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未央》第3/327页


彩霞想起方才给玉娘磕头,玉娘手上一文钱也没有的窘迫样儿,忽然就一笑,凑在青梅耳边把这事说了,笑吟吟问:“怕又是孟姨娘替她赏了罢。”青梅啐道:“你也消停些,三姑娘打小儿在庵里住,那些姑子,不克扣她便是好的了,哪里能有钱到她手上。”又问,“你这回子过来,可是孟姨娘又闹腾了?”

彩霞待要说话,就见门帘一动,谢逢春从里头出来,忙住了口,怕叫谢逢春注意着,低了头闪在一边。还是青梅走上前去,给谢逢春问安。

谢逢春见是青梅,知道她方才是奉了马氏的话去安置玉娘,就问道:“你们三姑娘安置下了?”青梅回道:“回老爷话。三姑娘安置好了,太太吩咐了,同二姑娘,四姑娘是一样的例。”谢逢春点了点头,迈步出去了。青梅看着谢逢春出了院门,这才撩帘子进房。

马氏道:“那丫头看着屋子可有什么话?”青梅回道:“回太太的话,三姑娘倒是没说什么。”说了抿嘴一笑,“就是翠柳她们给三姑娘磕头时,三姑娘一文钱的打赏也拿不出呢,还是孟姨娘给的,三姑娘脸上臊得通红。孟姨娘就把甘露庵的姑子们骂了通。”

马氏正喝茶,听着青梅这一说,想了想玉娘方才在跟前的模样,正是个娇怯不肯说话的,也就笑了。青梅又道:“彩霞想是有事要回太太,看着老爷在,不敢进来,这会子还在外头呢,太太看是就叫她进来还是晚间再来?”

马氏皱了皱眉:“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老爷可看见了?”青梅想了想,摇头道:“老爷只问了婢子三姑娘可安置好了,说完就出去了,像是没见着彩霞。”马氏还未开口,就见月娘从马氏卧房出来,走到马氏身边坐下,冷笑道:“青天白日的就往这里跑,怕人不知道她奉承我娘呢!若叫孟姨娘知道了,事事避着,留她又有什么用!”

马氏拍了拍月娘的手道:“我的儿,一个丫头罢了,不值当动气。叫她进来罢。”青梅答应了,回身出去将彩霞叫了进来,到底有些姐妹情谊,趁人不觉悄声道:“二姑娘在呢。”

彩霞听得月娘在,心上抖了一抖,知道自己只得这回来得莽撞了,又不好再退回去,只得低头进房,不及到马氏身前就跪下了:“给太太请安,给二姑娘请安。”

马氏瞥了眼彩霞,也不叫她起来,淡声道:“有要紧事?”

彩霞低了头道:“孟姨娘带了三姑娘进了姨娘的屋子,孟姨娘就把婢子同青草打发了出来,她们两个关起门来说话。婢子想着若不是见不得人的话,何把婢子同青草打发出来呢?所以婢子留了个心,在门前听了,只隐约听得孟姨娘抱怨太太,又拉着三姑娘哭。三姑娘倒是劝了孟姨娘几句,孟姨娘还满口说着叫三姑娘吃苦的话。婢子是想,孟姨娘那样的出身,太太能许她进门,已是天大的恩德,如何还能心怀怨愤,更在三姑娘面前挑唆,要是叫三姑娘对太太生了芥蒂,岂不是更辜负了太太,是以来回了太太知道。”

马氏还不及开口,一旁的月娘已然冷笑道:“这话说得我恶心。一个养在外头的贱丫头,我娘接回来是我娘心慈。她一庶女,别说婚嫁,就是生死都在我娘手上,还怕她翻天了!要你这样蝎蝎螫螫的过来!”马氏皱眉道:“你安静些。”又问彩霞,“那丫头同孟姨娘说什么了?”

“回太太,三姑娘倒是说着知道太太恩情。可有件事要回太太知道,三姑娘手上窘迫得很,打赏人都是孟姨娘出的钱。孟姨娘挽回了三姑娘的颜面,三姑娘岂有不感激的,她们又是亲母女。”说到此处倒是住了口,却是大着胆子抬头看了马氏一眼。

马氏听了,想了想,转脸同红杏道:“你去叫洪妈妈进来。”看着红杏出去,马氏这才同彩霞道:“你是个聪明的,知道来回我,我很喜欢。我知道你,倒不是轻狂的,一心想着家里定的亲,这回的差事要当得好了,我定给你好好备份嫁妆,叫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彩霞满心欢喜地磕头谢过,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洪妈妈来得极快,马氏看着洪妈妈进来,就打发月娘回去。看着女儿出了门,马氏这才向洪妈妈道:“我心里有事决断不下,又不好同你们老爷说,你也替我分断分断。”说了就把彩霞同青梅的话都说了洪妈妈知道。自己叹息回,又道:“都是我叫他几句好话哄得糊涂了。那丫头又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肯同我一条心!若是打小儿养在我身边的还好些,偏又这么大了。把她送了过去,不得意也就罢了,若是得了意,只怕我这里捞不着半分好处,全便宜了她!”

