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第67/69页


  莫云深温和又平静的声音在大牢内响起:“对,我是甯夜。”
  甯渊伸着手,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衣角,可他却慢慢迈着步子,轻轻巧巧的避开了。
  “你可以给我调出暗卫的令牌吗?”他弯着眉眼,微微垂首,长身玉立,看起来谦逊又有礼。
  “给我的话,你就能活着。”他的声音云淡风轻,相当温柔。
  可是甯渊如今只能匍匐在地上,像一只残废的畜生徒劳的挣扎着。
  莫云深招招手,有狱卒捧了文房四宝而来,放在了甯渊身前。
  甯渊的神情看起来很是激动,他拼尽力气将面前的东西扫了出去,浑身都颤抖着,目光阴毒的盯着莫云深。
  可是莫云深并不在意,他慢慢退出了牢房,站在远处,像是看着很平常的事物一般看着他。
  文其很快将百里绫带了过来。
  她在冷宫中倒是避过了厮杀,整个人除了骨瘦如柴之外,并未受伤,也是莫云深有意留着她。
  莫云深指了指地上狼狈如斯的甯渊,笑着来到她面前,“你可愿救他?”
  “他想死,却一直未能死成,倘若你愿帮我,我可以给他个痛快。”他是这样温和,仿佛这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很平凡的请求。
  他并不着急,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百里绫的答案。
  可是百里绫却沉不住气,这一月来,他杀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就有百里一家,她虽在冷宫,前朝的事却也能传入她耳中,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地上的甯渊身上——她已经快认不出这是甯渊了。
  这些年来,她为了爱他,满手杀孽,他却只是因为她与太后关系过近,便避她如蛇蝎。
  他最爱的竟是不爱他的人。
  当明玥给了他一个机会时,他便毫不犹豫的将她打入冷宫。
  这些年他和太后为了大殿上的那把龙椅明争暗斗,最后这天下,却是白白让给了别人,恐怕此刻对他而言,活着比死痛苦太多。
  “好。”她咽下眼泪,轻轻出声。
  纵算他有万千不好,她此刻仍是替他着想。
  能调出暗卫的令牌唯有皇帝知道在何处,莫云深当初让人搜遍甯渊的整个宫殿都没找出来,所以他留了他一条命,一点一点折磨他,借此要挟百里绫。
  百里绫的确知道这块令牌在何处,她贵为皇后,甯渊这些年虽对她不闻不问,却也不敢轻易废她后位的原因就在此处,当年肃兴帝走得急,这令牌辗转几番,最后是落到了百里一族手中。
  所以这世上,唯有她和甯渊知道这令牌在何处。
  当百里绫将那块令牌交给莫云深的时候,她整个人终于长长的叹出了气,这一切仇怨,在此刻终于尽数了结。
  莫云深没有食言,他对文其轻轻做了个手势,文其手里的刀一起一落,甯渊的整个头颅便被削了下来。
  百里绫整个人的呼吸都是一滞,她扑过去接住了甯渊的头颅,紧绷的神经在此刻终于断了线,她崩溃的嘶喊出声:“啊——”这一声尖叫,已经不似人声,响在这牢中,凄厉而可怖。
  他竟连全尸都不留给她。
  莫云深一步一步踩上了阶梯,往光亮中而去,最后留给百里绫的,也只是一个单薄的背影。
  拿到令牌的第一件事,他便在深夜召集了阑月的一百名暗卫。
  一夜之间,一百名暗卫,皆死于他剑下。
  既然杀了她的人藏在这其中,那全杀了便是。
  也是从这以后,他的手上随时都沾满鲜血,或是犯了错的大臣们的,或是说话不合时宜的宫人们的,或是西苍人的。
  他看不见朝堂上畏他惧他的群臣,看不见那些被他一剑穿心的杀手的狰狞面目,看不见遍地的鲜血。
  他手腕高明,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减苛捐杂税,施新政新法。可他同样也残忍冰冷。
  他是明君,却也是个暴君。
