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忘了忘记你》第126/128页
安欣带苏扬去水库钓鱼。时至傍晚,微雨淅沥。苏扬靠在伞下,略有困意。她闭上眼睛,恍惚间听闻雨水打在伞上的滴答声,节奏竟似当年他们的密语: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忽地她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一切如旧。雨水不过是雨水,那滴滴答答的水声,也不过如常。苏扬怔怔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扬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一部分活在他人的记忆中。换句话说,如果这世上了解你、记得你的人都先你而故去,那么你自己的生命也不再完整。反之,有些人虽已不在人世,但因别人对他们的记忆,而尚有一部分活在人间。
清明时分,苏扬带着儿子回到上海。她来同这座城市告别。
雨后,公墓冷冷清清。苏扬抱着儿子,跪在母亲的墓碑前。她已不再流泪,只是微笑着,默默地说:“妈妈,请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如你所愿。”
她相信,母亲在天有灵,定然已经理解并原谅了她。母亲已经能够安心。
天气好的时候,苏扬回去曾经的高中。
教学楼刚刚翻修过,新的裙楼也已盖起。足球场新植的草皮翠绿整齐,白色的球场线也是新漆的。一切都是新的,人也是新的。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成群结队地放学。朝气蓬勃的男孩在踢足球,笑容甜美的女孩三三两两两在场边观看。
她依然记得当年他的身影,记得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记得自己曾经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记得那时的蓝天、绿地、每一寸光阴。那日子,已如此遥远,仿若前世。
时光匆匆流过,新颜更替旧貌。如今在这片绿地上奔跑跳跃、呼喊欢笑的年轻孩子,将会拥有他们的喜怒、爱恨、离合,而属于她与他的时光,已经过去。
此刻,当她抬头仰望天空,心中没有怨悔,只有感恩。那一年,十六岁的她,远远望着他,满心爱慕。那一年,她不敢奢望,终有一天,他们会相爱,会深深地亲吻、紧紧地拥抱,会抵死缠绵、不分彼此,会那样热烈,会拥有一个孩子。是的,一个孩子,他与她的结合。这巨大的喜悦与恩赐,是她不敢奢望的。那一年,她也没有想到,终会有一天,他们会永远地告别,不再相见,在这苍茫的人世彼此失散。再也看不到、听不到、触不到,真正的分离、分别、永诀。
然而这一切,都是上苍的恩赐,也是无可推诿的命运。她没有遗憾,没有怨言,只有坦然承受所有,并为之感动。
曾经拥有过,这多么好,多么好。
盛夏时分,苏扬带孩子去人民广场看音乐喷泉。
小男孩坐在婴儿车里,睁着乌黑透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世界。苏扬望着整座广场,过往的记忆轻轻掠过她的脑海。
她当然记得那曾经永恒的一天,记得她与祉明带着米多在广场上度过的时光。
如果不能再拥有,遗忘远比怀念轻省。但记忆却是爱人留下的最美、最珍贵的财富。
所以她选择怀念,选择记得。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欢乐的、悲伤的、曾奋不顾身地投入过的真挚感情,她选择记得。
能够记得是幸运的,当爱情从自己和他人的记忆中消失,那爱情本身也不复存在了。即使存在,也得不到证明。
此刻,她已能够坦然,那些记忆不再灼痛她,也不再留下伤痕。她望着眼前的喷泉、花草、长椅和博物馆,心中的怅惘只有那细细的、轻轻的一缕。
天上云淡淡的,风轻轻的,一如她的微笑。
夏季临近尾声的时候,苏扬去了一趟银行。
拉开保管箱的抽屉,粉红钻石的光芒像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刺过来,她闭上了眼睛。
她不要一颗钻石来代替他偿还,爱也好,生活也好。过去她这样想,现在她依旧这样想。
她与安欣准备离去的那天,安欣将这颗钻石交回了她手上。她听到安欣郑重地说道:“祉明说过,这是给你的。现在或许已成了他的一个遗愿。”
此时此刻,苏扬睁开眼睛,再次拿起这颗沉重的、闪着稀有光泽的宝石,蓦然发现它不再耀眼,也不再冰冷。握在手中,只觉它变得温润,甚至还有一缕暖意。她微笑起来,在心中无声地说:“祉明,谢谢你。”
她知道,它终将实现它的价值与意义。
苏扬将钻石交给一家珠宝行去拍卖,所得的钱分成四份。一份留作米多的教育经费,一份留给祉明的母亲养老,一份托人转交张康的父母。她还记得祉明所有未完成的心愿。她要让他安心,再无遗憾。还有一份,也是数额最大的部分,她将之捐给地震灾区,用来重新建造坚固的房子、明亮的教室,给那里的孩子一所安全的学校。她相信祉明一定会赞同这个做法。
那日午后,阳光明媚。她坐在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里。她还记得她与祉明当时的约定:十年后的十月九日,他们在这里相聚,带着他们的女儿。如今是两年后的这一天,她独自来到这里,提前履行这约定。他们相约的日子需要再等八年。八年多么漫长,八年后的这一天,她会在哪里?她一点都不知道。到时她还会带米多来这里吗?她也不知道。或许是会的吧,或许上苍还会给她们一个奇迹。或许祉明还活着,会在那相约的日子,出现在她们面前。她不去想,也不去盼望。因为她知道,有没有那一天,她都已经完整。爱情、生活、过去、未来,她已经不再有任何遗憾了。
她想起了他们最后的告别。
在北京,在那场车祸之后,在医院的主楼外,夜深人静的时分,李昂刚刚脱离危险。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只是拥抱,紧紧地拥抱。他抱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她感觉疼痛,他们都知道那是告别。
深夜的医院,有打架斗殴的年轻男孩被送来。三两个伤者,头上有血迹,若干同伴,也都有轻伤,一伙人喧喧嚷嚷,一楼的急诊室顿时吵闹起来。
他和她在明亮的大楼外站着,丝毫未受打扰。一面是喧闹的俗世人间,一面是静谧幽深的两人空间。光亮与黑暗,喧哗与寂静,瞬间与永恒,这样分明。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与人世隔绝开来,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时不知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