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土匪奶奶》第5/50页


  “不怕!”我欺骗着奶奶,也欺骗着自己,因为我知道奶奶问我怕不怕其实就是让我说“不怕”这两个字。
  “那好,你抓着绳子爬上去,看看绳子卡到啥地方了,不管卡到啥地方都解下来重新找个能吃力的地方,比方说大树、石头牢牢地绑好,然后我们再抓着绳子爬上去,记住了没有?”
  我点点头。我心里没底,不知道上面是啥样子,也许绳子只是偶然卡在了半山腰的一块石头或者树枝上,爬到半截我就会跟着绳子一起跌下来摔个半死或者干脆就彻底摔死。也许即便我爬上去了,也把绳子系牢了,可是我们只能到半山腰,悬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天一亮刚好让人家当成靶子打。也许我爬上去了,其他人却爬不上去,结果我一个人被孤零零地吊在半山腰,最终晒成人肉干慰劳老鹰,与其那样我还不如跟大家伙死在一起,变成鬼也有个伴儿……我思绪万千,牵肠挂肚,心惊胆战,可是我还是抓住绳子开始了艰难的攀登,我知道在这种时候如果包了,不敢按照奶奶给我们找到的唯一可能的生路攀登上去,今后即便是我们都能活下来,即便奶奶不责罚我,即便谁都不怪罪我的胆怯和无能,我自己也没脸在伙里混了。
  远处的天光隐隐约约透出了青白,总算朦朦胧胧地可以判断出什么地方是石头什么地方是草棵子什么地方是树木了。我扭头朝脚下的鞘子沟看去,鞘子沟黑黢黢的活像大山的伤口,伤口里啥也看不见,没有奶奶,没有大掌柜,也没有二娘、李大个子和胡小个子,什么也没有,只有黑色,还有就是空旷的枪声。我甚至有些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所遇到的一切只不过是我梦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奶奶、大掌柜、二娘、李大个子、胡小个子、四瓣子、驴倌倌还有那些伙计们都是我梦中的人物而已。我的腿脚有些酸软,胳膊肘子和手掌的疼痛提醒我这并不是梦,我自己都想不起我到底是怎样爬上这陡峭的山崖的,我当时只知道抓了绳子拼命地朝上面攀爬,胳膊肘子和手掌都碰破擦伤了,稀里糊涂就爬到了这个位置。
  “哟呼嘿……”
  山谷里传来了招呼声,在密集的枪声里像一条穿过重崖叠嶂的溪流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是奶奶,她肯定等急了。
  “哟呼嘿……”我回应着,也不知道我的声音能不能压倒枪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我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开始查看绳子的情况。绳子头系的疙瘩卡在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枝杈上,枝杈有我的胳膊粗,也亏得是我,要是换个大人,别说像胡小个子那样的五尺大汉,就是像李大个子那样的半截子说不定爬到一半就得把树枝压垮折断,难怪奶奶让我先上来探虚实。
  我爬到树上,把绳子解开,再牢牢实实地把绳子绑到树干上,然后又朝山谷下面“哟呼嘿”地招呼了几声,等听到奶奶的回应,我就喊话:“上来吧,绑好了。”我的喊声在山谷里回荡。四周都是连绵不断地“绑好了……绑好了……绑好了……”可能保安团也听到了我的喊声,枪声大作,还夹杂了轰隆隆的爆炸声,不知道是敌人开了炮还是我们的人扔了手雷。空旷的山谷把密集的枪声、爆炸声混成了绵延不断的和声,“嗡嗡嗡……”的声音震得人心头发紧。
