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姆昌德作品选》第12/42页


  一位穆斯林先生赞成这一办法,说:“先生,就是坟里的尸体也可以救活呢,这样的奇迹有的是。”
  金塔先生说:“我一时真是糊涂了,相信了他的话,如果当时就动手术,那怎么会有这样的局面?过去我一再说他‘孩子,别玩蛇了’,可是有谁听呢?请去找一个能念咒语的来吧,他可以取走我的一切。我要把我的所有财产都放在他的脚下,我自己只穿一条遮羞的三角裤离开这个家,只要让我的盖拉西坐起来。看在神的面上去叫人来吧!”
  有一位先生熟悉一个念咒语的人,他跑去把那人叫了来。可是看到盖拉西的样子后,他不敢念咒语了,说:“现在还能做什么?老爷,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唉,不懂事的蠢才啊,你为什么不说,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该发生的又哪里发生呢?为父母的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婚礼吗?莫林丽妮的希望之树开花结果了吗?作为人生欢乐源泉的金色的梦想实现了吗?在生活的充满星星之光的激荡的海洋中,享受着欢乐的小舟怎么沉没了呢?该是不该发生的发生了啊!还是那绿草如茵的草坪,还是那洁白的月光像一曲无声的音乐覆盖着大自然,还是那朋友的聚会,还是那娱乐的器具,可是原来的欢声笑语,如今成了悲哀的哭泣和一串串的眼泪。



第二辑咒语(2)

  三
  在离城几里远的一个小屋里,一个老头儿和一个老太婆坐在火盆前在熬过冬天的夜晚。老头儿在抽着椰壳烟斗,不时地咳嗽几声。老太婆把头靠在膝盖上望着火出神。一盏煤油灯在壁龛上燃着。家里没有床,也没有床单,一边有一堆稻草,屋子里还有一炉灶。老太婆成天收集牛粪做牛粪饼,她还收集枯干的树枝;老头儿搓绳子到市场上去卖,这就是他们两人的生计。既没有人看到他们哭过,也没有人看到他们笑过,他们的全部时间都消磨在为了生活上面,死亡就等在门口,他们哪儿有时间去哭或笑?老太婆问道:“已经没有搓绳子的麻了,明天你干什么呢?”
  “我去到切格鲁商人那里去借20斤麻来。”
  “以前欠他的钱还没有还,他怎么还会借给你呢?”
  “不借就算了。草到处都是有的,割到中午还不割上两个安那的草?”
  这时有人在门口喊道:“帕格德,帕格德,睡了吗?开一下门吧!”
  帕格德起身开了门,一个人进来说道:“你听说了吗?医生金塔先生的儿子被蛇咬了。”
  帕格德吃惊地说:“金塔先生的儿子,是不是那个住在军营旁边别墅里的金塔先生?”
  “对,对,就是那个金塔先生,城里这件事都嚷开了。要去的话就去吧,你会发财的。”
  老头儿冷酷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去,我才不去呢!那个金塔我可看透他了,我曾带我最小的儿子到他那里去,那时他要去打球。我跪倒他的面前请他瞧上一眼,他理也没有理我。那是大神可以作证的。现在看来他要尝到失去儿子的苦头了。他有几个儿子?”
  “没有几个,只有一个儿子。听说,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了。”
  “大神也真有灵。那时我的眼里也流着泪,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怜悯心。现在即使我就在他的门口,我也不会理他的。”
  “那你不去了?我是听到什么,都对你说了。”
  “太好了,太好了,心凉了,眼睛也凉了,孩子也凉了吧。你请回吧,今天我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对老太婆)给我拿烟叶来,我还要抽一袋烟。现在他老兄会明白了,他那老爷的神气也完蛋了吧。我们有什么要紧,儿子死了,也没有什么家业被毁掉,走了六个,再走一个罢了。而你呢,你的家业不也后继无人了吗?而这份家业不是掐大家的脖子才积攒起来的吗?现在怎么办呢?我是要去看一回的,不过得在几天以后,我要问他心情怎么样。”来人走了。帕格德关上了门,把烟装进烟斗开始抽烟。
  老太婆说:“这么晚了,大冷天谁去呀!”
