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撵(子峭)》第55/98页


金以恕今天不再问我关于钱的事。我敢赌一百万,不是他不想问,也不是他放弃了,而是他暂且把这事放一放罢了,因为他手中的扑克此时似乎比讨债更有味道一些。其实,我很清楚,这件事发展到现在,与其说是一个钱的问题,还不如说钱已经变得不怎么重要了,至少不是关键了。现在的关键是,双方都要争一口气:金以恕认定我必须付钱他才能吞下这口气,而我以为我必须分文不出才对得起我死去的父亲。人一旦较真起来,那是连魔鬼都自叹弗如的。你要是去问那条被我踢伤的狗,它可能早都把这件事忘了,要是它会说话,肯定会对我和金以恕说:“唉,你两个还是算了吧!我的伤都好了,我都不计较什么了,你们又何必一直耿耿于怀呢?”但我们就是不,原因简单得要死:因为我们是人,而不是狗。

这几个鸟人好像意识到我一进来他们突然不说话也有些不对劲,于是又开始说起来。

“要我看,”金以恕首先说,那口气就好像有我在一边丝毫不影响他说话。“有钱人就应该包养没钱的人,没钱的人就应该被有钱人包养,这正体现了一种社会的和谐,穷人和富人刚好互补,各得其所。这些都是注定的!就像猫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吃老鼠,老鼠被创造出来是为了给猫吃一样。”

“你太搞了!”关亨反驳道,“这观点没什么新鲜的,不就是马克思说的庸俗目的论?要是个个都像你——”

“庸俗目的论?告诉你,一点不庸俗!”金以恕吼道,甚至还用手敲了一下桌子:“现实就是这样,老弟!你不承认也得承认,不接受也得接受!等我挣足了钱,我就要包养女人,最好能包他妈一百个,那才过鸟瘾!你要是没钱,”他拍了一下关亨,“干脆也去找个富姐包你算了。”

“肏!”贾力勍率先叫了起来。

关亨开始以一种严肃的姿态来反驳金以恕,表示:他要是混到找女人来包养自己的程度,那还不如把头撞墙算了。

我没有接着听下去,因为我已经把吉他装入琴套,收拾好出门了。我在宿舍逗留的时间前后不超过四分钟。

下楼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思想打了一个趔趄。我越是回想刚才他们说话的口气,还有他们看我的目光,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金以恕对关亨说的那句话,“你要是没钱,干脆也去找个富姐包你算了!”你听听,他为什么偏偏用了一个“也”字?这分明是别有所指。综合所有这些,我猛然醒水过来:这几个狗娘养的原来是在指桑骂槐,其实是在奚落我。贾力勍那天看到我和蓝猫在一起,他肯定把这新闻添油加醋散布开了,甚至把我和蓝猫之间与包养扯上了关系,说白了,也就是蓝猫包养我。两天前我是病歪歪和蓝猫走的,今天却神采飞扬回来,还穿了一件新衣服,这不已经说明一切了吗?刚才看到我身上的新衣服,贾力勍脸上那混账的笑容,不是说明一切了吗?

天哪,想到这我差点要爆炸!但我还是强力忍着,先去地铁站弹琴再说。等我回来,只要我确认了这一点,我就毫不客气重拳出击。我现在浑身是力,拳头发痒,正恨不得找个鸟人狠狠揍他妈一顿。
17.-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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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地铁站一直弹琴到晚上九点,挣了大概八九十块钱,不到一百。不知怎么的,和年底那阵子相比,年后这段时间不大容易来钱。我也不多求,还是那句话:能活命就行。坐地铁回去时,我又想起了在宿舍的所见所闻。但我不去多想,反正就横下一条心:只要我确认他们是那样看我的,并且有意宣传出去或者侮辱我,我就重拳出击,绝不留情。

回到宿舍,只有关亨和贾力勍在。但从金以恕那桌面来看,他也一直在,只是暂时出去了。寝室中央还是那张桌子,桌上满是混账麻将和扑克。看得出战斗一直在持续,只不过暂时歇会儿罢了。

关亨手里捧着一份《南方周末》,和贾力勍在讨论一件时事,又有某个高官落马了,某省高层面临重新洗牌,诸如此类。这些混账报纸,我不用看都知道是些什么混账内容。那位高官是因为受贿达到了多少数额而落马的;关亨对此发表了一通看法,这些看法与其说是谴责受贿,不如说是嘲笑那位高官欠缺厚黑智慧。我懒得去细听关亨说什么,也无法转述他的原话,因为我从来就不屑于去听他的混账言论。反正大概意思是,在他关亨看来,受贿虽然不该提倡,但是在中国,只要处理得当,完全可以成为一门艺术,就像收礼不失为一门人情的艺术一样。

他手里捏着那份《南方周末》挥来舞去,浑身流露出那种你已经非常熟悉的混账姿态。他还对报纸上那篇报道评头论足,口气简直让我想吐,就好像高雅如《南方周末》者只有他关亨这样的人才配去读,并且还能批判地去读。天哪,太他妈离谱了!在我看来,别说南方周末,就是北方周末、地球周末、银河系周末乃至宇宙周末,只要是报纸,注定俗不可耐。要我说,什么是报纸?报纸就是一群无病呻吟的人炮制出来的混账泡沫,就像人肚子里的消化物,原本应该随着大便排出去,却被这群别有用心的人矫饰一番,硬是从嘴里吐出来。就这种混账玩意,我如何能不恶心?如何看得下去?天哪,一个人成天活在报纸和讲座中,一心关注那些混账透顶的鸟事,还自以很他妈有智慧,这简直要让我笑掉大牙。