  第一个爬上来的是奶奶,她一爬上来先检查了一遍绳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朝山谷下面“哟呼嘿……”地吼叫了一阵,她的叫声绵长凄厉,让我联想起深夜徘徊在狗娃山峁上的孤狼。我想,她的叫声肯定比我的叫声传得远得多,孤狼的号叫能传出十里地。她转过头来搂了我一下,表扬了我一句:“狗娃子到底比狗强得多。”然后就仰头朝山上打量着,我这时候才想起来看看我们所处的环境:这是一个能凑合着站立三四个人的平台,脚下就是跟墙一样陡峭的石壁,再往上隐隐约约能看出是陡峭的慢坡,坡上扎扎拉拉地长满了荒草和小树、藤蔓。凭我们的手脚只要不怕疼估计爬上去问题不大。话说回来,在这种危急时刻,只要能把命保下来,谁还顾得上疼不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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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第四章(4)
接着上来的是二娘,我跟奶奶都非常吃惊,想不通她到底是怎么上来的。我问她你咋上来的。她摇摇头满脸的茫然:“我也不知道咋就上来了。”一上来她就瘫倒在地上。奶奶踢了她一脚:“还不快走等啥哩?把地方腾开。”
  我们立脚的地方实在太小了,先上来的人不赶紧转移,下面再上来人就没有立足之地。二娘怕奶奶,挣扎着起身刚要迈步子,“哎哟”呻唤一声就又坐到了地上。她这一坐下更占地方。奶奶就让我把她拖了先走。我试着拉了她一把,真重。我不但没有拉得动她,自己反而差点跌倒在她身上。我就势说:“我拉不动她。”其实我根本就不愿意跟她走,跟她走不但她保护不了我,还得我保护她,而现在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她?我只想跟奶奶在一起,奶奶能保护我,她有两把盒子炮,二十响,一甩出去能扫一大片。
  这时候李大个子上来了,奶奶就让他把二娘拖了走。李大个子拉了一下二娘,二娘就“哎哟哟”地呻唤起来。奶奶催促道:“还不快走把地方腾开,再不走上来人我就把你蹬下去呢。大个子,把她背上走。”
  李大个子二话不说背起二娘四脚着地往山峁上爬。李大个子个头矮小,二娘往他背上一趴就不见他了,倒好像二娘自己在爬坡。奶奶看见扑哧笑了一声说:“瘦狗驮大马呢?”
  后面的人陆续爬了上来,两个受伤的伙计也让别人相帮着爬了上来,人们一上来就按照奶奶的指点四脚着地慌不择路地朝山上爬,活像一帮躲藏猛兽的猴子很快隐没在黑暗中。等了一阵再不见人上来,奶奶坐了下来,焦急地说:“狗日的骡子怎么还不往回撤,还想跟人家争个高低吗?”
  我提醒她:“是不是他们找不见这根绳子?”
  奶奶啐了我一口:“你是笨蛋我难道也是笨蛋?我留了人在下头等他们呢。”
  我让她说得好没趣,想顶撞她一句:“我是笨蛋我咋头一个爬上来了?”再想想,我能爬上来还是靠了她甩上来的绳子,大伙包括腿上中了枪的二娘都爬上来了,我爬上来倒也算不上本事,就没敢顶她。
  又过了一阵,下面的枪声竟然停歇了。奶奶一下子急了,啥话不说顺着绳子就又溜了下去。我一个人守着这根绳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片刻只听得山谷里枪声大作,隐隐约约还传来了厮杀声。我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溜下去看看,到了崖边却又收回了步子。山坡上虽然已经能见天光了,山谷里却好像更加黑暗,黑色的峡谷让人联想起张开的大嘴,正准备吞噬一切落入它口中的猎物。我害怕了,不敢再动溜下去看看的念头,枯守着这棵老树和那根死蛇一样的绳子。
  等待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等待生死结果更是切割人五脏六腑的钝刀子。这种折磨终于压倒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怖,我决心下去看看,哪怕就是被狰狞的山谷嚼碎当成肉制品吞咽下去我也得下去看看。我抓住绳子正想朝下面溜,绳子下端却有人在往上爬,下面的人感到了我,沉声朝上面喊:“上面是谁?”
  我说:“我。”
  应答间那人已经爬了上来,是胡小个子,我闻到了他身上的硝烟味儿和血腥气,他爬上来之后呼哧呼哧地喘气,我问他:“奶奶呢?大掌柜呢?”
  他不吱声,回转身朝下面喊:“我拉了!”接着把绳子往上拽了拽,试了又试,绳子沉甸甸的,然后就吃力地往上拉着。绳子拉上来了,我大吃一惊,奶奶被绑着手脚,捆在绳子上。
  我惊恐地问:“奶奶怎么了?绑奶奶做什么?”
