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恰恰归》第23/149页


  前几年,羡州出了一个教,叫大弥乐神教,教主是个佛理道义通通不通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混人。偏偏这人生了一张圆圆白白的笑脸,耳垂肥大,口唇鲜红,更妙得是眉间一颗朱砂痣,乍一看,倒真个弥乐佛投胎转世似的。
  这位神教教主早先是个骗子,因生有佛相,经常冒充和尚骗吃骗喝,后来不知怎么和一群惯骗混在一起,更不知哪个主意,竟弄了一个大弥乐教出来,谎称教中信徒百罪皆消,必登极乐。
  此人生就一条灿若莲花的舌头,又得骗子传授心得,再兼冒充和尚的经验,半年时间忽悠了信徒无数。骗来的供奉盖起庙宇,又引了教徒,穿了一色的衣服,日常就令这些人使骗子的手段拉拢人信教。
  这些教徒常常架起一口“油锅”,下面点了火,脱了衣服坐在里面,号称有不死之身。众人纷纷引以为奇,哪怕不信教,也慷慨掏银资助神使饭食兼传播教义。
  因他们没有生出事端来,又贿赂了当地官员,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让他们壮大起来。
  天之欲其亡,必先欲其狂,这伙贼人在羡州揽了无数银钱,胆子愈发大,居然骗到了大兴都城禹京。
  也是他们倒楣,没有成为大神教的气运。因为他们在都城试水行骗没几天就碰到了大兴皇帝姬景元。
  姬景元这人有个怪毛病,他爱在都城溜达,要不是百官看得紧,他不知能溜达到哪去。这日,姬景元处理完朝政,也懒得理会后宫嫔妃,换了常服,带了太监侍卫又溜出了宫。这一溜就溜到了玄武街,打眼一看前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生热闹,人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
  姬景元爱热闹,跑去看个究竟。中间有个没穿上衣的光头在那“油炸活人”,油锅外跪了几个穿白衣麻鞋脖子上套大颗佛珠的“和尚”,劈哩叭啦磕几个头后,双手朝天,口里念念有词,什么“大弥乐神消我罪孽,赐我极乐。”不知底细的百姓,见了活神仙,油锅都炸不死,迷迷糊糊也跟着往旁边一跪,又有不少人往跟前扔铜钱碎银子。
  姬景元当下就乐了,妈的,一伙骗子骗到他老窝了,唤了侍卫,低声吩咐几句。
  姬家自己也是土匪出身,开国太\祖当了皇帝都不改悍匪作派,气急了能在朝堂上和朝臣互喷口水,还成功把大臣给气晕过去。
  姬景元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的,他使人故意打翻了大弥乐神教的“油锅”,然后支了一口真正的油锅来,点火烧滚,把这群“不死”的光头全扔油锅里炸了。
  姬景元油炸了神教神使,也不溜达了,回去就令人彻查此事。一查,就查到了羡州神教老巢。
  羡州毗邻京都,才多少路,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个神教,信徒还不少。一时羡州官员来个大换血,姬景元还要御驾亲征端了大弥乐教老窝,太傅脸都白了,往殿前一跪,大有皇帝要去剿匪便从他尸体上踏过去的架式。
  其时大兴少有战事,一群武官骨头都是痒的,哪轮得到皇帝亲征,不过剿灭一个小小的弥乐教,武官争抢得头破血流。
  大弥乐教就此消散烟雨中,教主和几个主事纷纷人头落地,只剩一些外出的教徒四散流窜。
  这伙人当初被信徒供奉着吹捧着,个个养得四体不勤,哪肯隐了名姓耕种操劳,索性当流寇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在羡州时被吓跑了胆,又被撵得跟狗似得,只在各地窜逃犯事。
  流窜到桃溪的这伙教徒四五之数,原先在教中也不过干些杂役,这几年流窜动了刀见了血,倒成了真正的亡命之徒。
  县令季蔚琇得了信后倒有点头疼,这群匪疯狗一样,又没个画影图形,也不知究意什么模样。贼匪脑子也活,见城门把守得严密,守门的民壮衙役个个精神抖擞不似那些偷懒应付的滑头懒货,不敢挟在人群里混进来,又见桃溪多水路,半夜含了空心竹管子泅水进了城中。
  还是沈拓机敏,巡察时发现道边草丛脱着几件湿衣服,怀疑贼人潜进了城。季蔚琇和县尉亲自过来察看一番,认同沈拓的看法,明面不动声色,暗地却让沈拓日夜两班巡查全城,看到可疑之人就记下行踪影迹。
  沈拓这两日都没归家,吃宿都在多外头,沈计也被施翎拎到了县衙,只何栖和何秀才一个弱女子一个半老书生,真若遇上后果不堪想象。
  季蔚琇怕打草惊蛇,没下明令,因此沈拓放心不下,特地趁着用饭之时急行而来告知何栖何秀才一声。
  “也不必太过慌张,只关好门户,不在外头行动就好。”沈拓安慰道,“这几日桃溪明松实紧,明里暗里都有人盯着异动,码头、食肆、赌坊人多之地,朱县尉也带了人,隐在暗处。”
  何栖多少松了一口气,这倒还好,府衙出了这么多人手应对此事,至少让人安心些:“他们可会伤人性命?”
