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贵与破落户》第2/9页


  前些日子的风雨吹断了一根芭蕉叶,南京伸手够了过来蒙在眼上,昏昏沉沉地想起了心事。
  他突然就想起那年那天那人那瞬间。
  似乎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自己便荣少辱多,历经百年兴衰,最后归于沉寂。
  满清的道光二十二年,那年8月4日,挂着米字旗的军舰出现在平静的长江江面上,无数黑洞洞的炮管对准了自己。金发绿眼的夷人逼着清帝交出赎城费300万银元,否则就要将自己夷为平地。
  看着郑和之后再未见过的夷人,南京心里一直呐喊着不要交不要交,然而静海寺无数个日夜的唇枪舌剑终究还是付诸流水,百年国耻的开端最终还是以自己命名——《南京条约》。
  隔年,疲态尽显、苍凉不堪的他就见到了一个孩子——道光二十三年(1843)上海开埠。
  虽然依旧留着半月头,可那孩子已经换上了笔挺的洋装,清澈见底的眼中满是茫然无措,还有天然对大千世界的好奇渴望。
  那时南京仍是两江总督都署驻地,统辖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军民政务,当上海从江苏分出去的那一瞬间,自然心有所感。
  如今的南京早已不记得自己对那孩子说了什么,唯一记得的便是那孩子的一双桃花眼,亮的可怕。
  后来,那个姓洪的秀才带着无数人,打着夷人的神的旗号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南京又当了十一年的“国都”,可他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再后来谥号为文正的满清大臣又杀了回来,可他觉得此人不配那个谥号。
  金陵之役,伏尸百万,秦淮尽赤;号哭之声,轰动四野。
  他又一次遍体鳞伤,比侯景那次更甚。
  上海当时在做什么?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这个无能暗弱的哥哥?
  再后来……他沉默了几十年,看着李鸿章来了又走,曾国藩来了又来,左宗棠来了便走,张之洞去而复返。
  洋务派败维新派败,修、宪派败革、命、党来。
  南京一直认为自己七千年城生满是餐具,唯一值得吹嘘的只有三件事——晋人衣冠南渡,华夏正朔得存;明祖驱逐蒙元,光复汉家河山;民国驱逐鞑虏,孙文始创共和。
  他打起了清末以来颓丧不堪的精神,只因那一句“天下钟毓一处”的赞赏。
  可惜又是乱世,他苟延残喘偷来十年,后来国府往自己脸上贴金,称呼那是黄金十年。
  可唯有自己知晓,镀上的金衣下又是怎样的腐朽不堪。
  而此时,那个孩子已名扬天下——吹奏着爵士乐跳着狐步舞的十里洋场,早已将弹奏着琵琶哼唱着后、庭花的十里秦淮比了下去。
  有次聚会,他与改名北平的北京、一身戎装的西安对坐饮茶,看着远处满口洋泾浜和广州谈笑风生的油头粉脸的上海,北京牛饮了一口大碗茶,嬉皮笑脸,“诺,看见没,东方巴黎,你说咱们怎么就没个东方伦敦东方纽约的雅称?”
  彼时的自己一身中山装,胸口别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眉毛一挑,“我可以叫金陵建邺秣陵升州应天,叫石头城也没关系,唯独不能用洋人的名字。”
  西安眉宇间仍有杀伐之气,“我没记错的话,六朝时的你是世界上第一个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那时候罗马人刚离开不列颠,那个什么……”
  南京补充,“盎格鲁撒克逊。”
  “对,他们才刚冒出来吧?至于纽约……土著还在跳舞呢?”
  北平善意地笑笑,随即眼中也浮出阴霾,“你的长安更是煌煌帝京,汉风唐韵到现在仍为人缅怀,可惜,都过去了。现在是洋人的天下了,相信我,没人比我更清楚他们有多厉害,又有多无耻。”
  他抚着自己的腰间,南京知道,那是曾经的万园之园,如今的断壁残垣。
  “天命,”南京冷不丁道,“天命是说不清楚的,但我隐约感觉,不在我这里。”
  北京西安又是一震,他们这般的古都对天命的感知往往更敏锐些,南京这么一说,他们均不由得想到改朝换代。
  远处香港脚步极快地加入了上海广州,一片欢声。
  在老人家们集体的沉默里,北京喃喃道,“不会那么快吧……”
  事实证明,纵然见多识广,有些事还是让他们始料未及。
  1931、1937……