  “哼,就是大白天,我也不去;派车来接我,我也不去。我没有那么健忘,小宝的形象至今还在我眼前晃动呢,那个狠心的人瞧也没有瞧他一眼。难道我不知道孩子可能没有救了吗?我知道得很清楚,金塔不是神,他瞧上一眼,眼里也不会洒下起死回生的甘露。他不会洒下甘露的,只是我不死心,想得到安慰,所以才跑到他那里去,现在我要找一天到他那里去,对他说:‘先生,请说说,心情可好啊!’世界上的人会说我不好,随他们说吧,没有什么关系,小人物总是不好,都是缺陷;而大人物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个都是神。”
  对帕格德说来,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后呆着不动。在他一生中从来还没有听到有人被蛇咬的消息后不跑去救治的。无论是冬天的黑夜,夏天的阳光和热风,还是雨季的泛滥河水,他从来都不在意,他都立刻不带任何私心地诚心诚意地从家里出来。他从来不考虑自己的得失,这不是那种权衡得失的事情,谁能付得起生命的代价呢?这是一种神圣而慈善的工作。他的咒语曾经给予了成百的绝望者以生命。可是今天他未能从家里迈出步子,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打算去睡觉。
  老太婆说:“烟叶我放在火盆的旁边了,这些烟叶花了两个半拜沙,商店还不肯卖呢?”
  老太婆说完就躺下了。老头儿吹灭了灯,站了一会儿,随后又坐了下来,最后躺下了。但是这一消息却像一个包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他感到他失去了什么东西,就好像他的全身衣服湿透了或双脚沾满了淤泥那样沉重,又好像有人坐在他的心里抓他要他从家里出去。老太婆不一会儿就发出鼾声来,老年人有时说着话就入睡了,不过有一点儿声响就醒了过来。这时帕格德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拐杖慢慢开了门。
  老太婆醒来了,问:“到哪里去?”
  “哪儿也不去,看看夜多深了。”
  “隔天亮还早呢,睡吧!”
  “睡不着。”
  “怎么睡得着呢?心已经到金塔家里了。”
  “金塔对我做过什么好事,我得去回报他?他来给我磕头,我也不去。”
  “你起来,不是有去的想法?”
  “不是,我没有这么傻。他给我种刺,我要为他栽花?”
  老太婆又睡了。帕格德关了门,又坐了下来。但是,他的心却有点像耳朵里传来乐器声后听说教者说教那样,眼睛尽管看着说教者,但是耳朵却向着乐器声,心里也是跟着乐器声回响,由于不好意思而一动不动。无情报复的思想对帕格德来说好比说教者,但是心却向着那个这时垂死的不幸青年人。对这个青年人来说,一分一秒的拖延都是致命的。
  他又开了门,他的动作这样轻,以致老太婆也没有觉察到。他来到了外边,那时村里的护村人正在巡逻,护村人说:“帕格德,怎么起来了?今天很冷,你是不是到哪儿去呀?”
  帕格德说:“不,我还到哪儿去呢?我是看看,夜有多深了。也不知道现在大约几点了?”
  护村人说:“大约一点左右吧。我刚从警察局来,金塔先生的别墅里围了好多人。他儿子的情况大约你听说了吧,给长虫咬了,也许都快死了。你去看看,也许能救过来,听说他已经悬赏一万卢比呢!”
  帕格德说:“我倒不想去,尽管他悬赏一百万也罢。我拿一万或一百万又干什么呢?明天死了,还有谁来享用呢?”