到底是近三十年的主仆,洪妈妈熟知马氏性情,想了想,就道:“奴婢同三姑娘也相处过,倒像是个温柔沉默的,也知道些好歹,肯听人劝。奴婢是奉太太的话去接她的,眼圈儿都红了。只是人心隔肚皮,终究猜不透她。只是太太到底是三姑娘嫡母,我们家又是有规矩的,便是三姑娘日后得了意,到底妻妾有别,孟姨娘又是那样的出身,哪里就能越过太太去。”

马氏听说,冷笑了声:“规矩!要真有规矩,哪里还有这对母女在!”这句话指着谢逢春去的,洪妈妈就是在马氏跟前再得意,也不好跟着她指摘男主人,只低头不做声。马氏想了想又说:“你去取五两银子并两贯钱,给那个丫头送过去。便是姑子们手上不肯漏些给她,便是替人做针线也能换些银钱,哪里就能一文没有!人家女孩子都做得的事,如何她做不得?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这后头半句却是指着玉娘空身从甘露庵出来,手上一文没有的事。

洪妈妈看着马氏话风转了,也悄悄松了口气,顺着马氏的道:“太太说得。不过三姑娘打小没人教导,不懂这些也是有的。”马氏似笑非笑道:“我不过白说几句,你倒是急着回护。”洪妈妈笑道:“奴婢哪里是回护三姑娘,奴婢这是心疼太太。横竖三姑娘在家也就呆不了多久,太太何苦为她操这个心,倒是伤着自己身子。”马氏听了,笑一笑也就罢了,摆手令洪妈妈去取银子。

洪妈妈过去开了马氏装零碎银子的匣子,取了五两银子并两吊钱来先给马氏看了,又当着马氏的面取了个荷包将银子装了进去,马氏在洪妈妈手上瞧了眼,点了点头。洪妈妈见马氏点了头,这才握着荷包铜钱回身出门去。

马氏虽将玉娘接了回来,到底心里还有些膈应,故此将她的屋子安排得远远的西北角上,洪妈妈从马氏房里出来到玉娘房中,几乎要斜穿过整个花园子。谢家花园虽说不大,却也不小。洪妈妈才走到半截儿,从几株桃树后转出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梳着低髻,插着扁银簪,容长脸面,黄黄的脸儿,带着些病容,颤巍巍开口唤了声:“碧桃姐姐。”

正文 第4章 慈悲

洪妈妈是马氏的陪嫁丫头,闺名碧桃,二十岁配了谢逢春身边的管事洪富,自己也做了马氏身边的管事妈妈,碧桃这俩字才没人再唤起,猛然听见旧称呼,转回头去看,见是这个妇人,也就站住了,脸上露出些不忍来:“你脸色黄成这样,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又往她身后瞧了眼,见没有小丫头跟着,皱眉道:“那些小蹄子也越来越猖狂了,看着你出来,竟也不跟着。”

这妇人姓卫,从前也是马氏的陪嫁丫头,生得有几分颜色,又是个温婉顺从的性子。谢逢春养了孟姨娘在外头之后,马氏抬举了她起来同孟姨娘打对台。谢逢春起先也新鲜过几天,没几日就丢在了脑后。卫姨娘为人沉默,身子也单柔,十几年来一无所出,若不是为了膈应孟姨娘,只怕还挣不上个姨娘.

卫姨娘苦笑道:“姐姐也是知道的,我经年见不着老爷,又是个病秧子。 “怎么怪得她们不用心。我听着孟姨娘的女儿接了回来,虽说养在庵里,老爷太太认了她,就是正经的三姑娘,我也该同三姑娘见个礼。只是我这身子,老爷太太也罢了,可孟姨娘那里,姐姐也是知道她的脾气的。”说了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

卫姨娘看着病歪歪的模样,说话也细声细气,话里却是指着孟姨娘骄狂。连谢逢春马氏都没嫌她忌讳,不叫她出来,几时轮着个姨娘出来计较了。卫姨娘对着洪妈妈说这样的话,自然是借着和洪妈妈曾一起在马氏跟前伺候的情分,要借她的口向马氏传话。洪妈妈做得马氏心腹,为人自然不糊涂,哪里听不明白,虽同卫姨娘是从小的情谊,却也不肯就这样叫她当了枪使。更何况谢逢春同马氏将三姑娘接回来是有盘算的,哪里会在这里计较,所以只当着没听明白,反笑问:“孟姨娘那脾气,这些年一贯这样,真要同她计较,白气坏了自己。说来也巧,我领了太太的吩咐要给三姑娘送些银子,姨娘你要是支持得住,便随我走一遭如何?正好见见三姑娘。说起来三姑娘端的好相貌,性子又比孟姨娘温柔许多,日后只怕是有个好前程的。”

