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女儿》第2/82页




  一四八三年酒色不断的爱德华四世病逝,此时长子爱德华五世才十三岁,次子理查十一岁,因此遗命由弟弟理查(这个理查是理查三世)为护国公。然后,依英国传统历史的记载,大权在握的理查忽然变身了,由战功彪炳且敬爱兄长的国之栋梁,露出狰狞的面目,摇身成为往后四百年英国人耳熟能详的“驼子”“血腥者”“凶手”“怪物”......等等英文辞典中所有脏名词的总汇,他的罪状大致可归纳为:


  1.指控哥哥爱德华四世和王后伊利莎白的婚姻不合法,以剥夺侄子爱德华五世的继承权,窃占王位。


  2.拔除保皇的海斯丁勋爵等三位重臣,并下令将爱德华四世晚年的宠妃珍・秀尔裸体游街示众。


  3.为去除爱德华四世一的合法性,公开指称二哥爱德华四世和三哥乔治两人并非他父亲约克公爵的亲生子,破坏自己母亲的名节。


  4.最罪大恶极的,他派人谋杀了伦敦塔的两名小王子。


  这个罪大恶极的理查三世在位只两年。一四八五年,后来成为都铎王朝开创者亨利七世的亨利・都铎,纠集兰开斯特军,并在法兰西王倾力支助下,和理查三世会战于包斯渥,在这场著名的大战役中,理查三世的大将史坦利倒戈,约克军大败,理查三世战死于沙场,正式结束了约克王朝,也正式结束了玫瑰战争。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一剧的高潮戏便是这场约克家的最后一役,他描写会战前一夜理查三世夜不成眠,为幻觉(或他害死人的鬼魂)折磨几近疯狂,战败后又懦夫般高喊要用王位换一匹马逃走,极尽肥皂剧之能事把理查三世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恶人地狱。


  【所谓的汤尼潘帝】


  这里,我们可能有个疑问,如果疑点真如铁伊所言之多,即使这段历史的记述,相传出自都铎王朝的圣人摩尔手中,一般人信之不疑,难道就没有某些个“不因人举言”的清醒史家发现不对劲吗・就没有人讶异过理查三世遽然且近乎不合理的转变?没有人注意到理查对敌手的宽宏?没有人察觉他治下的英国政绩斐然?四百年来的千千万万英国人全瞎了眼不成。


  这点铁伊非常光棍,他没在小说中假称葛兰特探长是惊天动地的新世纪发现者(小说有权如此也不难做到),相反的,她让葛兰特和协助他的年轻美国人布兰特在追案过程中清楚找出来,原来每一个世纪都曾有不同的学者跳出来质疑此事。由此,遂令《时间的女儿》一书除了惊悚寻找真正的历史凶手而外,转入另一层更沉重更感伤的阴黯历史死角。


  书中,葛兰特(铁伊)提出一个名词叫“汤尼潘帝”。葛兰特解释,这原是威尔斯的一处地名,传说一九一○年温斯顿・丘吉尔担任英国内政部长时,曾派军队血腥镇压当地罢工抗议的矿工,并开枪扫射,这个地名遂成为南威尔斯人的永恒仇恨象征。然而,事实的真相是,当时派去维持秩序的是首都纪律严明的警察,除了雨衣什幺武器也没带,所谓的流血事件也只是在场有一两个人流了鼻血而已。葛兰特说,“重点是每一个知道这是无稽之谈的人,都不加以辩驳,现在已经无法再翻案了,一个完全不实的故事渐渐变成一则传奇,而知道它不是事实的人却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铁伊并没只抓着汤尼潘帝这单一事件无限上纲,试图以一个荒谬特例来指控历史整体;相反的,她通过葛兰特和布兰特的交谈,或与表妹萝拉的通信,不断发掘出更多的汤尼潘帝来。其中,布兰特提出美国独立战争前的波士顿大屠杀,说历史真相不过是一群暴民向英军岗哨扔石头,总计死了四个人而已;萝拉提供的苏格兰殉教事件甚至更精彩,该地有一方大纪念碑,镌刻着一则动人的圣洁传说,纪念两位殉教投水而死的伟大女性,然而当时在地的人谁都晓得,文件记录也清楚登载,这两位了不起的女士既不是殉教者,也根本没淹死,她们因通敌叛国被起诉,而且获判缓刑,安然无恙。