  “……”沈拓深深地看了何栖一眼,“亡命之徒。”
  何栖咬了咬唇:“他们流窜各地,为的是保命求财,你们追得紧,他们难免心惊胆战,说不定食不到腹。若真不幸撞见,破财可能保命?”
  “保不保命另说,只由得他们如何,不要与他们硬对硬。”沈拓皱紧了眉,“他们要吃就给吃,要银就给银,保全自身最为重要。”
  何栖念头转了几下,心道:也不至于这么晦气就撞上这伙贼人。轻声道:“我知道了,大郎担着重要差事,不要耽搁了。谢字……我也不说了。”
  沈拓虽担心,听她这么一说,露出一丝笑意:“你要说谢,我倒真要生气。”
  何栖何秀才送沈拓出门,叮嘱道:“大郎自己也小心,你虽有功夫,只是刀枪无眼,万万小心一二。”
  沈拓正了正斗笠,重系了下颈中绳结:“……我与你还未……我自会小心。阿圆与岳父在家用了饭,早些关门闭窗。”
  何栖扶了门,看着沈拓宽厚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想着他今日不知走了多少道,他是都头,调度安排都少不了他,估计也不得歇息,待到用饭之时又匆匆跑来何家递消息。一身衣裳倒湿了半件,贴在身上几能滴出水来。
  何秀才毕竟半辈子的阅历,倒还沉稳:“阿圆,把院门栓了,再拿木棍顶着,屋里门也是。”
  “嗯。”何栖应了一声。眼珠一转,又把那几只雁给放了出来。
  这几只雁养了好些个月,渐渐熟了起来,虽然不会老实去笼子里睡觉,但是撵赶几番还是会挤在一起呆在笼中。
  何栖一放它们出来,一只一只探头伸脖子的,嘎嘎叫几声,大摇大摆踱了出来,惊见何栖脚步一动,以为她又要来撵自己,呼啦一下在院子中四窜。
  “今晚需你们帮忙看家。”何栖笑道,“以往只听过鹅比狗还要凶,就不知道你们又如何。”就算不指它们拿嘴叼人,听到响动,叫唤几声也是好的。
  何栖拍了拍手,回身关好房好,插好门栓,又拿扫把木棍支着,摇了摇,见纹丝不动,这才放心一些。


第二十六章
  何栖心里存了事,怎么也睡不着,门窗一关,屋中更是闷热,放下帐子,整个透不过气来,拿帐钩勾了床帐,蚊虫又开始肆虐,“嗡嗡”叫着专挑了皮肉嫩的地方咬。
  何栖摸黑拍死了好几个,实在忍不住,翻身坐起来。挑亮灯,绞了湿布将凉席、竹枕都擦了一遍,重躺回去,虽好过一点,仍是辗转不得成眠。
  干脆坐起身,移近灯,翻出针线笸箩,盘腿坐在床上缝中衣,脑子里却模模糊糊东想西想,没个准念。缝了一会,揉了下眼睛,侧耳仔细听了听。
  风过叶梢,哇叫虫鸣,夜静得令人不安。
  也不知什么时辰,何栖刚将一只袖子接好,欲再下针,只听街市上一阵喧闹,一惊之下,针刺破了手指,忙用嘴含了。趿了鞋,窗纸透着火光的微红,接着就是凌乱的脚步声,兵器对接之声,吆喝推搡之声,又有棍棒击打之声……
  何栖拿舌头衹着上颚,一手攥了自己的衣领,莫明紧张:这是抓到贼了?也不知沈拓有没有受伤?既然只有五六个贼人,官府人多势众,手上又有刀枪,应该不会出事。也不知那伙贼躲在什么地方?既听得这么清楚,应该离得不远?
