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不起的石头》第2/16页



从地图上看,月亮湾不远。但感觉上,大巴车在公路上跑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瞧见一叠连的山峦。在澄净的天空下。像钢琴键里的音符。显得青蒙蒙的。走的是山路。两旁是高低起伏的小丘。丘的表面生长着一层暗黄的茅草。整条山路就如同一抹刀痕,将一块晾干的熟牛肉切成不匀称的两个部分。从这块牛肉的一头开到另一头也就差不多快到了。检票阿姨说每年月亮湾都有很多游客过来。不过,眼下这当儿并不是盛季。多起来的时候满山都是人。汤一只手撑着下巴,有好大会儿,在出神地望着外边。我顺便问哪有住的地儿。她这时才扭过脸来看着检票的阿姨。车缓缓地在路边停下了。阿姨指了指前面那条路,又指了指尽头的庄子。那便是她说的祥云镇。

镇子看上去很规整,装扮得也考究。多少像是在漫画中。我们随便挑了家旅馆。汤进去嫌不干净就又换了一家。另一家旅馆的老板带我们看了房间。他看起来是个厚道人,说话很客气。汤也没有哪不满意的地方。他一边给我们收拾房间,嘴里不停地嘟嚷着什么。有一伙过路的生意贩子包了他家的旅馆。他记得很清楚,有足足十一个人。贩卖的都是些小玩具、纪念品什么的,专赚外地游客的钱。今天早上才搬走。这是个两层的楼房,是他自家的。他说,因为临街就干起了旅馆。我见他扫出来不少烟头。末了,他把钥匙给我就去忙别的了。镇子上没有很高的建筑,大多是旅馆老板那样的小楼。每户人家门旁都圈有一处菜园,通过碎石子铺的小道和中心的柏油路相接。我和汤想到外面溜溜。两侧是高高的玉兰树。很香。我们都不饿,所以没去吃东西。一路下来,我们差不多把镇子转一遍。我挽了她的手。她觉着不习惯,就挽了我的手。有时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但她觉得痒,我就没再这么做。回去的路上,我们正好碰到旅馆老板。汤问他哪有澡堂。他说店里有个小浴室可以用来洗澡。厨房里有茶壶,倘若不够用,可以领来用。他嘱咐我们老婆子在家,有什么事尽管找她。我说了声“谢谢”。他让我们快点回去。他出门的当儿,老婆子在家,不过他担心待会儿她可能出去打牌。我刚回到屋里立马感到有些饿了,就用热水泡了碗面。我听到汤走动的声音。在走廊上。她和老婆子说了几句话。接着又是一阵乱乱的脚步声。听起来离我越来越远。吃了那碗面,我看了会儿电视就躺下睡了。

第二天清早,洗漱的当儿,一个年轻人主动跟我搭讪。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起来的。他问我是不是新来的。我点了头。我见他脸上带着笑。这让我有点意外。说话的空儿,一帮人在旅馆前面的大路上结成长方形的队伍。他们头上戴着黄色遮阳帽,人手一条红色小旗。个个儿表情格外兴奋,叽叽喳喳地相互嬉闹。我想到是旅行社的人。团队的最前头有人在清点人数。她手里拿着麦克风。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溜马尾。帽檐遮住了她鼻尖以上的部位。后来从她的介绍里我知道月亮湾形状上看是个半月形,但是一个大峡谷。我们爬到一半的时候,汤花高价钱买了顶防晒的帽子。这种帽子在山下用不了几个钱。但汤受不了太阳的毒晒。我们隔着那班人一段距离。那个扎马尾辫的导游一路上讲了许多离奇的故事试着重新唤起大家的精神头儿。过了两点钟,气温才开始降了些。太阳快落山的当儿,我又碰见了那个年轻人。他手里拿了一块透明的鹅软石。裤管向上提了大半截。像是刚从水里上来。我们一起吃了饭。他跟我和汤挺投缘的。我们都感觉像是遇见了熟人似的。他住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家旅店。我们打算在附近随便吃点。吃饭的当儿,他从端上来一道菜里发现一根杂草。那东西跟茼蒿长得很像。他把服务员叫了过来,服务员又把老板叫了过来。老板赔了不是,并答应马上给我们重做一份。吃罢饭,汤感到身子有点累,我就让她早点休息。我和那个人,他叫泥鳅,是他这么告诉我的,就躺在床上聊了起来。泥鳅是他朋友给他起的绰号。我吸了他扔过来的一根烟。他问我汤是不是我对象。我说可能是,不过,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他点点头示意他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们谈起馆子里的那档子事。他觉得那帮厨子不应该为点小钱就把番茄沙司用糖水代替,这一点不改掉的话,迟早会毁了馆子的生意。泥鳅对此很不以为然。我也认为他们的这种做法有欠考虑,但不应该把黑锅让厨子来背。因为不经老板的许可,他们也不敢这么做。我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只是说他点的那个虾丸吃起来挺不错的。他同意我的看法。后来不知怎么扯到他的女朋友。他说他女朋友脾气特别执拗。她的手艺不怎么样还不让人说不好。有几次她甚至把盐当成糖来放。同居的那段时间,她天天做饭给他,每次都会问他口味怎么样。但往往都不欢而散。那一阵子,他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第六节 老兵和女友

