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冬官》第10/51页


  这人,一身灰蓝色长袍,墨黑长发,走在茫茫白雪中,仿佛宣纸上晕染开来的一点墨迹,那落寞的背影教冉小雪忍不住看了许久。
  久久,亭子里,茶烟依旧袅袅。

  纪尉兰连着几日观察石履霜,在今日总算得到一个结论。
  “人不可貌相,不是么?”
  冉小雪微转过头来,以眼神询问何意。
  纪尉兰说:“石履霜这人明明清雅俊逸,一颗心却冷得有如冬天的冰霜。我敢说,他就算站在雪堆里也不会觉得冷。”只因他内与外同样冷冽啊。
  本来,第一次见面时,纪尉兰还觉得这个人相貌很好看,曾稍微留意了一下,谁知道他骨子里竟是个傲慢无礼的人。
  闻言,小雪唇边缓缓浮出一抹笑意。她走到好友身边,并不评价石履霜的为人,只轻声道:“对不起呀,尉兰。”
  纪尉兰眉角微挑。“好端端的,说什么对不起?”
  “我应该自己照顾他的,却把人寄在你这里,累了你。”尉兰家境富裕,一出生就过惯好日子,哪里曾伺候过人,这阵子代她照顾石履霜,是委屈了点。
  纪尉兰确实有些委屈,但主要是因为石履霜这个人脾气不是很好的缘故,跟冉小雪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个明理人,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朋友,更甭说……
  “小雪,你知道你其实没有撞到他吧?”
  那夜她们在慌乱中误以为自己撞伤人,一肩担起责任后,纪尉兰总觉得事情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后来,她一方面请来大夫治疗石履霜,一方面又花了些精神回到出事地点,想确认这场意外的责任归属。
  几番打探下,这才知道石履霜并不是因为被马车撞到才受伤的,而是早就受了伤倒在街上。问过大夫,他一身内伤应是被人殴打所致,或许那天晚上是遭到劫掠了……当天户外极冷,若不是小雪停下马车救了他,兴许他早已冻死。
  但人既已请入家中,总不能再把他扔出去。更何况,如今他“似乎”失去部分记忆……可每每见石履霜以皇朝律典提醒小雪要负起全责时,她都有些气闷,想把事情说破。
  “嘘。”小雪揽着好友肩头,在耳边低语:“别说,尉兰。”
  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撞到石履霜。那天她停下马车时,距离他躺下的位置还足足一尺远呢。只是雪夜里视线不清,当时她又太过紧张,一时间没多想,就将责任揽下。事后几天冷静下来,才想了个明白。
  尽管如此,她却不打算再澄清这件事。
  “那么,就这样……”养着一个石履霜?纪尉兰问。
  “就这样吧。”养着一个石履霜。冉小雪说。
  她看得出来石履霜这人心高气傲,假使知道了事情原委,一定会立刻离开。但他伤势尚未痊愈,外头又下着大雪。他家世寒微,身无分文,倘若在这时候让他走,岂不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么?
  那还不如,先养着他。
  反正家里不穷,她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他饿着。
  既然人都救回来了,当然要救到底。
  说到这里,冉小雪突然赧然一笑,从袖袋里取出一袋铜钱来。“尉兰,这给你。”
  尉兰只瞥了一眼,并未收下。
  “这做什么?”纪家经商,钱,她家多的是,小雪干么拿钱给她?
  怕说出来讨打冉小雪强把钱袋塞进尉兰手里才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请谷雨代理我的职务,得快回去才行。这些钱是我这几年积下来的,你收着。”
  冉氏是大家族,每月各房开支都有家长发给。她是小姐,固然不愁吃穿,但零用方面,可就得自己节度了。毕竟不像姐姐惊蛰已经出仕,每月有固定的俸禄;好在她已经习惯穿旧衣服,每季更衣钱几乎都没动用到,正好拿来救急。
  “收着做什么?”纪尉兰还是不明白。
  冉小雪嘿嘿笑道:“收下来好当石履霜的伙食费啊。”就说那男人暂时由她养了,她当然得出钱。
  纪尉兰脸色一黑。“你还真付钱给我!一个二八年华的官家小姐出钱养男人,说出去能听么?”
