时早起,到农舍附近的田园走动走动。清晨的天空透着深蓝的微光,远处有鸟飞过。大灾难后,百废待兴。活下来的人们不屈不挠,勤勤恳恳从头开始:建房屋、搭凉棚、开垦、播种、收获,生生不息。

  苏扬有时会望着茫茫田野出神。她已不太去想祉明究竟是生是死。有时她看一花一叶、一草一木,觉得那都是他,甚至山间的清泉、黑暗中的火焰,也都是他。

  她现在见不到他了,或许永远见不到了,但他却无处不在,在她周围,在她心中。

  地震后的第三个月,已是盛夏。苏扬的腹部开始微微隆起,又过了一周,已能隐隐感觉到胎动。她心里终究是清楚未来的生活方向在哪里。崭新的天地在向她招手,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那天夜晚,苏扬与安欣并肩躺在农户的庭院中乘凉。清风徐徐,虫声唧唧。她们仰望天空,但见满天繁星如明亮碎钻布于黑色绒布之上,一轮孤月照耀旷野。

  她记得祉明曾在那个本子里写过:没有苦难,我们的人生将多么暗淡无光。

  在永恒的概念里,苦难也是美的。

  她听到安欣轻轻地说:“苏扬,我们择日回成都吧。”

  苏扬望着星空,没有说话。她们在平武已滞留三月有余,她已确信,祉明不会再出现。

  从今往后,再没有背叛与伤害,也没有离别与相逢。一切纠缠都消散了,余下的只有爱的回音。那回音犹如光波,漫向宇宙,愈来愈缓,却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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