  胡小个子没有理我,把绳子又扔了下去,奶奶冲我喊:“狗娃子把我放开。”声音嘶哑,气喘吁吁。
  我扑了过去就要替奶奶解绳子。胡小个子一把把我推开。我又扑了过去,对着胡小个子连踢带打。可惜胡小个子名不副实,他身高体壮,我打他挠他撕扯他他竟然纹丝不动,打急了他索性扭住我的两条胳膊,把我的两只手插到了我的裤腰带里,然后又用我的裤腰带紧紧勒住了我的两只手,我的手动弹不得,气急败坏地跳着脚破口大骂:“狗日的胡小个子,你不把我跟奶奶放开我就敲开你的脑壳子吃你的豆腐脑呢。你个狗日的我日你八辈子老祖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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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第四章(5)
胡小个子冲我扬起了他那熊掌一样厚实的巴掌:“再骂人我扇你的嘴哩。”
  我根本不怕他。他敢扇我奶奶饶不了他。我却忘了就连奶奶如今也让人家捆了起来。我继续跳着脚骂他。他急了,从地上抓了一团野茅草捏开我的嘴塞了进来。腐败的草根味儿和腥臭的泥土味儿让我喘不上气来,这时候我听见奶奶对胡小个子说:“你放开狗娃儿,我跟你们走。”
  胡小个子扑通跪倒在奶奶面前说:“奶奶,今天我胡小个子得罪你了,过后该杀该剐由你做就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不放你。”
  这时候从山谷里又爬上来一个人,这是我们伙里的伙计,我们都把他叫王葫芦,他的特点之一是年纪大,比大掌柜还老,下巴颏底下已经留了一撮胡子,仿佛山羊的近亲。特点之二就是没话,任何人跟他对话一般得到的就是三个字的回应:“对着哩”、“胡扯”。“对着哩”表达知道、确定、同意、肯定等等意思,“胡扯”则表达不知道、不相信、反对、否定等等负面意思。特点之三就是他的脑袋上没头发,光溜溜的活像熟透了的葫芦。由于他话少,脑袋上又没有毛,我们就把他叫葫芦,是说他跟葫芦一样,虽然有嘴,却不会说话。他姓王就又在前面冠上了他的姓氏,全称王葫芦。王葫芦浑身是血,变成了血葫芦,也不知道那血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一爬上来就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活像一头刚刚从磨上卸下来的老驴。胡小个子把绳子收了上来,我知道下面再没有我们的人了,即便有也只剩下不会说话的了。可是,大掌柜还没上来呀,猛然间我的心像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掉到了河水里,晃晃悠悠地沉了下去。
  大掌柜没了,如果大掌柜还在,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扔下他。
  胡小个子坐在地上歇息了一阵,然后就过去扛起了奶奶,又对王葫芦说:“把狗娃子背上,嘴里的东西不要掏,这尕骂人嘴损得很。”
  王葫芦背起了我,没有前肢的辅助根本没办法爬这陡峭的山坡,他就用从树上解下来的绳子把我捆在他的背上,然后像骡马一样驮着我朝山坡上爬。我感到他的身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把我的衣裳都沾湿了。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身上的血腥气和汗气呛得我难以呼吸。越接近山梁他爬得越慢,爬几步歇两歇,我在他背上扭动着挣扎着想爬下来,由于我的嘴被草根子塞住了,没办法说话,只好用肢体语言表达我的意思。这阵子我跟他一样也成了葫芦,不同的是他是主动型葫芦,我是被动型葫芦。
  总算挣扎到了坡顶,天边已经亮晃晃地,人、山、树、石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先爬上来的伙计们都聚在这里等我们,见到我们这种情形一个个惊诧地张开了嘴围拢过来。我的头有些发晕,觉得面前除了一堆嘴巴啥也没有了。
  李大个子扑过来问:“咋了?咋了?咋把奶奶绑了?快放开。”
  胡小个子把奶奶放下然后解开了绑缚她的绳子。奶奶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王葫芦也把我放下来,然后松开我的裤腰带,把我的双手从裤腰带里解放出来。我连忙把嘴里塞满的草根子掏了出来,沙砾、碎草叶子沾在我的口腔和牙缝里,我动用了所有的唾液储备才勉强把口腔里的杂物清理干净了。
  李大个子愤怒地质问:“你这是干啥哩?造反呀?”
  二娘急着问:“大掌柜呢?咋不见大掌柜?”
  她这一问大家都发现大掌柜没跟我们在一起,场面顿时冷了。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敢再追问这个问题了,只有二娘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她还存了一线希望,揪住胡小个子连连追问:“大掌柜呢?大掌柜呢?”