翌日,我们去了昨个泥鳅捡鹅软石的地儿。他穿着一件黑色汗衫。方块的脸。下边是个马裤。那小子肌肉结实得如同一段木桩,不过,看起来挺顽皮的。汤弓着身子一直在水里扒来扒去,像个小孩子似的。她觉得这些石头挺好玩。我和泥鳅聊了很多,但都跟我没一点关系。过了一会儿,汤拾了块地给我们看。那东西跟个不明飞行物差不多,我想起了外星人乘坐的飞碟。汤问我们怎么样。我们都嫌颜色难看。她也说跟泔水一样就扔了。泥鳅问了我的一些情况。我说我大学还没有念完。他接着说好好读书不会有错。我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他说了些以往的事。有一阵子,我和汤一个劲儿地听他说。他说他在部队里当过两年兵。他服役的那座城市很富有。因为有煤矿,市民生活得非常好。他举例说那儿的工人一年要发十三个月的工资。他那时候还是个刚从山沟出来的娃娃蛋子,这一切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火车开到部队后,最初的两个月要进行新兵训练。很难熬。不少人当了逃兵。很少有逃得了的。一旦被抓回来就会被关禁闭。严重的要进军事法庭。他说我这样的体格未必受得了。汤就笑着打趣我没准会成逃兵。泥鳅跟着笑起来。说实在的,至今我没有考虑过回去当兵。以后估计也没这个可能。除此之外还有频繁地野外拉练。但这个当儿,他慢慢地适应了部队生活。第二年,老兵会被派去看守山里的煤矿。有不少人在那儿接受劳改。他们要看着那些犯人,不让他们伺机逃跑。泥鳅就被派过去好几次。黑??的监狱。高耸的岗哨。他都能回想起来些。他掂量着有三四层楼房那么高。值班的时候,身板必须挺直儿,挎着枪,在哨所里走来走去。单个儿枪就有几斤重。一站就是一个晚上。班长什么时候睡醒会过来巡视。我问他有没有犯人逃跑。“有是有,”但他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他说着点了一支烟。“上一届的老兵提到过这事。”当时在换岗。有人趁机想溜掉,幸好及时发现。那人没有还手,很容易就被制服。总之,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复杂。假如出现意外情况,我问他会不会开枪。他让我说的具体些。我就跟他打个比方说倘若他们追不上逃犯,或者说逃犯是地痞恶匪拿有棍棒什么的,会不会出现我刚才说的那种情况。他说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还说了些其他的,他给出的理由中最主要的一项是他们受过训练。“但是,如果真的发生这种状况,――有些事情谁也说不准,犯人不理乎我们的警告,那么开不开枪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也许只要动动手指头,扳机就扣下了,除了他自己,没有谁为接下来的事情负责。他说。他又提到农忙时下地帮村民收粮食的事。等他说完,我们也该下山了。

