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霍》第9/77页


从她记事起,那套骨瓷茶具似乎就一直放在那里,淡雅的花纹,细腻通透的杯身,隐隐还泛着温润的光。奇怪的是,明明摆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却是除了父亲谁都不能碰。

她偏偏不信邪,偷偷去摸,却被后面父亲的一声呵斥惊吓到,手缩回去,却没想到会带落了那一套的茶具。

霍希音从未见过父亲那般生气,近乎咆哮,手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她也从未体验过那般疼痛,钝钝的麻,绵绵密密地通过她的后背传到四肢百骸,她几乎立刻就掉了眼泪。

“哭,你还知道哭?那是什么茶具你知道不知道?”

那个时候的她自然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尚有骨瓷碎片握在手心,却是站在那里不敢动,直等到父亲走后,她才慢慢松手,碎片应声而落,她的血迹留在上面,犹如点滴的梅花瓣,夭邪而醒目。

在父亲收藏过的珍品中,那套骨瓷茶具显然并不是最名贵的,也未必是最惹人注目的。当时的霍希音只觉得委屈,直到后来,她才明白,那件东西之所以珍贵,只在于人心。

这份遥远的定情礼物,只因为物是人非,才会被愈加珍惜。

霍希音继承了父亲绝大部分的容貌,也继承了他绝大部分的脾气。然而在她的印象里,父爱却一直很吝啬,没有夸奖,没有关注,霍希音甚至在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见不到他。她从小就很想知道为什么,却又不能去问母亲,因为她只向她提过一次,便招惹了母亲大半天的眼泪。

但即使家中死气沉沉没有生机,即使父亲不闻不问,即使母亲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沙发上发呆,起码那个时候的霍宅尚且平静。霍希音努力地一个人做完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她的要求很少很小,一张银行卡一个佣人就能打发掉。她的成绩很好,家长会即使没有人去,也不会招致班主任太大的疑问。

转折发生在她二十二岁那年。那天霍希音度假回家,拖着行李只走进了大门,便远远地听到了来自大厅的争吵。

在她的记忆里,那似乎还是父母之间的第一次争执。在她的眼中,母亲一直端庄典雅,虽然郁郁寡欢,却总是举止得宜,从不乱发脾气。她从未听到过母亲那样决绝的口吻,几近声嘶力竭:“霍长清,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夏仪就休想踏进这里半步!想要离婚,你做梦!”

然后便是父亲大声的怒喝:“那我也告诉你,你们休想从我这里拿到半分财产,当年张家欠我的,我会一分不差地全部讨回来!”

“你少忘恩负义!张家什么时候会欠过你?你的公司当初是怎么建立的?你自愿放弃她跟我结婚,还不就是因为看上了张家这座靠山!我和希音还到不了必须靠你来接济的地步,你那点东西,我半分不屑!”

“你们当初告诉我什么?夏仪过得很好,呵,好到未婚生子,好到带着孩子一个人远走他乡?如果不是前两天我在T市见到她,你们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是又怎么样?当初她既然接受了张家的条件,她自然也没有亏到,她没有你照样过得很好!”

“好?孩子出生就没有父亲算是好?一个人带着孩子异乡求生算是好?”

“孩子出生就有父亲又怎样?希音也是你的女儿,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她?”

霍希音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她不是没有猜想过事实到底如何,却没有想到竟然会这样简单而老套。父亲怒目圆睁,表情几近狰狞。母亲寸步不让,脸上却挂着两行清泪。那个叫夏仪的人的出现,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轻轻地拨了一下,这座宅子的平静便终于失衡。

二十多年的夫妻,竟然敌不过一场重逢所带来的震撼。霍希音冷眼旁观,只觉得可悲。

自此家中再无安宁,连佣人都战战兢兢。从早到晚的争执,仿佛没了休止。父母不再隐忍,彼此间针锋相对,话语尖锐得像是淬了毒。霍希音三天不得安眠,终于在第四天又拖着行李离了家,打定主意一个月内不再回来。

现在的霍希音回忆起这段往事,常常在想,假如她当时没有离家,假如她能稍微加以阻止,那场车祸还会不会发生?

在她离家的第八天,她的父母在一起去民政局的路上,车子突然撞上了路边的栏杆,双双遇难。

那一天距离今天整整两年。

没有人知道在车祸的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而霍希音尚未消化掉完整的事实,就又得知,她那亲爱的以儒商着称的父亲果然说到做到,在他不知何时已经拟定好的遗嘱里,简洁而干脆地写明,如果他去世,他名下的财产将全数归夏仪及其女儿所有。

而她的父亲留给她的,除了一个巨大的丑闻,别无所有。

连霍希音都没想到自己会自始至终地维持着平静,平静地听遗嘱,平静地接受所有的事实,平静地在亲友的帮助下料理着后事,平静地每晚在沈静的陪伴下听话地睡觉,然后每夜失眠。

直到她那天从外面疲惫地回来,在霍宅的大厅里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两个人。

夏未央一直漠然地垂着眼,而夏仪正坐在她的母亲生前最钟爱的那组沙发上,挑衅地看着她。冷淡的脸,讥嘲的嘴角,闲适的坐姿,以及手里的热茶,在客厅依旧华丽的灯光下,统统都刺眼得让她想晕眩。

霍希音盯着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茶,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全部泼到了夏仪的脸上,盘旋在嘴边的脏话有生以来第一次未经加工便脱口而出:“滚出去!”

夏仪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半点没动,保养良好的手堪堪指着门口,她看着她,滴水的脸庞带了一脸的嘲讽和恨意:“现在该滚的可是你。”

如今的霍希音回想起这些事,依旧是一幕幕清晰无比。她像看一场滑稽的人生闹剧一般看待从前,如果主角不是她自己,大概霍希音会真的觉得两年前的事就是一场荒诞狗血的电视剧。可这又确实发生在她身上,而那个时候的她,既不会智慧地还口也不懂合理地还手,她的表现,除了平静之外,并不比同龄人要好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连她自己都不怎么满意。

霍希音半跪着,微微仰着头,努力抑制住想要滴出的泪。她不敢大声呼吸,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一滴水泽滑下去,沁出发鬓间的一丝凉意。

这次她在山上待的时间格外久,霍希音下山已是两个小时后。纪湛东本来正在听电话,见她上了车,简单说了几句便挂掉,接着他的手臂伸过来,搂了搂她的肩膀,轻声问:“想去兜兜风么?或者先去吃饭?饿了么?”

“没胃口,也不想去兜风。”

“这样啊,”纪湛东轻轻拍着她的背,歪着头想了想,“一般女孩子郁闷的时候不都有两种发泄方式么,一是吃,二是花。要不现在去商场买点东西?”

当前:第9/7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