  奶奶这时候说话了,声音嘶哑低沉:“大掌柜殁了。”
  猜测得到了证实,二娘“嗷”的一声坐到地上放声哭了起来,奶奶没有制止她,任由她哭。别的人都没有哭,冷了脸沉默着。我们讲究的是男儿流血不流泪,哭,不管什么原因,对于伙计们来说,都是丢脸的事情。奶奶呆呆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瞪着前面,不哭也不说话,像一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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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第四章(6)
李大个子有个死缠的毛病,追着胡小个子愤愤发问:“大掌柜死了你就把奶奶绑了?你还有没有王法了。”在我们这帮人面前提王法,放在平时我们笑不死他也得骂死他,这阵儿却谁也没情绪笑他。胡小个子拉长了脸不理他。王葫芦却突然说话了,而且一说就是一大串:“大掌柜已经开始往后头撤了,刚刚起身不知道咋就中了枪,刚刚打在脑袋上,一声没吭就走了。奶奶疯了一样地往前头冲,要跟保安团拼命,我们就剩下三五个人了,能打的只剩下奶奶手里的短枪,冲上去白白送死呢。我们劝又劝不住,拉也拉不住,只好把她绑了硬抬着往后撤,多亏保安团不摸我们的底子不敢硬冲,不然我们都回不来了。”
  平常不说话的人突然说出这么一段话来,便具有了令人绝对信任的说服力。李大个子叹了一口气不再问什么了。我们都呆呆地等着奶奶发话。奶奶呆坐了一阵,跪下朝西面磕了三个头。我们知道她是在给大掌柜磕头,大掌柜就是在西面的沟里死在保安团的枪口下的。我们都跟着跪了下来。一起朝西面叩头。
  叩过头,李大个子举起枪正要朝天放枪,奶奶厉声制止:“别浪费子弹,给狗日的保安团留下。”然后对我们说,“先到张家堡子避一避,等弄清楚了再说下一步的话。”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后头。她的身板挺得笔直笔直,初升的朝阳在她的身上涂抹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
  几天以后我们得到消息,大掌柜的尸首被挂在县城的城门楼子上,衣服撕成了碎片片,人风干成了腊肉。再后来大掌柜的尸首被扔到了城北面的乱葬岗子上。奶奶带着我们偷偷找到大掌柜尸首时,大掌柜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身上的肉都让野狗啃干净了,我们是凭着挂在他尸骨上的已经成了破布条条的衣裳辨认他的。我们把大掌柜的尸骨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坛子里,运回来埋到了狗娃山朝阳的坡上。奶奶跟二娘跪在那堆新起的坟丘前面烧纸,奶奶拉了我一起跪下说:“你也给大掌柜烧几张纸,算大掌柜没白疼你一场。”我就抓过一卷麻纸点着了,一股旋风高高卷起烧成黑灰的纸张,纸灰随风飘荡扶摇直上,仿佛一群黑蝴蝶翩翩飞舞。奶奶望着随风飘荡渐渐远去的纸灰幽幽地说:“大掌柜把钱都收了,他在阴间用不着干这刀尖上舔血的买卖了。”
  

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第五章(1)
张家堡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我们的一个据点,这里的老百姓跟我们都通气连枝。李大个子就是这里张石匠的上门女婿。我们伙里有两种人,一种是没有家的,像胡小个子、四瓣子还有我。我们这些没家的就像出家的和尚。还有一种是有家的,比如李大个子一类,类似于信佛却又不剃头不出家的居士。他们平常不回家,只有年尾那几天他们才会带着一年的收获回家过年。他们的家在哪里别人不知道,他们不说别人也不问,怕万一漏了风声牵累他们的家人。你要是真的想保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别知道秘密。
  我们向来遵守一个古老的信条: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说盗亦有道,这就是我们的道。我们做活大都到外省外县去做,我们这里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名义上归陕西管,实际上是三不管,所以我们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们做活的时候到底是到了外省还是在本省。不管是外省还是本省,我们都牢牢守着这样一个规矩:以我们狗娃山为中心,方圆五十里之内的地方绝对不作案子。所以县里的保安团历来对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这一回保安团发了什么疯,对我们下死手。奶奶说根据兵力和武器判断,这一次不单单是县里的保安团,还有比保安团实力更强的队伍对我们进行清剿,这件事情一定要查清楚,不能叫人家给日了连谁日的都不知道吃哑巴亏,连个报仇的下家都没有。