  同样的,知道实情的人一致闭口不言,听任虚假的传说流传,直到当时活着的人全部死去,留下坚强的传说和更坚强的石碑,成为该地的传说和观光卖点,至此,结论简单的打上了句号。


  如此,铁伊让我们进一步晓得,汤尼潘帝不是历史的偶然特例,它更可能是历史传闻铸造过程某个遍在的方式。


  如果我们以为铁伊所说汤尼潘帝的概念,指的是古远淹渺,甚至无文字无历史记载的时代,如古希腊荷马神话时代或如中国的尧舜禹三代,遂教真相无可考的历史慨叹和无奈,那幺我们可能就彻底错解了铁伊的不平和愤怒了。铁伊在《时间的女儿》书中指出的种种汤尼潘帝,悉数是中世纪以降、甚至近在手边的当代史例子。换句话说,不是因种种外在限制让人们无缘看到或找到真相,而是目睹真相的人因奇奇怪怪的心思闭口不谈,有机会后来听到或找到真相的人选择避开或掩耳不信。书中,萝拉在那封贡献了苏格兰女殉教者汤尼潘帝的信函附言中,讲了一段关爱也深沉的话,“奇怪的是,当你告诉某人一个故事的真相时,他们都会生你的气而不是生原说故事人的气。他们不愿违反原先的想法,这会让他们心中有种莫名的不舒服,他们很不喜欢这样,所以他们排斥且拒绝去想。如果他们只是莫不关心,那倒还自然也可以理解,但他们的不舒服之感却极其强烈且明显,他们是深恶痛绝。很奇怪,是不是。”


  “起向高楼撞晓钟,不信人间耳尽聋。”这两句豪勇的诗句,仔细想起来其实忧伤无比。如果我没意会错误的话,不信世人皆聋只是一份不服输的信念,是起身搏命一击,这两句诗透露的客观事实是,我虽然不信,但长久以来他们真的都聋了。


  【时间为万物之母】


  从铁伊的汤尼潘帝,我们会想到,时间,其实是个麻烦的母亲,她会不孕,她会难产,当她生产时,所生的并不只有一个名叫“真相”的独生千金而已,她还生出更多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女儿来。


  所以事情清楚了,铁伊取这个书名,又在扉页引述那句古谚,绝不是欢欣的发现更不是坚实的证言,这是反讽。


  了解铁伊是反讽,大家鲠在喉咙里、急欲追问的这个问题其实也就可以不必要问了:《时间的女儿》一书,从一九五一年掷地如金石出现至今,是否帮助理查三世平反了恶名?改写了教科书上这段历史记述?


  答案当然是没有。今天,英国的小学生仍得战栗的听塔中王子的旧版本,这两个可怜的男孩如何被坏叔叔害死;这个坏叔叔是驼子,是凶手,是血腥者,是怪物,是丧心病狂......我们外国人旅游泰晤士河畔的伦敦塔,导游书上提醒你看的仍是这个阴森森的谋杀现场──我们说过,改变理查三世这则大汤尼潘帝代价太昂贵了,要翻掉整整四百年,还要命包括两位历史上的不朽巨人:汤玛斯・摩尔和威廉・莎士比亚。


  【从一幅画像开始】


  然而,《时间的女儿》也不是完全徒劳的一击,铁伊至少勇敢且大声的把她相信的结论再说了一遍,再一次催生历史的真相。说来好玩,也由于《时间的女儿》在推理史的不朽地位,倒使得欧美的老推理迷成为这星球上站在理查三世这边密度最高的一组人──是,时间不会自动生出真相来,她只提供机会,让人不绝望而已,你得努力帮她催生。


  铁伊的成果,我们有另一证据:这回脸谱出版本书,扬弃了原版封面上故意画来邪恶的理查三世图像,找回铁伊在书中一开始就提到,现存于伦敦国家人像艺廊的理查三世原画像,我们发现,画像资料如今清楚加了一条注记:这就是《时间的女儿》一书所提到的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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