  护村人走了。帕格德向前移动着脚步,正如一个喝醉了的人不能控制自己的身子那样,脚向一个方向迈步,身子却歪到了另一个方向。想说什么,但舌头说出来的是另一回事。帕格德的情况正是如此,他的心里想的是报复,是幸灾乐祸,但是行动却不听他的指挥。一个从来没有击过剑的人,即使他想击剑,也是不成的,他的手会发抖,提不起来。
  帕格德拄着拐杖急急地往前走,他的意识在阻拦他,但是他的下意识却在推动着他,仆人控制了主人,主仆颠倒了。
  走了一半路,帕格德忽然停下来了。恶念又战胜了他的行动:我白白地走了这么远,在这大冷天我有什么必要卖命呢?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睡觉呢?即使睡不着,又有什么要紧,可以念几句颂神诗呀!无缘无故地跑了这么远,金塔的儿子是活是死,与我有什么关系。金塔待我有什么好,使得我要为他卖命?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又有成千上万的人生,我与谁的生死又有什么相干?可是下意识这时却变换了另一种形式,这个形式和恶念相差无几。他不是念咒救人去的,他是去看人们在做什么,他要看看医生先生是怎样捶胸痛哭的,是怎样击头,怎样昏过去;他要看大人物也像小人物一样哭呢还是能够忍耐,他那种人都是学问家,也许能忍耐住悲伤。恶念又使他耐心地向前走了。
  这时有两个人迎面走来了,这两个人边走边议论着:“金塔的家这一下毁了,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帕格德的耳朵里传来了他们谈话的声音,他的步伐加快了。由于疲乏他的脚抬不起来了,可是他的头部却一直往前,好像马上就要趴倒在地。他这样走了约十来分钟,看见金塔先生的别墅了,电灯通明,可是一片沉寂,也没有哭泣的声音。帕格德的心突突直跳,不会是太晚了吧?他开始奔跑了,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简直就好像死亡在他后面紧紧追赶着他。
  四
  已经是转钟两点,客人们大都告辞走了。哭泣者中只剩下了天上的星星在眨眼流泪,而其他所有的人都已哭得精疲力竭了。人们不时地望着天空,等待着天明。
  忽然帕格德来到门口叫人,医生先生以为是病人来了。如果是往常,他会呵责来人,可是今天他走出来了。一看,是个老者站在门口,腰佝偻着,嘴里也没有牙齿,眉毛都全白了,拄着拐杖颤抖着。医生先生很客气地说:“有什么事,老兄?今天我们头上落下了这样的灾祸,说也没法说。改日再来吧,也许一个月里我不能接待任何病人了。”
  帕格德说:“先生,我听说了,所以才来的。少爷在哪里?请让我瞧一瞧。大神也真有灵,他能让死者复生呢!谁知道,他现在也许还会发慈悲之心呢!”
  金塔痛苦地说:“好,去看看吧,不过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了,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不少念咒语的人一个个都走了。”
  医生先生还抱什么希望呢?只不过是怜悯老者罢了。他把帕格德带了进去。帕格德看了看盖拉希,然后笑着说:“先生,现在还有希望,还没有完全坏事。如果大神愿意,少爷半个小时就可以站起来,不要想不开了。请叫水夫们打水来。”
  水夫们把水运来了,开始给盖拉西冲洗。自来水管停水了,水夫的人数又不多,所以客人们也到庭院外边的水井里打水交给水夫。莫林丽妮也拿着水罐运水。老头儿帕格德站在那里微笑着念咒语,好像成功就在眼前。当他每念完一次咒语,就把药草放在盖拉西的鼻子下边。就这样不知道在盖拉西头上冲了多少罐水,也不知道帕格德念了多少次咒语,最后当朝霞泛出红色的时候,盖拉西的红红的眼睛也睁开了,很快他伸了一个懒腰,要水喝了。金塔先生跑到妻子纳拉雅妮那里和她拥抱,纳拉雅妮跑到帕格德身边跪倒在他的脚前,而莫林丽妮则含着眼泪走到盖拉西面前问他:“心里觉得怎么样?”很快四面八方都传开了这一消息,朋友们都来向医生祝贺。医生先生报以巨大的崇敬的心情在每一个朋友的面前称颂帕格德。所有的人都热切地希望见到帕格德,可是到里面一看,哪儿也没有见到帕格德的影子。仆人们说,刚才他还坐在这里吸烟,我们把烟给他,他不要,他吸的烟是自己随身带来的。