  冉小雪当然知道这话若传了出去,会难听到什么程度。虽是一片好意,但许多事情一旦传扬开来,难免会扭曲原貌。
  “就是因为不好听,才一定要把伙食费给你呀。”冉小雪择善固执地说:“尉兰,别忘了你是个‘不仕’,你选择遵守前朝女子的三从四德,我怎么能把石履霜交给你养?”
  “算你……言之有理。”纪尉兰讪讪说道,总算愿意收下伙食费。数了数袋中铜钱后又道:“这些只够吃半个月,倘若半个月后他人还在我这里,记得再补伙食费过来。”想了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等他可以离开时,他的诊疗费和住宿费,我再一并和你算。”
  冉小雪哈哈一笑。“当然!他的帐就记在我头上吧。”
  “冉小雪你这个滥好人,我怎么会交上你这种朋友。”
  对此评价,冉小雪欣然接受。“正因为我是这样的我,所以尉兰才会愿意当我的朋友啊。”
  “唉……”纪尉兰轻叹了声。
  “怎?”
  “冉小雪你若是个男人该有多好。”
  “咦?”
  “这样我就不用烦恼要嫁给谁了。”除却同是女儿身这一点,冉小雪的个性、气质完全符合她的喜好啊。
  搔搔发,冉小雪粲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了。”
  两名少女笑闹一番后纪尉兰总算甘愿放好友离去。
  而这厢,回到纪家东厢客房的石履霜正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他已经许久不曾照见过自己的面容,此刻,磨得十分光亮的铜镜清楚照映出他的容颜。
  一张卑劣的容颜。
  他比谁都清楚,为了留在京城,他说了个谎。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两个月前,身上盘缠用尽时,他去了一家大户人家当塾师。孰料那户人家心性纯良的小姐因看了些风花雪月的稗官野史,自以为爱上他,对他表明心迹,不管他怎么阻止,还是告诉她父亲希望能嫁给他的心愿,甚至准备与他私奔,连包袱都收拾好了――而那时他尚不知情。
  出事那天晚上,他被知道这件事的无良富人命令家仆将他痛殴一顿后,赶出大门。他连件厚一点的冬袍都没能带,负伤走在街上,昏倒之际,他只听见马匹鸣嘶的声音,之后自己是怎么被带到纪家来的,他没有印象。
  受伤过重,昏昏沉沉、半死半生之际,冉小雪的声音进入了幽暗的梦境中,将他带回人世。清醒之时,他几乎没考虑就决定要这么做。
  无法返乡的他,科考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能回头。倘若必须捉住眼前的浮木才能换得一线生机,那么,就是要他撒一个谎来圆满这件事,他也不会觉得有愧于心的。
  当他一眼看出纪尉兰较为精明世故,不是能唬弄的对象时,立即决定冉小雪才是他要捉住的那根浮木。
  不能怪他,是冉小雪太天真。
  帝京物价昂贵,居不易,冉小雪是官家小姐,有能力庇护他。
  这是利用,他知道。
  为这小小的利用,往后若有机会,他会回报她的。
  那一年,风雨欲来,仿佛连草木都有所知觉,春天来得特别晚,是个冷春。
  尽管石履霜嘴上说不管是谁当政,只要赶紧恢复科考就好。
  然而随着新帝登基的日子逐日逼近,帝京的百姓们纷纷耳语着即将继位的帝王,以及寻常人不知该如何探询的天命所在。
  他是皇朝子民,自然也熟稔这一切。
  皇朝百姓相信,唯有得到上天承认的君王,才能带领国家走向繁荣;也唯有拥有天命的上天之子有资格在园丘继位而不会受到天惩,被天雷当场击毙。
  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偶尔还伴着隆隆雷声。
  他翻过历书,推算日子,知道这雨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没有那么快停。从冉小雪口中得知新帝登基之日,百姓们可以在帝王出宫时夹道围观,但无法靠近祀天所在的郊庙园丘。
  虽说无论是谁当上这国家的君王,跟他都没有关系;但他有时不免怀疑,自己的等待究竟有没有意义……
  他一心期盼出仕,但倘若统治着国家的君王并不值得追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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