  抓捕之声待到下半夜才渐渐歇止,然后,何栖听到一个粗嘎的声音操着外地口音似乎一路咒骂着什么。
  再有一道男声隐隐传来,似听他喝道:“再多舌,割了你的口条下酒。”
  何栖分辨了一下,似乎是沈拓的声音,听不太真切,也许是另外差役的。
  只是,她无端觉得是。
  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夜里,虫鸣声一断一续,又连成一片,夜又重归静谧。休栖推开窗,探身看了看天,满满一夜空的星,银河压得低低的,似能从天上倾倒到在发间。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的凉,似乎还夹着一丝略有略无的血腥味。
  重又关好窗,困意侵袭,胡乱收拾了针线,拿扇子赶了赶帐内的蚊子,吹了灯,倒头便睡。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却半点也记不起,睡得迟,梦又多,这一夜精神没歇过来,偏偏何栖又习惯了早起,天微亮,东边的天透了红白出来,便自发睁开了眼。
  天热,在床上躺不住,吹欠连天起床,打了水梳洗,随意挽了个发,便去厨房煮粥,淘了米,又洗了把绿豆。
  桃溪依水,水路七通八达,不少人家后门就连着临水的石阶,淘米、洗衣、涮夜壶马桶,虽是活水,但何栖总觉得这水脏得很。日常家用用的溪水,吃的水却是拿大水缸接了雨水,拿白矾澄清存在那。
  道理上,未必比溪水干净,心理上却觉得雨水更好。
  何秀才也不知她从哪学来的讲究,还道:“你又不好茶,非要无根水?没有雨水时,又不见你讲究了。”
  何栖无奈道:“天不落甘霖,无法强求,又不能不吃水,只好将就。”
  何秀才逗她:“夏日水里好些虫子,成群结队欢快得很。”
  何栖一点也没被吓到,还道:“这我可不怕,阿爹以为溪里没有虫子?水里又有鱼,又有草,又有花,又有好些污浊之物,既有活物,便有死物,腐烂在水里,四处漂流……”
  何秀才被说得恶心:“快快打住,晚间倒不必用饭了。”
  何家的那口大水缸阔口彭肚,就放在厨房后门,拿木板拼了圆盖盖了,以免落了脏东西。何栖爱干净,想着里面存着入口之水,外头也不好脏兮兮的,有事没事就拿草团擦洗一番。
  如往常一般,何栖拿了葫芦瓢去后门舀水,正欲掀盖时,惊觉不妥,缸壁外沿一团污泥。几乎是电光火时之间,何栖扔了瓢想跑,那个贼人却从缸中一跃而起,扑将上来,拿匕首抵了何栖的脖子。
  “臭……婆娘,杀……杀了你。”
  何栖只觉一只尸冷的手扣着自己的肩,执刀的另一只手惨白泛青滴着水,仿若它的主人是自阴河爬上来一般。一瞬间,何栖的脑子里似转了千万个念头,她飞快得眨动着眼睛,狠狠咽了下唾沫,千万个念头过后,脑子又成了空白的一片。
  然后,何栖无意识般,轻声念道:“大弥乐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顺遂,护我极乐……大弥乐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顺遂……”
  贼人愣了愣:“你是信众?”这里竟也有信教的?想:莫不是以为这样我便能饶她一命?又转念:她又不知我的来历,没道理念起祷告来,莫不是真的是信众?
  何栖刹时脑子清明起来,也不理他,自顾自祷告:“大弥乐,佑我此生,必登极乐……弥乐大神,仙寿恒昌,千秋万载,与日同长……”
  贼人一时怔住,心中也是疑惑:仙寿恒昌?千秋万载?与日同长?有这教义?他怎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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