  医生家到处寻找帕格德,而帕格德自己正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他要在老太婆起床前赶回家。
  当客人们都走了之后,医生先生对纳拉雅妮说:“老头儿不知到哪里去了,连一袋烟也没有接受我们的。”
  纳拉雅妮:“我想好了,我要给他一笔钱。”
  金塔:“深夜里我没有认出来,但是天色微明后我认出他来了。有一次他曾经带一个病人来,我现在记起来了,那时我正要去打球,我拒绝接待病人。今天想起那天的事来,我感到多么悔恨,这是我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我现在要找到他,我要跪在他的脚前,请他宽恕我的罪过。他不会接受我的东西,这我知道。他就是为了普施恩泽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他的高尚行为给我后半生提供了一个榜样。”
                                 1928.2
  




第三辑进军(1)

   一
   今天从一大清早起,村子里就热闹起来了。一些破旧的草房好像都在欢笑。坚持真理的人们的队伍今天要到村了。村长戈德依家的大门口撑起了凉篷,许多人都在往那里送面粉、酥油、蔬菜、牛奶和酸牛奶。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兴奋、豪迈和欢乐的神色。那个喂奶牛的宾达,过去给巡视的官员下榻的地方送上半斤牛奶都不愿意,今天却从他们喂奶牛的同行那里收集了两缸牛奶和酸牛奶送来了。烧陶器的陶工,以往村子里有事时总是躲得远远的,今天却送来了一堆陶制器皿。村子里理发的和挑水的,都自动赶来帮忙。如果说有谁不高兴的话,那就是老太婆诺赫莉。她坐在自己的家门口,正用她那经历了75个寒暑的苍老而又昏花的眼睛望着这热闹的场面。她内心很懊丧,她身边又有什么可以送到戈德依家门口去的呢?又凭什么可以对他说:“瞧,我送东西来了呢?”她穷得连吃的粮食也没有啊!不过诺赫莉也经历过好日子,那时她家里有钱,人丁兴旺,什么都有,村子里是她的天下。那时,她总是使戈德依抬不起头来。她虽是妇女,可不亚于一个男子,她的丈夫在家里睡觉,她却睡到地头看守庄稼。打官司时她自己到法庭里辩护,银钱出入都由她掌管。但是这一切都早被老天爷给夺走了,钱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来哭自己死去的亲人了。她的两眼已经不太顶用,耳朵也听不太清楚,行动也困难了。她好歹在熬过这一生最后的一些日子。但是戈德依的家却吉星高照,现在什么场合都是他说了算,到处他都有门路,甚至今天热闹的集会也要在他家门口举行。如今还有谁来理她诺赫莉呢?想着这一切,她那一颗好强的心像是被石头重重地压着似的。唉,如果老天爷不把她家弄得这么一蹶不振,那么,今天她一定用牛粪水把草房粉刷一新,请吹鼓手来奏乐,搭起凉篷,炸上好多油饼,而当那些坚持真理的人们吃喝完毕,她还会抓一大把卢比送给他们。
  她记起了以往的日子,那时她带着年迈的丈夫,从村里出发走了几十里地去谒见圣雄甘地,那种热情,那种纯真的爱,那种崇敬的心情,今天像云层在天空翻滚一样,又涌上了她的心头。
  戈德依走来了,他用那没有牙齿的嘴说道:“嫂子,今天圣雄甘地的队伍要到了,你也要送点什么东西吧?”
  诺赫莉用像利剑一样的目光扫了村长一眼,心想:狠心的家伙,有意气我来了,存心想使我丢脸。她高傲地说:“我要送什么东西,我会直接交给他们的,干吗要拿出来让你看呢?”
  戈德依笑了笑说:“我不会跟人说的,嫂子。说真的,你那装满钱的罐子拿出来吧,还要留到哪一天呢?要是有谁一点东西也不拿出来,那村子里的名声多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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