洪妈妈知道孟姨娘是卫姨娘心底的刺,若不是因着那个孟姨娘屡次同马氏争驰,马氏也不会抬举起卫姨娘来去分孟姨娘的宠。卫姨娘起先不大情愿,可谢逢春样貌生得俊秀性子也算温存,后来慢慢也就肯了。不想谢逢春在卫姨娘这里不过逢场作戏,依旧看重孟姨娘,没过多久就将她抛闪了。卫姨娘性子柔弱,自然不敢恨马氏,更不敢恨谢逢春,孟姨娘却不会不恨。

果然,卫姨娘听着洪妈妈说着孟姨娘那个贱人的女儿比孟姨娘更出落,仿佛一口气转不过来,立时大咳起来,咳得整个人都缩了下去,眼泪滚珠般落下来。

到底是打小的情分,洪妈妈看着卫姨娘咳得可怜,也就罢了,叹息了声:“姨娘咳得这样,还是回去歇着罢。我这里要去办差。待我办完了差事,得空再来寻姨娘说说话。”说了,摇头叹息了声,抬脚走了开去。待得卫姨娘咳完,洪妈妈早走得不见人影。卫姨娘依旧蹲在地上,眼中的泪却是慢慢收住了。

马氏虽将玉娘接了回来,到底不是亲生的,不肯叫她在眼前碍眼,远远打发玉娘住在院子西边角的一处房舍,离着她的主屋远远的。

玉娘屋子地处偏远,风景却是好,一条鹅卵石路蜿蜒曲折,两侧疏篱花障,修竹成林,一路行来花香扑鼻,走到尽头是一处白墙黑瓦的房舍,向南两间正房是玉娘起居处,房后两株梧桐,树干都有碗口粗细,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遮在屋顶上,夏日里就是不用冰,也有凉意。

洪妈妈还没到房前,恰好马氏拨给玉娘的小丫头晓娟恰好端着水盆出来,看见洪妈妈,知道她是太太马氏的心腹,有意奉承,忙搁下水盆,将双手在背后擦了擦,快步走到洪妈妈身前,蹲了蹲:“洪妈妈好。”洪妈妈瞧也不瞧晓娟,只问:“你们姑娘呢?”

玉娘在房中听着洪妈妈声音,就问:“外头可是洪妈妈?”洪妈妈脸上堆出几分笑来:“三姑娘,正是奴婢。”说话间来到门前,早有丫头打起了帘子。

洪妈妈进门就见玉娘已梳洗过了,愈发显得粉面朱唇,比方才更鲜艳些,不觉多看了几眼。玉娘似叫洪妈妈看得有些羞,脸上摸了摸:“洪妈妈,可是我脸上有什么?”洪妈妈笑道:“奴婢想姑娘到底是个女孩子,一路颠簸,怕累着了,如今看姑娘比方才精神些,奴婢也就放心了。”玉娘垂了眼一笑。洪妈妈又说:“太太知道姑娘要回来,就叫人收拾屋子,急了些,姑娘看哪里不合意的,只管同奴婢说,奴婢这就令人改去。”在玉娘回来的路上,洪妈妈还一口一个你我,现在这位三姑娘在老爷太太面前都磕了头,又同两位少爷都厮认过了,已经是名正言顺的谢府三姑娘,所以到了这时,洪妈妈也一口一个奴婢起来。

玉娘忙立起身,,怯怯道:“妈妈说这话折煞我了。太太接我回来,已经是恩典了,我再若是不知好歹,可也辜负了太太的心意了。”洪妈妈是马氏心腹,同孟姨娘天然的不对付,又是奉着马氏的吩咐要摸摸玉娘性情,故意道:“太太听着小丫头说 ,姑娘手上很不方便,连打赏的铜钱都是孟姨娘给垫的。不是奴婢僭越,到底姑娘没投生在太太肚子里,手上不该这样的散漫。”

玉娘叫洪妈妈说了几句,脸瞬间红得透了,眼中水汪汪地,似有些泪在,将个帕子扭来扭去,低声道:“妈妈不知道。我在庵里时,也曾替人做些针线,托了师太拿去换些银钱,这些年也积了五六两银子。只是回来前,静尘师太说,太太接我回来是大恩德,我也该知恩图报,叫我替太太在佛前点了长明灯。”她越说声音越是轻,若不是洪妈妈加意留心着只怕错了过去。

洪妈妈也就笑道:“这样有孝心的事,姑娘如何不早说,也好叫太太欢喜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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