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姆昌德作品选》第26/42页


  杰那・辛赫气得真想用鞋底打这些无赖一顿。大家是怎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要把她吞下去似的,而穆里娅在这里又是多么高兴!既不害臊,也不生气,也不让步。她和人说话时有说有笑,有时用含情的目光望着人,有时把纱丽的边从头上拉下来,有时还歪着头。就是这个穆里娅曾经像母狮一样对他咆哮过。
  这时已经是4点了,一群官员、律师和法官从法院里一涌而出。官员们向卡车的方向奔去,律师和法官们则奔向停马车的地方。马车夫也立即把轭套上好了,有几位先生用多情的目光打量着穆里娅,然后坐上了马车。
  忽然,穆里娅顶着草筐朝那辆四轮敞篷马车后面跑去。上面坐着一个穿英国服装的年轻律师,他让穆里娅把草放到踏板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了钱给穆里娅,穆里娅笑了,两人还谈了话,但杰那・辛赫听不见他们谈了什么。
  不一会儿,穆里娅脸上带着高兴的神色,走向回家的路了。杰那・辛赫若有所失地一直站在卖槟榔包的商店门口。店老板停止了营业,穿了衣服,关了门,从台阶上走下来。这时杰那・辛赫从沉思中苏醒了,他问道:“怎么,商店关门了吗?”卖槟榔包的老板对他深表同情地说:“少爷,你治一治病吧,这个毛采不好!”杰那・辛赫奇怪地问道:“什么毛病?”
  店老板说:“什么毛病!你在这里一站就是半个小时,像一具尸体那样一动不动。整个法院都空了,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清洁工打扫完垃圾都走了,你知道吗?这是坏毛病,赶快治一治吧!”
  杰那・辛赫拿好手杖,朝场院的大门走去,这时他看到马哈维尔的马车从前面走了过来。
  五
  马车走了一会儿后,杰那・辛赫问道:“马哈维尔,今天挣了多少钱?”马哈维尔笑了笑说:“小主人,今天白站了一天,连拉差的人也没有光顾我,这还不算,我反而抽了四个拜沙的土卷烟。”
  过了一会儿,杰那・辛赫说:“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每天从我这里拿一个卢比,当我叫你的时候,你就把马车赶来。这样,你家女人就可以不必拿草到市场上来卖了。你说,你同意吗?”
  马哈维尔用含着泪的眼睛望着他说:“小主人,我吃的不就是你的吗?我是你的仆人,你什么时候愿意,就叫我来好了。向你要钱……”
  杰那・辛赫打断了他的话,说:“不,我不愿意白白抓你的差,你每天从我这里取一个卢比,不要让你的女人顶着草到市场上去。你的体面也就是我的体面。有什么事情还需要钱的时候,大大方方地来找我好了。不过,你要注意,千万不要跟穆里娅谈起这件事,没有好处!”
  几天以后,在一个傍晚的时候,穆里娅遇到了杰那・辛赫。杰那・辛赫从佃户那里收了租正向家里急急忙忙地走去,正走到他过去曾拉过穆里娅的手的地方,他听到耳边响起了穆里娅的声音。他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只见穆里娅跑来了。
  他说:“穆里娅,干吗跑啊,我不是站住了吗?”
  穆里娅喘着气说:“几天来就一直想见见你,今天看见你走来,就跑来了,现在我不去卖草了。”
  杰那・辛赫说:“那很好。”
  “你见过我卖草吗?”
  “是,有一天我见过。是不是马哈维尔都跟你说了?我曾经叮嘱他不要对你说。”
  “他什么事也不瞒我。”
  两人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想起要说什么。突然穆里娅笑着说:“这就是你拉过我的手的地方。”
 杰那・辛赫很难为情地说:“穆里娅,把它忘记了吧,那时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我的心窍。”
  穆里娅兴奋地说:“干吗忘记它?你不是正在维护我的体面吗?穷困使人什么事都可以干出来,你救了我。”接着两人都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穆里娅又说:“你以为我是高兴那么有说有笑吧!”
  杰那・辛赫有力地强调说:“不,穆里娅,我一刻儿也没有那样看你。”
  穆里娅笑了笑说:“这就是我过去对你的希望,也是现在对你的希望。”微风在吹过浇灌的田地时渐渐止息了,太阳正投向夜晚的怀抱中去安息。在暮色苍茫中,杰那・辛赫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穆里娅消失了的背影。
                                  1929.12



第五辑三重苦恼(1)