  身居高位,却无后无妃,无亲无友。
  泱泱天下为他所有,可他依然贫穷。
  那日擦完剑上的血,他忽得就想去她住过的素玉阁看一看。
  这一处因着他的意思,无人敢接近,已成了个荒凉之地,他轻轻推开门,只听见吱呀一声,然后便闻到了一股呛人的尘土味。
  也不过三年光景,院子里的杂草疯长,石桌石凳上皆是一层灰尘,廊下的栏杆经历雨雪,已变得发旧,纵算有着再华丽的壳子,这宫中仍是有着数不胜数的陈腐之处。
  可偏偏在这一片陈腐中,莫云深轻易便看到了她种在墙角的那些药草。
  小小一方,却是一派荣荣。
  呛人的尘土味淡了下去,空气中弥漫淡淡的微苦的药草味,也是她身上的味道。
  也不知何时又到了萧瑟的冬天,日薄西山,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到了那面已经痕迹斑斑的宫墙上,透过黄色的琉璃瓦,可看见远处的天空湛蓝高远,冬日里的天,总是一丝云朵也没有。
  一阵微风吹来,那药草随着风轻轻摇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
  他的耳中忽然间寂静一片。
  天宽地阔。
  一阵灭顶的孤独朝他袭来。
  文其不知何时进来了,他将手上的披风递了过来,“天凉了,皇上得注意些自己的身子。”
  很长时间,莫云深都没有动静,后来他走出素玉阁的时候,张了张唇,几不可闻的四个字钻进了文其的耳朵。
  “苟延残喘。”他说。
  苟延残喘。
  那天赶着天黑前,他骑马出了京城。
  夕阳快染红半边天的时候,他终于到了青莲山的一处山谷。
  山谷周边皆是素尘,中间有一条干净的河流,只是冬日天冷,这些素尘便只剩些绿色的茎,一大片的素尘中,还夹杂着好些尘烛,他直直的朝一条石径小路而去,小路尽头是一座坟。
  这是他千挑万选的地方,山明水绿,寂静安然。他慢慢朝那座小坟走去,站在了坟前。
  他就那样安静的站着,没有表情,却一言不发。
  天边是万里霞云,那样绯红的颜色就好似当初问他可有家室的她的脸,落队的大雁迎着霞光在这山谷飞来飞去,发出清脆的鸣叫声,大山的山尖上也隐约可见皑皑白雪,青翠的树木遍布整座山,这一切都美丽的让人窒息。
  可他却在一瞬间恍惚不已。
  他都已经分不清,那里躺着的到底是她,还是自己。
  他忽然弯下腰,开始刨他曾经堆得高高的坟,他的眼中没有神采,额上也渐渐布满了汗水,泥土的颜色渐渐变深,他的十指已被土中微小的石粒磨得血迹斑斑。
  当他的手指触到坚硬的棺木时,他那颗漂浮不定的心,忽然间就安定下去。
  他越挖越深,当整个棺材出现在眼里时,他终于停了下来,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着,鲜血混着泥土粘在他手上,他整个人都有些狼狈,轻轻呼吸着,慢慢伸出手,拔掉了棺材上他曾亲手钉入的楠木钉。
  打开棺盖的那一瞬间,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几近让他窒息,可是当看到白骨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孤独将他扯进了一潭冰冷死水。
  原本焦黑的尸体已经严重腐烂了,脸上已是白骨森森,身上的原本穿着的衣服早已是又破又烂,这棺中,已是白骨一具。
  他忽然想起当年她躲躲闪闪,却又强自镇定的问他:“那公子可愿娶我?”眉头舒展着,双眼清澈而明亮,脸上带着笑,红唇勾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音容笑貌,惧是幻境,一击即碎。
  可是当他轻轻将那具白骨揽在怀中之时,却像是找了归宿,心终于沉了下来。
  “清晓。”他叫道,声音很轻。
  过了一会儿,他又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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