不多一会儿,金以恕进来了。他一进来,贾力勍就提议打麻将。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刚才有其他宿舍的另一个鸟人陪他们打麻将,结果那人输了一点钱就不打了。

“我们四个打麻将吧?”贾力勍又说了一遍。

在我还不置可否的时候金以恕说了一句话:

“我不想跟那些输不起的人打。”你根本没法确定他究竟是说刚才那个人,还是在说我。

“孟荦荦当然输得起,是吧?”贾力勍怪笑着瞟了我一眼,又意味深长来了一句:“人家最近有的是钱呢,嘻嘻!”

“你他妈什么意思?”我盯着他问。我发誓:只要他一提到蓝猫,我就一拳过去!

“没什么,没什么,”他忙说,“你不是刚从地铁站回来吗?有钱打麻将吧?”

“有钱不一定就输得起,”金以恕说,同时做了一个很鄙薄的表情。

“如果你们没人打,我愿意奉陪!”我说。

“耶——”贾力勍娘腔娘调喊了一声,差点没跳起来。这一声极度娘娘腔的叫喊你只能在那些喜欢撒娇的女孩嘴里听到,而我却在贾力勍嘴里听到,这不能不让我浑身一阵鸡皮疙瘩。

“我有一个条件,”我说。

“说,什么条件?”

“你们要耐得住我的烟味,”我说,“我不想每次抽烟都跑到他妈阳台上去。”

“赌桌上谁他妈还管什么烟味不烟味!”金以恕说。

既然这样,我们就落座,围在那张伟大的正方形桌子四方坐下,我和贾力勍对面,金以恕和关亨对面,我右边就是金以恕。落座完毕,八只手一齐动,简直就是他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桌上顿时响起了磅礴的麻将交响曲。

我得说,我陪他们打麻将,并不是因为我被激将了(原本就没有这回事),也不是纯粹出于什么消遣心理,而是想在这过程观察一下,看看这几个混蛋有什么表现。要是他们成心侮辱我,那我这两个早已发痒的拳头就可以过过瘾。是的,我这天随时都想过过拳头瘾,只恨没找到机会。

可是一旦投入麻将交响曲后,我就完全沉浸其中了。换句话说,我开始关注起了输赢。要我说,所有赌博的人都在乎输赢,要不然赌博就不成其为赌博。谁要是自称赌钱不在乎输赢,那他就是说一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话。虽然平时我不喜欢打麻将,可是一旦打起来,我就十分投入,不想乱出牌,如果只是胡乱敷衍,那还不如不打。既然要打,我就想赢。即便我口袋里有整个地球的钱,我也想赢,因为这是赌博的本性。当然,想赢不一定就能赢,这是另一回事。

借此机会,我还真他妈想发表一通我对赌博的看法,尽管我自己并不喜欢赌博。说起来,我发觉每个人的天性里都暗藏着赌性,人的命运本身就像赌局,尤其像打麻将。我的感悟是,在麻将中特别讲究时机,某一张牌该不该出,什么时候出,都非同小可,事关全局。时机在一局麻将中和在一个人的命运中简直就如出一辙,把握不好时机,会输掉一局麻将,正如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一样。到底如何把握时机呢?我不妨大胆在万千赌鬼们面前班门弄斧一下:我觉得这不仅要善于观察,善于推理,还取决于一种超自然的直觉,这种直觉直接影响你下判断。我甚至要说,赌局上每个人都是宿命论者,他们无一例外都相信命运,具体说,在他们心里都相信有倒霉、背时和时来运转这些事情。冥冥中有一种直觉在支配他们,他们也信仰这种直觉。一个赌徒要是不相信直觉,那就不是地道的赌徒;就像一条狗没有一个灵敏的鼻子就不是地道的狗一样。

每个人都有直觉,但是人与人之间的直觉还是颇不相同。我不敢向那些伟大的赌鬼们炫耀我的直觉,但是我敢说,在我们四个人中,我的直觉(或者说判断力)是最好的。我出牌的方式不同于常人;换是另外一个人,同一局面下他肯定会采取那种大众化的出牌方式,这种出牌方式基于那种大众化的思维方式。但我不这样,你们一般会这样出牌,我偏偏不这样出,而采取另一种方式,这种方式不是故意标新立异,恰恰基于我那种称得上超自然的直觉,当然也要根据观牌来下判断。

我就喜欢以这种意想不到的出牌方式让他们防不胜防,措手不及。这样打下来,他们三个根本不是我对手。这不是空口说白话,而是事实证明了。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赌到凌晨三点过,结果就我一个人赢,金以恕和关亨都输,就贾力勍一人不输不赢,勉强保本。金以恕输得最惨,光输给我一个人就是两百多,具体数字是214块。我们用笔把输赢统一记在本子上,最后一起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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