泥鳅是**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因为他不能吃猪肉,我换掉了两个菜。我们说到穆斯林。他说穆斯林认为猪是人类的祖先,所以从不杀吃猪。这多少有点难以置信。我想他大概弄错了。汤也不信。除了猪,他们还不能吃狗肉什么的。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固定的宗教仪式。他回答说每天都要做礼拜。“而且他们都很爱干净。”他说有一次他跟着大人做祷告,进行到一半憋不住放了个屁,结果里面的办事员把他带了出去。他被冲洗了一遍,才能继续祷告。汤说起他女朋友。末了,他说现在他俩分手了。提起这事,他有些伤心。泥鳅说他女朋友背着他跟别人睡过。这个人是他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我知道这事后气得直咬牙,”他说,虽然他们经常拌嘴,但他还爱着那个女孩。“我一晚上没睡着觉,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通了点东西。她既然不喜欢我了,我正不愿受这份窝囊气。索性就从那里搬了出来免得碍手碍脚。忘了过了多久,我听说他们散了。我以为有了这次教训,她会回心转意。我没打算跟她计较。后来就去找她。我说我的意思,总之是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在一起。结果,她不仅没改好,还连我和那个混混一块骂了一顿。我被她彻底激怒了。我骂她是贱女人,还朝她身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恼极了。像她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当时确实这麽想的”他抬了抬胳膊,让我看了臂膀上的刺青。他说这是他那天夜里一针针扎出来的。是个“恨”字。我问他还有没有那女的信儿。他却叹了一口气。神情也缓和下来。他说一个月以后,他下班回来,就有人过来找他。看过他们出示的证件,他跟他们去了。到了他才知道他以前的这个女友被流氓欺负这事。房东太太也在那儿。她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手里暖着一个搪瓷茶杯。泥鳅说她看见了他,但没顾上说话。她正在交代一些当时的情况。她的声音因为害怕有些发颤。前面坐着两个警官。一个像杆枪一样正襟危坐,他的眉毛蹙成了一条粗线。他在听房东太太讲那些事,并在必要时打断她询问些具体的细节。他旁边的一位女警官飞速地做着记录,只有在房东太太被提问时才抬眼瞧她一下。泥鳅听房东太太说,那个女孩被欺负后并不愿报警,还哀求她不要这么做。但她思前想后,最后还是打了电话。等她回来,那女孩却失踪了。这事让他很苦恼,也没法安心工作,便停职一个人跑出来了。

泥鳅不停地在抽着烟,我也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汤就提议出去放会儿风筝。在外面的地摊上,我们一人来了只风筝。汤挑了一只带卡通形象的。画的是阿童木。老实说,我无确定现在刮的是什么风。从小我就缺乏这方面的教育。很多时候,我都分不清方向。我记得妈妈经常告诉我说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至于它是从南边还是从北边绕过去的,就这一点来说我却不得而知。而我每当问到这个问题,总让妈妈哭笑不得。他们的风筝很快飞了起来。我的左倾右斜有几次差点一头栽下来。汤飞的最好。泥鳅虽说我俩不相上下,但我觉得他要强些。我们一刻不歇地在跑,脑袋却死死盯着各自的风筝。就这样跑着,跑到筋疲力尽。我们跑了很远。咬断线的风筝也飞了很远。我们躺在麦秸垛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们玩了会儿唬牌,直到汤手里的牌风一吹哗哗地掉下来。

第七节 女艺人

那是一个安静的上午。太阳不那么强烈。一切也照常有序,像落下的叶子一样按部就班。汤打来了电话。我当时在用和好的细沙涂脸谱。她说她看见一条背心想给我买下来穿。她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说只要不是花色就随便。她又问我穿多大尺寸,我也不知道,我让她看着办,差不多就可以。她在外面逛街。我问是不是她一个人。她说是的。我觉得最好问她要不要我去陪她,虽然我眼下并不情愿这么干。我得尽快把手头这个脸谱涂好。它比看起来麻烦多了。我大概还得弄出两个来才能收回老本,之后,可以靠这个挣点钱。但她说不用了。

