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制标记委员会》第72/336页
席莫回背着手在路沿轻跳两步, 转过身,问他:“多久?你想我待多久?”
“我想你留在我身边。”桓修白说得坦然。
他蹲在席莫回身前,给他穿上鞋子。好在镇上的街道干净, 赤着脚胡闹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碰伤。
席莫回在他头顶上欠着身低笑:“我又不是你的,凭什么留在你身边。”
桓修白站起身, 捋起他的一缕长发, 怜爱地用指腹摩挲着, “你会改主意的。”
席莫回瞟了眼外乡人粗糙的指腹, 上面薄薄的茧子是枪械过度使用的证据。他看着那只手放开他的头发,揣进了口袋里,动作有一瞬间的迟滞,还是迎着席莫回的目光, 伸出手。
这次桓修白没再将它摊开放在手心, 他对久远之前的那一幕还心存余悸, 直接将它别在了席莫回的鬓角。
席莫回偏了下脑袋, 下意识扭头朝左边看,桓修白声音发抖:“等等,马上就好。”
“你把什么东西放上去了?”席莫回决定等他弄完。男人的动作有点迟笨,但绝对是认真仔细的,他应该没什么应付长头发的经验,试了几个角度都没法把卡子正确夹稳,还得时刻小心,关注着席莫回的表情,生怕扯到他的头皮。
席莫回没催促他,等桓修白舒了一口气,放开手宣布道:“好了。”
枪客以一人面对众多仇家时,都没有刚刚十分之一的紧张。
席莫回摸到鬓边,触手暖润,外乡人的体温残余在了上面。他摸出了东西的形状,找到扣子摘下来,对着路灯举起来:“哦?是个……发夹?”
他让它在指尖转了一圈,趣味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适合这种东西?”
这句话充满陷阱,回答稍有不慎,积蓄的好感可能会瞬间溃散。
“我喜欢你的长发。”桓修白回答说。
“我过几天就会剪掉它,所以也不需要这东西了。”
“那还给我。”桓修白作势伸手要拿回来。
席莫回向后一躲,错开一步,站在下水槽的盖子旁,翻下手掌,珍珠发夹在指尖摇摇欲坠。下水口的水流湍急,若是掉下去,瞬间就被会冲得不见踪影。
“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了。”他故意晃了下手腕,故作威胁,“丢掉也是我的。”
“你不会丢掉的。”桓修白笃定道。
他话音未落,脾气阴晴不定的席大少爷就松开指头,“噗通”一声,什么东西穿过铁栏盖子砸进水流中。
“你生气吗?”席莫回不经意地问,却紧紧注意着桓修白的表情。
“我在意,但我不生气。”桓修白顿了顿说,“它已经是你的了,你可以随意处置。”
因为你除了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敞开任性了。
席莫回把手缩进袖子里,背过身垂下头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爬那么高,迟早会出事,我是为你好。”
他不安地站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外乡人的回复,就毅然走开了。转过巷角,穿过街道,他凝神静听,放慢脚步,枪客带钉子的靴子跟踏在地上的清脆声始终没有追上来。他垮了肩膀,松了背脊,往出镇大道上走的步伐也无精打采起来。
来到约定的地点,还没靠近,一阵惊厥的马嘶声撕破了夜色。
席莫回心头怦跳,踩着水花奔向前方,细密缠/绵的小雨模糊了他的视线,转过一道高墙,他怔在原地,抬起头仰望着他之后午夜梦回中无法忘怀的一幕。
马蹄高扬,应声嘶吼,不屈的烈马被死死掌控在男人手中的缰绳,他冷静有序,于马夫和席墨之不敢置信的喊叫声中回身扣动扳机,打断了连接马与车之间的绳索,以常人无法想象的臂力单手控住了受惊的马,驱着那匹高大的动物,高高刨起蹄子停在席莫回身边。
“把手给我。”桓修白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朝他伸出去。
席莫回仿佛融入了梦境,惘然地转头看了眼愤怒狂奔而来的席墨之,又抬起眸子高望着那个外乡人。
一切时光、空间、维系世界的架构,都在此刻于他的瞳孔中凝住了。外乡人的脸在空濛的小雨中变得清晰,形状锋棱的双唇正朝他说着什么。
他说:“快把手给我!我们一起走!”