  我们把身上的枪械藏到了地窨子里,然后开始装当地农民,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脑一张口满嘴当地土话,跟当地的农民也没什么区别,外面的人也根本看不出来这个叫张家堡子的小山村忽然增加了二三十口人。我照例跟奶奶住在一起,我们住的这家人人口构成很简单,老两口加一个小孙女。老爷子长了一把茂盛的胡须,这是他的骄傲,晚上睡觉他就用一个布袋袋把胡子罩起来,早上起来洗过脸他就用一把小梳子把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有时候他的小孙女给他梳胡子,他就得意洋洋地眯缝了眼睛翘起下巴颏享受那个瓜子脸圆眼睛的女娃子给他带来的精神和胡子的双重愉悦。
  老爷子既然住在张家堡子当然也姓张,奶奶把他叫张老爷子,我也就把他叫张老爷子。他的孙女叫花花,比我小三岁,头上扎了两个牛犄角一样的辫辫,整天跟我混在一起,我练功夫她就在旁边看着,她放羊我就跟了到坡上晒阳阳,顺带着练甩石头。她对我甩石头的功夫佩服极了,她的羊如果跑远了,她就让我甩一块石头把羊打回来,我甩石头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打羊的时候一定要她选好部位,她说打前左腿我就打前左腿,她说打羊犄角我就打羊犄角,因为我不知道打到羊的哪个部位才能让它乖乖地回到我们身边来,这一点她比我内行。花花是我幼年时期唯一跟我年龄相仿的玩伴儿。
  李大个子说花花是奶奶给我定下的小媳妇,我就臊了,不太敢跟花花玩。她不知道李大个子说的话,所以也不知道羞臊,老是缀在我的屁股后面当跟屁虫,撵都撵不走。有时候我想,真的娶了她当媳妇也挺好,有人跟我玩,也用不着怕别人说闲话。为此我还问过奶奶,是不是她把花花给我号下了,号下了就是事先订下某种物件的所有权,到了一定时候履行相应的手续,这个物件的产权就正式属于订货人了,有点像现代人倒腾期货。奶奶说谁给你说的。我说李大个子。奶奶说他放屁哩,你今后要是在伙里混光阴,娶了人家花花不是害人家哩,屁大个人咋就打这主意。我赶紧声明这是李大个子说的,我根本没什么想法。
  从奶奶这儿得到了确切答案,根本没有李大个子说的那回事儿,我心里踏实了,却又有几分遗憾,以至于好几天干啥都打不起精神来,直到张老爷子接到了平川上郝五斤要跟他比胡子的帖子。
  那天从三十里外的平川来了个人,给张老爷子送来一张帖子,张老爷子看过之后说了声:“没问题,我答应,到时候你叫他来就成了。”
  

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第五章(2)
送信的人说最好由张老爷子写个书面的答复。张老爷子挎上他那副老花眼镜,趴在桌子上给人回帖子。那人送的帖子扔在炕头,我随手捡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张老先生伊武台鉴,”我这才知道张老爷子竟然也有个官名叫张伊武,“近日听闻老先生美髯超群,仿佛关公,犹胜东方,不才忝自蓄有二尺胡须,却不敢自称美髯,听闻先生美髯极为艳羡,贸然下书,以谋一会,恭候。”
  下面落款是“双庙郝五斤谨上”。
  双庙村我知道,它在山外的平川上,是我们进县城的必经之地。那个村里有两座庙,一个敬菩萨,一个敬圣母,所以人们都叫它双庙村。从信中得知,这个村子有一个叫郝五斤的人生气张老爷子有一把跟关公一样的好胡子,要来跟他会一会。信里面说的东方我估计也是个人,可是这个人是干吗的我却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西汉时期汉武帝手下有个挺聪明又会拍马屁的弄臣叫东方朔,这人长了一把大胡子,回想起来我才算明白这封信上的东方就是指的东方朔。会一会说的比较委婉,意思却也很明确,就是要来跟他比一比谁的胡子更好。
  张老爷子写完他的回帖,见我拿了那封帖子看,有几分不屑地问我:“你识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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