我忙活了一上午,然而,进展不如我预想得快。在一则招工广告上我看到这个活儿。我想试一试。我把这个想法给欧阳说了。欧阳就和我一块去看看。我们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那个地儿。屋子里只放得下三张短腿方桌。我见到一个女生在往玻璃板上涂着什么。桌子上摆着四只塑料杯,里面是稠乎乎的液体。杯底沉着一层沙。旁边还放着镊子、剪刀、小平铲。女生显得小心翼翼,埋着头,把不同颜色的细沙铺在脸谱里。脸谱是用铁丝圈好的。第一眼看到这些,我忽地想起我小时候的梦想。我想成为一名像画家一样的艺术家,喜欢用不同的颜料在调色板上调出各种颜色,然后再画出想到的或者是喜爱的东西。我感到它们很神奇。我非常怀念那个时候。现在我依然觉得,就我的性格来说比较适合做一名画家。我还保留着小学的美术课本。上面有《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画着《拾穗者》。尽管看不出什么门道,但都印象很深。我记得还有用布包着耳朵的梵高像。有一副画画了一只衔着树枝的白鸽,我一时记不清楚它是不是毕加索的画作。但我知道他画过一幅很有名的画。那幅画看起来稀奇古怪。我印象中,他还画过裸体女人。有一瞬间,我想起了莫奈。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他是印度人。我确信他属于印度派,但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纤夫》的作者。最主要的是我希望能把其中的一幅静物素描画好。就是简单的一把放在圆桌上的水壶,再者是搁在茶几上的苹果。授课的美术老师让我们从两个中任挑一个,但到目前为止我都画不好。尤其是在暗影的处理上很少成功过。而打心里,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能做到这个,而且会做得很好。

那个女艺人告诉说干这个要先交一部分钱,她的意思是只有这样才能把材料拿回去做。我没看出什么问题就把钱给了她。欧阳则不愿在这上面浪费钱。一开始还能玩出些盼头,时间长了就有些后悔没像欧阳那样一走了之。我和女艺人之间定有合同,其中一款写明:押金概不退还。我在上面签了字。有几次我想到过要放弃,又不想让欧阳看我笑话。第四天,我拿着涂好的作品去找女艺人。她看了看,说基本上可以。只是部分地方线条过渡的不很流畅让我修改修改。我不想这么早回去,就在她那间小房子歇会儿。我问她是不是学生,我记得附近有一所职校。她让我看她像不像学生。我说看不出来。她没有回答。过了会儿,她问我坐车到这儿要多久。我说我走着过来的。“不觉得远吗?”

“周末也没什么事。”

我说。她在收拾屋子。

“见了贴的单子?”

“见过。”

“多吗?”

我觉得这跟我没关,而她似乎很在意这个。我说差不多。接下来陆续来人向她询问情况。“其他学校也有吧?”等剩下的人走了,她说。

“这个我不太清楚……”

“我记得我去过你们那儿。”

我“嗯”了一声。我想起来颜料水不多了,就又问她要了些。末了,她把东西帮我装在袋子里,说:

“不过,我倒感觉挺远的。”临近中午的当儿我才走。我本来打算和来时一样走着回去。后来她追上我让我坐车回去,并给我付了车费。

见了欧阳,他问我怎么样了。我说修改一下就行了。我们只说了这么一句。汤送了件T恤给我。我问她不是说要给我买件背心。她说她见这件T恤挺适合我的就买下了。她问我喜不喜欢,我说我见有人穿了件和这一样的绯红色的T恤。而我不喜欢和别人穿一样的。她说这是两码事。我承认她说的有一定道理。不喜欢和不能,正如她说的,是两码事。她让我陪会儿她,我待会儿要去上课。我就让她去找大江。她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同意了。我没有送她,因为我看见欧阳走了过来。之前,我让他帮我把书捎下来。他问我那女孩是不是汤。我便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欧阳说是我告诉他的。而我忘了什么时间跟他提起过汤。