   一
   漆黑的夜,倾盆大雨下个不停,阵阵雨点飘打在窗户上。当室内的亮光透过窗户照到外边,大大的雨柱就像一束束箭那样又急又重地往下落。这时即便是室内起了火,恐怕我也有勇气跑出去。但是,过去曾有一天也是在这倾盆大雨的漆黑可怕的深夜,我拿着枪在广场上放哨。这一天距今已经30年了,那时我在部队里服役。啊,那种军事生活过得多有趣啊!我一生中最甜蜜和最美好的记忆是与那些年的岁月联系在一起的。今天当我在这黑暗的屋子里为报纸撰稿时,谁能相信,我这个驼背的弱不禁风的半死不活的老头子的内心里,那英勇、豪迈和激情的波涛也曾激烈地奔腾?一些多好的朋友啊!他们的脸上时刻挂着微笑,像狮子那么英勇的拉姆・辛赫和善于歌唱的德维・达斯的印象难道能从我心中抹去吗?像亚丁、巴士拉,埃及那里的一切今天对我来说都是梦境,而现实的东西则是这狭小的房间和报纸的编辑部。
  对了,也曾是这样一个黑暗、可怕的深夜,我在营房对面穿着雨衣站着为武器库放哨,肩上背着上了子弹的来福枪。从营房里正传来了几个士兵唱歌的声音。当闪电不时大放光明的时候,前面的高山和树,还有下面翠绿的平地就看得清清楚楚,正像一个孩子的大大的黑眼珠中闪现出高兴神色时那样清晰明快。
  大雨慢慢地形成了暴风雨,黑暗变得更加深沉,雷声更令人恐惧,闪电的光更为炽烈了,好像大自然正用全力要把大地摧毁。
  突然,我感到有一个什么东西的影子从我前面过去了,开始我还以为是野兽,但是电光一闪,消除了我的想法,那是一个人,弯着身子淋着雨正向一边走去。我感到奇怪:在这倾盆大雨中,有谁会走出营房,又为什么走出营房呢?这时我已经丝毫不怀疑那是一个人了。我端起了枪,按照军事条例喊道:“站住,是谁在那里?”可是没有任何回答。根据条例,如果三次发出警告还得不到回答,那我就应该开枪。所以,我用手端起枪大声地吼道:“站住,是谁在那里?”这一次我又没有得到回答,可是那个影子却走到了我的面前。这时我才明白,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女子,在我开口问她以前她就说:“哨兵,请你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不要声张,我是鲁伊莎。”
  我感到无限的诧异,现在我已经认出她来了,她是我们指挥官的女儿鲁伊莎。可是在这个时候,在这倾盆大雨中,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到哪里去呢?军营中有成千的士兵可以完成她下达的任何命令。她这样懦弱身子的妇女这时为什么出来,又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用命令的口气问她:
  “你在这个时候到哪里去?”
  鲁伊莎用请求的口气说道:“哨兵,请你原谅,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要把这件事跟任何人说,我将永远感激你。”
  她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发抖了,正像装满水的陶器震动时发出来的声音一样。
  我仍然用战士的口气说:“这怎么可能?我是部队的普通士兵,我没有这么大的权利。根据军事条例,我不得不把你带到我们中士面前去。”
  “但是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你们指挥官的女儿吗?”
  我笑了笑回答道:“现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见到的是指挥官先生本人,那我也不得不对他采取这么严厉的态度。军事条例对所有的人都一样,一个普通士兵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没有权利破坏它的。”
  她得到这无情的回答后,怪可怜地问道:“那还有什么办法?”虽然当时我同情她,但是军事条例的锁链束缚着我。我对后果并不感到害怕,军事法庭给我降级或其他的惩罚也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我内心也是清白的。但是军事条例如何能破坏呢?我站着心里很混乱。这时鲁伊莎向前走了一步抓住了我的手,用非常难过而又不安的口气说:“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使我感到:好像她的一颗心已经在溶化了。我发现她的手在发抖。我曾心想,放了 算了,除了情人的信息或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许诺还有什么力量迫使她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家里走出来呢?而我干吗要成为别人爱情道路上的绊脚石呢?但是军事条例又封住了我的嘴。我没有急于抽回我的手,而是把头扭在一边说:“再没有其他办法。”她听了我的回答之后,手松弛了下来,好像她身上已经没有生命了。但是她并没有把手完全放开,仍然拉着我的手向我哀求道:“哨兵,同情我吧,可怜可怜我吧,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可怜我吧,请不要毁掉我的体面,我是非常不幸的人。”有几滴热泪滴到了我的手上,倾盆大雨的雨水对我没有丝毫影响,然而,这几滴热泪却震动了我的全身。
  我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一方面是军事条例和职责的铁墙,而另一方面则是一个柔弱女子的哀声求告。我知道,我如果把她交给中士,那么明天一早这个消息在整个营地就会传开了。军事法庭将会开庭,尽管是指挥官的女儿,但谁也不能使她从铁的军事法律中得到宽宥,军法无情的手将残酷地伸向她,特别是战争期间更是如此。如果我放了她,那么军法将同样残酷地对待我,我的一生也要毁了,谁知道明天我还能不能活着,至少也得是降级处分。即使这个秘密不泄露,那我的良心不会永远责备我吗?我还能像这样大无畏地在人们面前理直气壮吗?难道我内心不会像当过小偷一样永远有愧吗?鲁伊莎又说了:“哨兵!”
  从她的嘴里再也没有说出一个请求的字来。这时,她已经到了绝望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说话时只能吐出断断续续的字来。我以一种同情的口气说道:“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哨兵,请维护我的体面吧!只要我能够办到的,我都准备为你办到。”我自豪地说:“鲁伊莎小姐,请不要引诱我,我不是贪心的人,我之所以迫不得已是因为破坏军法对一个士兵来说是最大的犯罪。”
  “难道保护一个女子的尊严就不是道义上的法律吗?难道军法比道义的法律更重要吗?”鲁伊莎带着一点激动的口气这么说。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军法是临时的,有局限性的,并且是不时变化的,而道义的法律是永久的,超越局限的、不可更改的。我答应了她,说:“你走吧,鲁伊莎小姐,你现在自由了,你使我无言可答了。我破坏了军法而履行了这道义的职责。不过,我对你有一个请求,那就是今后请你不要再教训某一个士兵遵守道义的职责,因为按照军法,履行道义的职责也是罪过。对一个军人来说,世界上最大的法律就是军法。军队不考虑道义的、精神的或神性的职责或法律。”
  鲁伊莎又抓住了我的手,用非常感激的语气说:“哨兵,老天爷会给你善报的!”可是她马上又怀疑了;她害怕将来什么时候我会暴露出她的这个秘密,所以她出于更为放心的考虑,说:“我的尊严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了。”
  我以保证的口气说:“请你对我完全放心好了。”
  “你将不会对任何人说么?”
  “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
  “对,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对人说。”
  “哨兵,现在我完全放心了,我鲁伊莎就是死的时候也不会忘记你的好处和恩情。不管你到哪儿,你的这个妹妹都会为你向上大神祈求。什么时候你需要,请你记住我,鲁伊莎即使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会来为你服务。从今天起,她已经把你当作是自己的哥哥了,在士兵的生活中有时也需要一个服务的小妹妹的,惟愿上帝不要让你一生中在这种需要的时候到来,但是,如果这个时刻来了,那么鲁伊莎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是决不会落在后面的。我能够问我好心的哥哥的名字吗?”
  这时电光一闪,我看到鲁伊莎的眼中饱含着眼泪。我说:“鲁伊莎,我衷心地感谢你的这些鼓励的话。不过,我现在做的,是出于道义和同情,而不是出于希望得到什么奖励。你问我的名字干什么呢?”
  鲁伊莎带着抱怨的口气说:“对妹妹来说,难道问哥哥的名字也和军法抵触吗?”她的这句话充满了真诚、亲切和爱,使得我也不由自主地滴下了眼泪,我说:“不,鲁伊莎,我只是希望在这像兄妹的关系中,不要存在任何私利的影子。我的名字叫做希利那特・辛赫。”
  鲁伊莎为了表示感激,她紧握了一下我的手,说了声谢谢就走了。由于黑暗,完全看不清她到哪里去了,没有问她是恰当的。我站在那里对这突如其来的会面全面思索着,指挥官的女儿不总是把一个士兵,特别是一个黑皮肤的士兵看得连狗也不如吗?①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妇女今天却非常高兴地把我认作是她的哥哥!①在英国殖民主义统治印度的年代里,军队中的军官一般都是英国人,士兵都是印度人,印度人皮肤比较黑,受到歧视。