第三章

  1931年9月,南京像是疯了一样,拼命给沈阳长春几个打电话。
  最后打通了当时叫奉天的沈阳,沈阳再不见往日的爽朗逗趣,带着哭腔问他,“为什么不准我们抵抗?”
  像是一把利刃戳中心脏,南京当时喃喃道:“政府所为,非我本意。”
  再后来就是长期的拉锯,再后来西安开开心心地打电话过来,“通报一个一手消息,咱们很快就可以勠力同心了!”
  当时南京开心极了,就近请了苏州杭州扬州过来小酌,想了想又打电话邀请上海。
  上海的声音在电波中显得很不清晰,他轻声道:“该庆祝么?可我总觉得离哭不远了。”
  南京沉默了会,淡淡道:“且看当下。如你所说,日后笑都笑不出来,如今还不抓紧么?”
  上海轻轻笑了,“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
  后来到底不曾聚成,卢沟桥的晓风残月到底挡不住贼寇的利炮,随即北平天津沦陷,南京不得不早做打算,成日忙着转运文物、转移机关学生,几乎脚不沾地。
  他还是抽空发了个电报给上海,提醒他小心备战。
  8月13日,黄浦江上的太阳膏药旗从未如此令人反胃。
  次日,日军开始空袭南京,长达数月。
  南京忍着伤痛致电上海,“你还撑得住么?”
  上海在那头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你知道么,我现在一半血肉模糊,一半完好无缺。好的是租界那一半……”
  当场南京的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又听上海道:“我年纪小,又与洋人走得近,你们平素看不起我,我都知道。可你们别忘了,我与你们一样,具是华夏子孙,我的骨头也不是软的!”
  南京虽流着泪,语气却很平缓,“我们再支撑一阵子,或许会有转机。”
  “最多三个月。”上海漠然道,“我的极限就是三个月。”
  他真的撑了三个月,南京收拾了心情,在这段时间抓紧部署,力争在无可挽回之时能将损失降低到最小。
  人人都夸他临危不乱,可没人知道他对着10月29日报刊上四行仓库的照片,忍不住痛哭失声——苏州河两岸大片的太阳旗米字旗中间,一个小小的国旗迎风招展,那么渺小,又那么夺目(1)。
  上海陷落,如今的上海一半属于日本,一半属于西洋人。
  但南京已经无暇为他感伤,那个严酷的冬日,他一度陷入了沉睡。
  他是疼晕过去的。
  醒来时,自己浑身是血,喉咙喑哑地说不出话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上海竟然坐在自己的身边,双目无神地看着西方。
  南京阖上眼,微微感受了下,随即浑身开始颤抖。
  “怎样?”上海伸手握住他手腕,微微把了把脉。
  南京来不及吐槽他这个假洋鬼子竟然还没忘了祖传老中医的功夫,眼眶便是一阵湿热。
  见上海满脸悚然,南京哑声道:“怎么,你没见过人家哭么?”
  上海伸手拂去他泪水,伸到面前给他看——满目血红。
  他流下的竟是血泪。
  “也对,”南京咬着牙根,“杀戮我三十万同胞,奸、淫我八万妇女,这不是血仇,又是什么?从此我与东洋人势不两立!”
  上海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看向南京,“我要偷偷送银元和物资去重庆,你呢?”
  南京想想满目疮痍的自己,苦笑道:“该转移走的,早就送走了,我现在还剩下什么呢?”
  上海抿起薄唇,“终究会好的,四万万同胞与他一同耗着,我就不信拖不垮他。对了,还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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