几天后,我才知道那女艺人实际上是个骗子。我带着修改好的作品再去找她的时候,门已经锁着。那天,还有其他三三两两像我这样抱着玻璃板的。但都不清楚她的去向。房东也没有她一点消息。有人报了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也有人说她临时有事出去了。那个女艺人仿佛一下子凭空蒸发掉了一样,谁也找不见她的下落。房东见门前聚了不少学生就劝他们回去等信儿。我在路口站着望了不到一分钟,见人都慢慢散了,觉得没我什么事了,也就继续往回走。我去了图书馆。架子上有一本关于美学的杂志。我就翻着看了起来。在我看来,美学是一门不错的学问。说实在的,我早就想弄明白为什么有些东西感觉令人愉悦,而有些又让人恶心。从这方面来说它又是实用的。我这么想着,两个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让我有些分心。紧接着我听到几声干咳。叽咕声却越来越起兴了。我就离开了。出来后,我不由地想到它可能会很枯燥,内容庞杂让人摸不着头绪。某种程度上,这样一来未必是好的。而那个女艺人尽管骗了我,总的来说,我并不觉得她是个坏人。

第八节 大学院长

我和院长打过几回交道。他呐,反正是那么一个人儿。我在走廊上。他从办公室里出来。大概是这样。我见他吸了口烟。那支烟就夹在中指和食指缝里。他向我走过来。他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面。我看了他有几秒钟。我以为他没有注意到我就没和他打招呼。我看过他的简介。他是哲学硕士,没准是教授级别(这个我不太清楚,好像听人说过),有差不多二十年的教龄。但他看上去岁数并不大。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坐着给我们讲过课的人。他经常督促我们做笔记。有几次他说到我们应该准备一个像样的笔记本记些东西。但我觉得这么做没有必要。他就又有些不高兴。按照他的说法,我这么做缺乏应有的尊重。他没说是对知识还是对他本人。但在他看来,显然我冒犯了他。在当时,他的话没有令我信服。我也就没当回事儿。那天,他讲完课,说要检查我们做笔记的情况。我就感到要出岔子。事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我如实说了我的一些想法。他问我复习的时候怎么办。我说会有办法的。他提高了嗓门,大声说我是不劳而获。我解释说事情不像他说的那么严重。他没有理会我,只是说他想不出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再说话,我想这只会让他更生气。我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眼下我只想快点离开这儿,我就向他保证不会再出现这样事儿。他见我认了错,态度也软了下来。他接着给我讲了不少大道理,劝我整天不要想些没用的东西。他每讲完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下。当他想强调什么的时候,他说完还会朝我看上一眼。就我而言,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况且,我还没弄明白到底错在不在我。最后,他可能是觉得话说得差不多了就让我走了。

还有一次举行升旗仪式。七点多钟的当儿我醒了一会儿。我听见有人叫我来着。我感到头晕晕的就不想起来。不过我得上趟厕所,不得不从被窝里爬出来。回来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廊上也听不到声音。我觉得很安静,不由地又躺下睡了起来。等我醒来,快到了中午饭时间。马丁后来说,院长升完旗讲了话,批评了那些没来参加升旗的人,说他们不爱国。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他这样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一个不爱国的人。不过,坦白的说,这都无所谓痛痒。毕竟是别人的想法,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喜欢坐在后排,因为这样比较自在。只有一个人看起来不反对我这么做。她教我专业课。她老公在外面做生意。她说他很少回来,而且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就板着脸。她就断定他老公在外面有了野女人。她说她最见不得别人给她脸色看。睡觉的时候,她就盘问她老公,见他不老实交代把他赶了出去。两人就开始赌气,谁也不搭理谁。她每堂课的首要任务就是汇报一下他们的最新进展,然后是她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并做出一些分析。有些时候,她会讲些育儿经,或是些家庭琐事,要么是听我们讲故事。大多情况下都是这么消磨结束的。事实上,我对他们都不熟悉。我弄不清楚校长是谁,也不清楚别人是怎么听说的。我有一次听广播上提到校长的名字还以为是换了校长。我问怎么回事,他们往往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总之,在那段时间,我很少和别的什么人来往。也很少说话。即使是主任,我也懒得上前打招呼。她在一件小事上欺骗了我,让我觉得她做起事来毛手毛脚。而且,她讲起课来磕磕绊绊的,像有口吃病一样。这也是我不喜欢她的地方之一。我想起妈妈说我讲起话来也有点口吃,情急之下或许有些,但平时不会这样。我乐于独来独往,一有空闲,我会躲在一个角落看些东西。