把手给他,把手给他,把手——
“哥哥!你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席莫回用左手抓住了自己伸向骑士摊开掌心的右小臂。在那一瞬间,雨后刺骨的寒凉突然涌回了身体里,他后退一步,握住自己的胳膊,淋湿的长发零落地耷在脸前,遮住了他的表情。
“我不跟你走。”他咬着字,一字一顿,强硬到仿佛说为了说服自己。
他拨开手心的东西,用它的尖端重重戳进马腿中,席墨之已经对外乡人的后背举起了枪,吃痛发疯的马儿暴风般与他擦身而过,长发飘扬,又安静落下。
再扭转僵硬的身体看去,马带着人已经跑远了。
“哥哥是故意放跑他的?”席墨之面远处飞溅的泥水,投来怀疑的目光。
“这与你无关,席墨之。”
马还剩下三匹,车夫重新套好了缰绳,席莫回提着衣摆矜傲地踏上马车的小台阶。
“我是你弟弟,怎么与我无关?”
席莫回说道:“你也仅仅是我弟弟而已。”
席墨之爬上马车,坐在他对面,逼问道:“哥哥想和外乡人走?你喜欢上了男人?父亲和母亲一定不会同意的,你死了心吧。”
他说完,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他怎么还活蹦乱跳的,他的心呢?”
“他的心……”席莫回恍惚地抬起头,面向弟弟,露出一抹隐含妖冶的笑,“我吃了啊。”
席墨之一脸不信。他上下打量了兄长一番,确信没在他身上看到半点疑似血迹的污渍,纯白色的祭典长袍去时是怎样的白,回来时就是怎样的。
但他遗传自家族的缜密心思帮他发现了一些端倪,“你的戒指呢?”
他说的是席家给二代子女人手一只的身份戒指,刻有各自的名字。
“戒指,丢了。”席莫回不以为意。
“丢到哪了?不找回来父亲会生气的!”
“丢到了——”下水道里,代替那枚发夹,可还是没能唬住情人透亮的眼睛啊。
他把珍珠发夹藏在袖子深处,漫不经意地说:“我也不记得丢在哪儿了,雨下得太大,也许掉下去早被水冲走了。”
马车摇摇晃晃,带他们回到了席家楼阁里。外面没有停马车的地方,它直接驶入了隐秘的大门中,沿着宽阔的室内走道行驶了许久才停下来。镂空画柱的走道九曲十八弯,大体围绕着中心而建,被环绕的所在处是一汪冷泉,冷冽水汽常年氤氲在泉潭中,对其中景致看也看不真切。
伏翅大鸾,八轮冷泉,云海穹宫无知处,便是席氏盘桓地。
其中楼塔七层,每层往三面又有二十一种变换,次序下阶,看似有序实则纷繁难辨,每间屋舍,廊房,皆同条共贯,以细密如针眼的镇宅大阵隐隐分割,哪怕席家大门洞开,外来人也会迷失在无边楼海中,寻不得所求,郁郁而死。
对一个外乡人来说,贸然闯入就是死路一条。
席莫回半敛眼眸,回身错望了眼早已看不到的大门,朱红色厚重内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给你这个。”席墨之小声把圆环塞进哥哥手里,趁他还没反应过来,迅速溜走。
“墨之,墨之回来了吗?”女人华贵的声音透过来,席莫回的好嗓子大都遗传自她。
席家二子迎了上去,和母亲尽情撒娇:“妈,我把戒指丢了,您别告诉父亲行吗?我的膝盖好疼,摔了一跤,起来时戒指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席母的回答在席莫回耳中混乱成了一道背景音。他把那枚戒指随意丢在口袋里,独自走向通往牢笼高塔的路。
曾几何时,他也向父母表示过作为幼子的亲昵。
而他得到的是怎样的回答?
并不是柔软的拥抱,更不是亲切的话语,而是一句冰冷到极致的“你是长子,不可以这样。”
他是长子,所以不可以任性,不可以与人真的亲近,不可以把情感寄托在别人身上,外表做得有多亲切温和,遵守礼教,内里就要和人隔开多远距离。
他是长子,他最善解人意,识大体懂大礼了,不是吗?
可他也想任性一回……或者两回,三回,无数回,不论怎样都能获得包容。
他不曾尝试过的,到今日竟然也都尝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