第五辑三重苦恼(2)

  二
  这件事过了些年,世界上发生了多少次革命,俄国的沙皇被消灭了,德国的凯撒也从世界舞台上永远地消失了,在过去一个世纪中,民主共和政体所不能取得的进展,在这短短的一些年中取得了。我生活中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的一条腿也献给了战神,我从一个普通士兵成了一个陆军中尉了。
  有一天,也是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黑夜,我坐在军营中和上尉那格斯、中尉军医金德尔・辛赫谈到12年前发生的这一件事,只是我没有把鲁伊莎的名字说出来。上尉那格斯谈到这个问题时表现出了不寻常的兴趣,他一次又一次地问每一个细节,而且为了把事件的进程联系起来而重复地询问。当我最后说,那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也是下着这样倾盆大雨,正在这个时候……这时那格斯从自己坐的地方站了起来,很激动地说:“那个妇女的名字不是叫鲁伊莎吗?”
  我奇怪地说:“我没有告诉你她叫什么名字,你怎么知道呢?”
  这时那格斯的眼里涌出了眼泪,他抽泣着说:“这一切你会很快地明白的。首先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叫希利那特・辛赫还是叫焦特利?”
  我说:“我的全名叫希利那特・辛赫・焦特利,现在人们只叫我焦特利了。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我叫焦特利,只叫我希利那特・辛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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