时间一长,我认识一个女孩。她说话声有些沙哑。我和她是一个年级。我们没一起待过,只是偶尔聊聊。圣诞节前一天,她过来和我说用一下这个教室。她们要办个晚会。我说当然可以。她很高兴,说了声“谢谢”。末了,她邀请我也参加。到了那天,她们过来布置教室。我见她们拿了很多彩带剪纸。我帮她们吹了几个气球。走时我让他们别忘了给我留把板凳。等到晚会开始后我才赶到。人挤了满满当当一屋子。她们把桌子在中间摆成一个矩形,留出足够空间表演节目。我和那个女孩的搭档招了招手。他看到我冲我笑笑。我也同样报以微笑。在我平时看书的地儿她们给我留了把板凳。我见到了那个女孩。我看了她一会儿。她木木的,在剥一个柚子。她傍边有个男孩子,不时地,两个人看起来很亲密。接近尾声得当儿,主持人嬉皮地问谁是最可爱的人。底下响起一个整齐的声音喊出女孩的名字。女孩出来唱了首歌。歌词让我想起来我和她说过的一些话。我觉得这并非巧合。她唱完之后,有声音要她再唱一个。她就推说时间不早了。底下声音就变得杂乱一片。接着我见那个男生拿着气球跑了过去。他单膝跪在女孩脚下,把捧在手里的气球举了起来。四下里跟着起哄发出一阵欢呼。男生又站起来把女孩抱在怀里。夹在他俩之间的气球被砰地挤爆了。底下又是一阵鼓掌声、大笑声。和在场的每个人差不多,女孩也显得激奋,跟大家一起笑。而我起初也觉得好笑,跟着鼓掌,但一想到挤爆的气球,我就不那么高兴了。我捏了些桌子上的瓜子。我有离开的念头,不过还想等等看。零零星星地,有人开始往外走。他们让留下来拍照,尽管这样,我还是跟着离开了。

两天后,我又见了她。她抱着一摞书,说在这儿上会儿自习。我从别处给她拿了把椅子。早上来了一伙人,他们说他们的椅子不够用要搬走几把,我说不关我的事,他们就搬走了。她把那些书本放在讲台上,又拿出一本坐在椅子上看。隔了一会儿,她换了个姿势,反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我见她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放在头顶,左右活动着脑袋弄出些叭叭的声响。她这样坐了有半小时,我们没说什么。后来的一个人把她叫走了。她走时说把书先放我这儿。这以后,除了一星期后她来拿书见一回面便再也没见过。

第九节 不经意的乳房

一天醒来,我发现我看事物模糊了不少。这也是我担心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我近视的度数在不断加深。五步之内,我眯着眼睛勉强还能认出人来。超出了这个范围,我只能看得到大致的轮廓。也就是说所有人在我眼里只剩下高低和胖瘦的区别了。我并不习惯戴眼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有时候,我走在路上难免会认错人。次数多了,我就很少主动和谁打招呼。这让我不由地想起一件事来。在对门宿舍住着个谈不上朋友的哥们,因为有时我会记不起他的名字。我想他也未必知道我是谁。我们仅仅彼此面熟。有一阵子我们经常碰面。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点。很多情况是我要出门,而他正从那个方向赶来。我就看着他走过来,直到他转眼也看我时。我脸上挂起笑,他也回应似的朝我点点头。之后,只要我们见面基本上就是按这个套路来。即使在我不笑的情形下,只要看他一眼,他也会冲我点点头。有一次他找我聊天。他站在窗棂前和我说话。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他说他在广播站工作,所以每周逢单号都要路过这儿。那天下午安排有他的一段播音。凭我的直觉,他没准把我当成了怪物,而他像个生物学家对我充满了好奇。问我的也都是一些琐事。我们探讨过很多问题,从日本天皇的地位到飞机迫降发生的事由。当然,也有些争执。比如在结婚上。我告诉他我不喜欢结婚,我觉得两个人能在一起已经足够了。他说即使如此,父辈一般都很关心乐意举办婚礼。我把那说成是虚荣心在作祟。他没有反驳我说的话,不过,他表示他不反对结婚。总之,他觉得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我懒得继续说下去,我感觉这样说来说去毫无意义。而且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未必说这么多话。我并没打算说这么多话,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实在。我想静静地做些事,翻几页书也行。哪怕是想些事。事实上,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他一句接着一句说个不停。这么一来,我有点烦躁不安。尽管表面上我很平静,在心里一直念叨着祈求他快点结束。他一边说话,一边注视着我。我有些局促,不知怎么回应他,只得也看着他。这样的话,我就必须昂着头,但不是由于他个头比我高。是因为我坐着,而他站着。我之前让他坐着说话,他说“没事儿”。我只能自己坐下。我得坐下来歇歇脚。我穿着一双皮鞋。是新近从货摊上买的。货摊小姐介绍时说它大气又时髦。我还试了试,也觉着还行。当时没发现皮鞋的后跟这样硬实。现在穿上它走一段路,哪怕是站上一阵子,也要歇一会儿脚才行。眼下,即便是坐着,自脚板而上,和火苗一样,后跟仍间或地窜起一股犀利的麻胀感。跟猫的胡须一样分明。我想把脚从鞋子里伸出来活动活动。我还没来得及这么做,他陡地停了下来。像录音机卡了带。我以为他会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之类的话,就不觉喜上眉梢。但他顿了顿,打了个嗝,又说了起来。我憋了一肚子火。没等多大会儿,我感到脖子有些僵硬,就转了转脑袋。我尽量克制自己,我准备瞅准时机打断他,说出那些我本以为他要说的话。这时,一个女孩过来了。她进屋时莫名其妙地朝着我看,她走近时我才认出来他们是同事。他们说了几句话。末了,他就过来跟我说他有点事等改日再聊。我呢,巴不得他有这句话。转身出门的当儿,我看到女孩的半边脸。白得像乳汁或者说Ru房。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一闪而过。女孩的胸脯不很丰满,我想是因为她瘦的缘故,所以在我看她的一瞬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也不清楚怎么就想到了Ru房。但毋庸置疑,它们都是白的。当时我确实这么想来着。

我不记得有一回是干什么的,像是排队。我在身上找什么东西,手臂不小心碰到了后面的人。后面站着个女孩。我扭过头来视线正巧落到她胸前。女孩低着眼。她的胸脯和我的手肘差不多在同一个高度。我张口想表示歉意,但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她始终没有看我。我不确定碰到的是她。我上身只穿着一件T恤,手肘没有受到任何遮挡。我感觉我触碰的是个软绵绵的物体。虽然和它接触的时间极短,给我的感觉却异常细腻、温润。这种感觉跟着我的意识流遍我的全身。很快地,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上面。也是极短的一瞬,我感到一阵舒坦漫了过来。一种说不上来的快感。微弱又饱满。却不是从从身上而是体内倏地滑过。而且,这个物体是有温度的,像血液一样温吞吞的。感觉好像碰到的是带着体温的棉被,或者说成沙发垫什么的。但我又觉得,某种层面上说,这样还是不够完整。还有些其他的内容。比如说……凹陷感,……弹性。是有这些东西。像是在肚皮上跳舞。我的确感到了弹性的存在。但我说不上来一些还是很多,不过,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让我觉着碰到的更像是装着温水的气球。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我想起那个女孩。主要是裸露的Ru房。是的。照这样看来,只有那么个东西才能和我描述的物体相吻合。从各种特征上来看:软绵绵、温吞吞,还有些弹性,的确最合适不过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身上没有这东西,但静下心来一想,有了也是一桩麻烦事。总之,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女人倘若没了Ru房,势必不那么为男人所喜爱。我想到这个。

这事发生的很早了。那时候我大概还不认识汤。我想了想时间,算了算离认识汤也近了。

第一节 K城

K城,我去过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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